- 第1節(jié) 記憶里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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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頭很痛，一直痛。
這痛苦就像是清楚的延續(xù)，如同噩夢的后遺癥那樣，隨風而至，即使在睡眠中也不放過她。身體忽冷忽熱。就像一棵樹，一半枯萎，一半生長。
她從夢中驚醒，赤著腳走過一段木樓道，來到母親身邊，告訴母親她的夢。
母親笑著抱起她，告訴她，冬天和夏季不會重逢。
“葉子，我相信你是堅強的�！�
有一雙溫暖厚實有力地手握住了她的手。從輕輕喘息的聲音，從咔咔的腳步聲，她知道那是誰。她轉(zhuǎn)了個身，把臉埋進他的手掌心里。
“許多個夜晚，母親總是安詳?shù)刈谀抢�，手里織著給我的毛衣。只有一個夜里，那天是父親的忌日，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我光著腳，循著聲音走去，發(fā)現(xiàn)那是母親房間里傳出來的，一聲聲壓抑的哭泣。我想走近那扇門，卻像魔怔了，怎么也走不過去，猶豫著，徘徊著，最終只能蹲在墻腳捂住自己的耳朵�？墒撬艘挥X之后，我什么都忘了，我不記得母親哭泣，因為在我眼前，母親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是母親的笑容掩蓋了她的痛苦，也讓我在成長的歲月里淡化失去父親的悲傷。父親走后，母親從未帶男人回來。那時，我還小，還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可現(xiàn)在當我明白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心真痛！那時她才三十多歲，她的身邊應(yīng)該有愛她的男人！可是她沒有，她只有我。只有我……”
她在說，她一直在說。他強忍著淚，輕輕地安慰。
“葉子，你母親有你，是很幸福的！”
她慢慢睜開眼，光線很刺眼，像一根根針�？吹剿奶坳P(guān)切的臉，她微微地笑了笑。安德烈扶她起來。她攀著他的臂膀，腦袋無力地倒在他的肩上。
“是么？”
“是的。你要相信。”
“安德烈，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些年母親心里有多痛！我記得，有一次，家里漏雨，在收拾屋里時，我們翻出了父親的衣物，父親的東西母親一件也沒丟掉。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面坐著，默默地整理父親的遺物。突然，母親很大聲地對我說：你爸爸是我選的！我有點驚異地看著母親，她說話向來是柔聲細語的。母親并沒有察覺我的驚異，她手里拿著父親的一件舊外套，撫摸著，臉上帶著笑，自言自語，我這個人呀，說挑不挑，但是有一條很固執(zhí)的原則，那就是找的對象不能比我大！一個女人要找比自己小的男人做丈夫，這是多么奇怪的念頭啊。在旁人眼里，我簡直就是個怪物。我也因此錯過了幾個在你外公外婆眼里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仍固執(zhí)得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小了，找個比自己老的男人都有可能找不到，更不用說找個比自己小的啦，你外婆愁得常常背地里抹眼淚�？晌乙稽c都不擔心，我想我要的那個男人就在來找我的路上，說不定明天他就來了。呵呵，沒多久，你爸爸真的就來了。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問母親，為什么一定要找比自己小的男人。母親說，女人總是比男人壽命長，男人走了，留下女人孤零零的，多痛苦，我就是不想死在自己男人后頭，找個年紀小的，或許我們就可以一起走在黃泉路上。母親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可是你爸爸還是走在我前頭。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吧。我無法改變這個命，好在，他把你留給了我。母親，她為了我付出了一切，而我又做什么呢？除了傻事，什么也沒有做！”
“葉子，你母親是幸運的，因為她裝著所有的愛，所以她做每件事情都會感到幸福！”
“但是這種幸福是殘酷的！”
“這只是你的感覺而已，我相信對于你母親來說，那是一種甜蜜和溫暖。即使是對你父親的回憶，那也是一種幸福。葉子，你要振作起來，沒有一位母親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痛苦。你母親會想，她的葉子是堅強快樂，美麗和幸福的。因為你擁有她的愛。不管她在哪里，她的愛是不變的�！卑驳铝覔崦~子的頭發(fā)，“葉子，生活使我懂得，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我們?yōu)槭裁磿^望，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及時驅(qū)趕心中的惡魔。這惡魔使我們不會理智地克制自己，做出悔恨的蠢事。它使我們意志薄弱，不時掉進深潭�？墒俏覀冇謺r常會鬼迷心竅，讓愚蠢蒙蔽雙眼，進入錯誤的岔道還不知道。卡琳娜死后，我一直處在悔恨之中，在獄中那段日子，我整夜整夜睡不著，感覺到這個世界令人窒息。撞墻，絕食，我都試過，只求早些結(jié)束生命。有一天夜里，我暈死過去，我看見了卡琳娜。她對我說，你必須活下去，你還有伊凡。是的，我還有伊凡，為了伊凡我沒有理由逃避一切。葉子，那一刻，我感到力量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對于任何一個父親和母親來說，孩子就是他們的生命和希望。有了孩子，父母親所經(jīng)歷的哪怕是痛苦也是一種幸福。葉子，沒有人能讓時光停下來，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今天的人和事，是實實在在的，你無法退縮。當然，過去的經(jīng)驗要總結(jié)，未來的風險要預防，這才是智慧。”
她一動不動地俯在他懷里。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頭發(fā)上。
“我們會找回幸福的，”安德烈說，“葉子，我感覺到了�！�
就像是閃電劃過天空一樣，他的話燒灼了葉子內(nèi)心的迷茫和疼痛，反而使她豁然開朗了些。她點了點頭。她愿意相信他！雖然母親的愛有時候在折磨著她，但她明白，那是一種強烈的，誰也改變不了，誰也拿不走的愛，她們共有的血緣，已把彼此的身心連在一起。此時此刻，她更確信安德烈是愛她的。他們都在竭盡全力進入對方的心間。葉子從中得到了安慰和力量。
好半天，她才從他的肩上抬起頭，看到桌上的藥和針筒，她有些恍惚：“我病了么？”
“沒什么，只是睡得久了點�！�
“哦，我好像只做了個夢……”
“是哦，只做了個夢�！� 他吻了吻她的額，笑著站起來，“你還太虛弱，得好好吃點東西�？纯矗医o你做什么好吃的�！�
有一種久違卻有點陌生的香味在屋子里飄散。她坐著沒動。安德烈關(guān)了火，端來熱騰騰的一碗粥。
“白米粥？！”葉子詫異。在法國這種在中國最普通平常不過的食物根本絕跡，老外是不吃這種東西的。安德烈怎么會煮中國人吃的粥？
“在市場問一個中國女人，她說中國人都喜歡喝粥，而且熱乎乎的粥喝下去，有助于恢復體力。這是按她教的方法煮的，快嘗嘗，我煮的中國不中國？”
葉子心頭一熱。自己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現(xiàn)在還像在做夢。
接著安德烈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包榨菜，打開放在粥里，對葉子說：“那中國女人還說，中國人吃粥喜歡就著泡菜。對不對？”
“你呀，現(xiàn)在都快成了半個中國通了�！�
他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為了你，我愿意變成整個中國通�！�
葉子抬起頭來看著他，漂亮的長睫毛大眼睛里透著欣喜。正準備張口時，門被推開了。
“啊，葉子，你醒了！”伊凡驚喜地沖過來。
“嗯，我醒了。”
伊凡撲到葉子懷里，像個大人似的說：“這下，我總算放心了，你不知道吧，你都睡了……”
“伊凡，葉子需要休息，你不要吵她。”安德烈向伊凡眨眨眼睛。
伊凡咧嘴一笑，沖著葉子吐了吐舌頭。突然長吸了口氣，“啊，好香啊！”
“伊凡，想吃嗎？” 葉子把碗在伊凡面前一晃。
就在這時，安德烈伸手一撈，把伊凡撈到懷里�！澳氵@個小饞貓，那是給葉子的，你的晚餐在桌上�！卑驳铝野褍鹤铀^肩頭，伊凡揮舞著雙手，樂得哈哈大笑。
吃過飯，葉子要下床洗碗，被安德烈攔住，“下床太猛你會頭暈，快躺下，這里一切有我�！彼只仡^對伊凡說，“好好守著葉子�！�
“是！爸爸�！�
聽到廚房那邊傳來嘩嘩水聲，葉子小聲問伊凡：“伊凡，我睡了多久？”
“你睡兩天了，都不醒，我都快急死了。爸爸請來醫(yī)生，開了藥，還給你打了針。今天我都不想去學校，可爸爸說有他守著你不會出事，我在學校一直想著呢，一放學就跑來了�！�
葉子“哦”了一聲，記憶里有一段空白。她怎樣從阿芰家出來，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她一點想不起來。
“是你和爸爸在照顧我？”
“嗯，我和爸爸這兩天都沒回家，噓，爸爸不讓我告訴你�！币练残÷曊f。
“哦哦，我想我是丟了魂吧！”葉子恍然。
“沒事兒，有人會幫你撿回來的�！币练泊嗌卣f。
“誰幫我撿回來？”
“我爸爸呀！我丟的東西全都是他找回來的�！�
葉子不覺抬起頭望向安德烈，他站在那兒，靜靜在看著她，眼里是晶瑩的光。突然間，她心底涌起股樂音，似什么遙遠朦朧的地方的一把小提琴，在山林里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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