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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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對于居住于四合院的夏家與田家而言,新時代卻并沒有露出應(yīng)有的曙光。這兩家頭上的天空還是很低,甚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應(yīng)該說,夏建國和田源的成功逃亡是幸運的,但對他們的父親夏默與田志遠來說,卻是無奈而悲傷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這個中型四合院的前院住的是夏默一家,后院住著田志遠一家!拔幕蟾锩敝,田志遠和夏默都被打倒,院子成了國務(wù)院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車隊的辦公室。一九七五年田志遠被恢復(fù)了國務(wù)院政策研究室的工作,前院歸還田、夏兩家,分別住東、西廂房,后院則一直被車隊占著。田志遠嫌吵,想了個主意,讓一直沒有住房的國務(wù)院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車隊隊長、老工人任大力一家搬進后院暫住。這就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格局,工人、干部、專家共居一院。任大力是老實本分的工人,只住后院的兩間屋子,其他的上鎖閑著。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派出所陳所長和民警小唐來到了這座四合院門口。陳所長將自行車停在門口,讓小唐在大門邊的抱鼓石旁等著,自己推開院門,繞過影壁,站在前院的院子正中,敞開喉嚨先朝東廂房喊,又朝西廂房喊,將兩家的主人田志遠與夏默叫出來。
片刻,東廂房的田志遠、西廂房的夏默及妻子高蘭都出來了,他們對陳所長格外地客氣,又是拿凳子,又是端茶遞水,但心里卻是咚咚打鼓,不知今日進門的是喜鵲還是烏鴉。
陳所長也不坐凳子,也不喝茶水,只是斜靠著院子正中那座已經(jīng)凌亂不堪的太湖石假山,故意對著門口大喊,你們聽著,我是奉命行事。你們家的孩子夏建國和田源因為參加“四五天安門事件”上了清查名單。前幾天,又有人舉報他倆在西單貼反革命大字報,雖然沒有證實,但上面來了通知,要對他們實行監(jiān)控、審查。請二位協(xié)助一下,讓他們跟我去派出所吧。
田志遠看著外面的小唐,大聲喊,陳所長啊,我還正想請所長同志幫我好好管管我們家田源呢。這個渾小子,不在兵團待著,跑回來盡給我惹事,還老不沾家,你看看,都好幾天沒見人影了。
高蘭趕緊接話說,我們家建國也不知跑哪兒去了。陳所長,我們正想請您幫忙找找呢。
陳所長苦笑說,二位,你們盡可以糊弄我小陳,但也得讓我能交差呀。陳所長說到這里,又壓低聲音說,得讓他們趕緊離開北京,再鬧出事來,誰也罩不住。田志遠馬上小聲回應(yīng)說,我們知道所長同志的苦心,放心吧,不給所長同志添麻煩,兩小子昨晚就走了。
陳所長聽到這里,舒了一口氣,故意大聲喊,我算是通知到了,今天不去報到,明兒市局來提人可就不是我的事啦。小唐,我們走。
說完,陳所長邁開大步出門,騎上自行車就和小唐離開了。
送走了陳所長,田志遠趕忙關(guān)上院門,連嘆好幾口氣。這兩天他確實是一直在惦掛著兒子,他去廣州干什么呢?任燕帶回來的消息一直使他苦思不安。倒是夏默對自己的兒子很有信心,他堅信這場“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使下一代年輕人經(jīng)歷了一種難得的鍛煉,避走北京幾天不算是什么事,能熬過來。
就在兩家大人對自己兒子的處境擔(dān)憂之時,院子大門突然被推開了,田志遠的前妻曹慧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
曹慧大聲嚷嚷,知不知道啊,兒子上清查名單了?
田志遠和曹慧是對出了名的冤家,一個曾是“二野”的秀才,一個是“二野”宣傳隊的筆桿子,兩人的婚姻既傳奇又磨難!拔母铩敝,田志遠受迫害,進了秦城監(jiān)獄,而曹慧一直在《紅旗》雜志社工作,這就必然使得堅持革命原則的曹慧果斷地提出了離婚。一九七五年,田志遠復(fù)出,開始的職務(wù)是國務(wù)院 “生產(chǎn)辦”的二把手,一九七六年再次被打倒,賦閑在家。也許是兒子田源努力“撮合”的原因,這一次曹慧并沒有對前夫的“錯誤”嚴厲斥責(zé),反倒是安慰了好幾句。這也讓田志遠產(chǎn)生了“復(fù)婚”的愿望,畢竟前妻這么多年來也沒有再嫁的跡象,一直窩在《紅旗》雜志社的單身宿舍里。
曹慧對兒子田源的擔(dān)心倒是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中斷過。兒子的每一次“出事”,都使得這位《紅旗》雜志社的編委痛心疾首。在這一點上,曹慧覺得自己無法原諒田志遠,兒子立場的危險程度與田志遠肯定有關(guān)。這一次,一聽說兒子又闖禍了,她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田志遠笑著扶住前妻抖顫的肩小聲說,你嚷嚷什么呀,等你來報信,黃花菜都涼了。
高蘭沖著曹慧的耳朵皮輕聲說,放心吧,前兩天走的,是燕子和小妹送的,不會出事。
曹慧得知兒子去了廣州,心里也有點詫異,說,小源去廣州干什么?難道這小子要偷渡去香港?他可早就動過這個念頭了。我可把話擺前頭了,這小子要是叛逃,我跟他斷絕母子關(guān)系,老田你也跑不了干系,你肯定是幕后策劃者。
田志遠聽得前妻這么說,心里也犯了嘀咕,急忙問曹慧,兒子以前私下里是不是說過想去香港的話?在得到證實后,他心里的鼓點就更猛烈了!疤痈 ”,那可是一條危險的路,弄不好是要賠上小命的。
面對前妻的咄咄逼人,田志遠的心里突然窩火起來,連聲說,曹慧你別嚷嚷了,我是什么幕后策劃者啊,兒子到了這個地步,難道是我一個人的責(zé)任?你不也是他的親媽嗎?
兩個人之間又出現(xiàn)了以往斗嘴的場景,急得夏默夫婦趕緊勸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吵吵?老曹,我看你們倆化干戈為玉帛,趕緊復(fù)婚吧。往后國家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呢,老田這一個人日子過得也太苦了。
曹慧卻對復(fù)婚的事情提不起興趣,說現(xiàn)在誰還有心思辦復(fù)婚的事。告訴你們,中央的斗爭非常激烈,弄不好就要出大事。老田,江青可是記恨著你呢,你的骨頭可要收收緊啊。這話是警告,但明顯地也夾雜著幾分關(guān)心。
曹慧了解江青,以她的判斷,毛澤東過世了,江青肯定是要上臺的,只要江青上了臺,
很可能誰都沒好日子過。她今天上午剛得到通知,從當(dāng)日起,雜志社的黨委成員開始集體辦公。根據(jù)多年的政治經(jīng)驗,她覺得,凡上面有這樣的規(guī)定,國家必出大事。
臨走前,曹慧從包里拿出一件毛衣遞給田志遠說,天快冷了,記著加衣裳。她惦記著兒子,同時也牽掛著前夫,這一點其實田志遠心里也明白。田志遠收下毛衣,點點頭,沒有任何回話,只是將她一直送出了胡同口。外面風(fēng)很大,已經(jīng)干裂的 “繼續(xù)批鄧”的大字標語與街樹的葉子一起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
七
就如同在北京的上空一樣,電臺播出的《老房東查鋪》與《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聲也反反復(fù)復(fù)地飄蕩在廣袤而蕭條的江淮農(nóng)村上空。但是,這些歌聲與略涼的秋風(fēng)一樣,并沒有給貧瘠的鄉(xiāng)村大地帶來什么變化,該挨餓的還是挨餓,該逃荒的還是逃荒。
安徽鳳陽的小崗村也是這樣,這些天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半個村的人了,公社干部要攔也攔不住。農(nóng)民宋學(xué)友和嚴德旺兩家,也選擇這一天扶老攜幼外出逃荒。宋家二妞一出村口,就敲起花鼓,邊走邊唱: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宋學(xué)友一聽二妞這么唱,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吼說,二妞,別唱了,要把干部招來就走不掉了,你以為出了村就沒人攔你了?誰知剛說完這話,夏建紅就氣喘吁吁地追出了村口,一雙破球鞋一路卷著沙塵。夏建紅大聲問,宋大爺,不是說好今年不出去要飯的嗎,怎么又偷偷摸摸地出去了?
夏建紅是北京下鄉(xiāng)女知青,現(xiàn)在是公社的婦女主任,一個說話辦事很利索的姑娘,誰都知道她的厲害。她一直在小崗生產(chǎn)隊住著,平時對誰都客氣,但是今天一聽她的說話腔調(diào),就知道她心里的不滿意了。
宋學(xué)友心里發(fā)虛,一直瞪著自己的女兒二妞,埋怨就是二妞的歌聲招來了公社婦女主任,然后轉(zhuǎn)臉對夏建紅討好地說,閨女,我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們又有啥法子?前天算下賬來,一個勞動日才一毛七分錢,一家六口分五百斤糧食,倒欠生產(chǎn)隊二十九塊錢。這日子怎么過?現(xiàn)在農(nóng)閑時不出去要飯,明年春天春耕時吃啥?
夏建紅耐下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這幾位準備暫時逃離家園的鄉(xiāng)親。原來夏建紅來這個生產(chǎn)隊蹲點包隊,就是公社派來的,目的就是幫助鄉(xiāng)親們解決缺糧的困難。這兩天夏建紅已經(jīng)把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缺糧情況緊急報給縣里了,她堅信國家的救濟糧很快就會發(fā)下來,所以鄉(xiāng)親們千萬不要急著往外跑,應(yīng)該就地度過糧荒。一想到“鳳陽討飯大軍”每年秋冬季節(jié)在全國丟人現(xiàn)眼,給社會主義社會抹黑,夏建紅心里就發(fā)毛。所以這次下來之前,她已經(jīng)拍著胸脯向公社領(lǐng)導(dǎo)保證,要全力以赴減少外出逃荒的戶數(shù)。
宋學(xué)友一時不知該怎么跟夏建紅解釋逃荒的理由,用手指頭捏著臉上皺紋里的泥土,囁囁嚅嚅。站在一旁的嚴德旺就小心翼翼地開口了,他說夏主任呀,咱是農(nóng)民,是種糧食的,這年年不給國家交糧食,反而要吃國家的返銷糧,我們沒臉呀,你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吧。夏建紅立刻反駁說,我們的困難要靠自己的勞動來解決,不能靠出去要飯呀,你們這樣影響多不好啊。宋學(xué)友忍不住了,說,不逼到這個份兒上誰愿意出去要飯丟人現(xiàn)眼?閨女,這事兒你管不了,別讓我們犯難了。你看我們把介紹信都開出來了,蓋著小崗大隊的公章呢。我們呀,今年不去南方了,我們到北京唱花鼓去。
聽到“介紹信”這三個字,夏建紅有點哭笑不得,她知道這一帶村子的農(nóng)民出去逃荒,大多都帶著由生產(chǎn)大隊開出的介紹信,但她一直沒有見過。于是她說,我看看介紹信。
只見介紹信上面寫著:我大隊農(nóng)民宋學(xué)友一家因經(jīng)濟困難,外出求援,請予以幫助。特此證明。小崗生產(chǎn)大隊。
夏建紅便問,這是誰給開的?
金鎖給開的,也是他昨晚一家一戶親自送來的。
劉金鎖給開的?他人呢?
他昨晚就走了,說是往南邊去了,看那樣子好像不打算回來了。
聽到這里,夏建紅目瞪口呆,一下子癱坐在大槐樹下。劉金鎖怎么也會走?他是帶頭人啊。兩天前她見到劉金鎖的時候,劉金鎖還沒有表達過要出去的意思。而如果劉金鎖真的走了,他那位生病的母親怎么辦?一個人能撐得住嗎?畢竟劉金鎖的母親也是自己的奶娘啊,當(dāng)初劉媽媽就是在夏家做的保姆,非但是保姆,甚至還做了夏建紅的奶娘。當(dāng)時夏建紅的媽媽高蘭缺乏奶水,要不是這位劉媽媽又奶劉金鎖又奶夏建紅,這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這也是一份天大的恩情啊。自從夏建紅插隊落戶到了劉媽媽所在的公社,也是三天兩頭去看望劉媽媽的,而這位劉媽媽的親生兒子怎么可以扔下自己生病的老母親一走了之呢?
見公社婦女主任呆在那兒失魂落魄的樣子,兩家逃荒的農(nóng)民互相使個眼色,趕緊就拔腿走了。
夏建紅懷著滿腹的焦慮,沖過村頭石橋,趕緊奔往劉金鎖家。劉家是一個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一進屋子,夏建紅就聽見自己的奶娘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聲。劉母病懨懨地走出灶房,見到夏建紅就咧嘴笑,說閨女啊,金鎖走以前留給你一封信啊,他說他沒臉見你。夏建紅接過信。信上是這樣寫的:建紅,請原諒我不辭而別。辛苦一年,只給社員們分到半年的口糧,還害得家家欠賬。我沒臉再見你和鄉(xiāng)親們。我實在想不明白,解放二十多年了,怎么家家戶戶連飯都吃不飽?不是我們的地不好,也不是我們的人不好,照這么“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學(xué)下去,越學(xué)越打不出糧食,越學(xué)越餓。一個國家的農(nóng)業(yè),不應(yīng)該這樣搞,我也說不上什么道道來,我總覺得是國家的政策出了問題。但是我們可能幾十年都無力改變這個政策,我已經(jīng)絕望了,我想到與我們很不一樣的地方去看看,那個地方就是香港。我有好幾個回鄉(xiāng)的同學(xué),聽說都游過界河跑到香港去了。聽說游過去也不是特別難,水面不寬,只要不給這邊的警察和對方的水警抓住,跑進香港市區(qū)就能拿到臨時身份證,就算那兒的居民了。我也想試試。我如果站穩(wěn)了腳跟,就會想辦法把我的媽媽也接來香港,給她好好治病,她那病再在農(nóng)村耗下去是沒有指望治好的。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鄉(xiāng)親們,作為生產(chǎn)隊長,我以前發(fā)過誓要帶領(lǐng)大家好好生產(chǎn),讓日子一年比一年過得好,可是我食言了,看著鄉(xiāng)親們一戶一戶地出去討飯,我心里都在流血。我還有一個對不起的,就是你建紅。我知道你關(guān)心我,政治上關(guān)心,方方面面都關(guān)心,但是我卻不辭而別,因為我怕你拉住我,批評我,教育我,改造我。我沒有辦法,才留下這封信。建紅妹妹,你就罵我吧,往死里罵,我是個不爭氣的貨。你罵完以后,氣出過以后,也就趕快回北京吧,別在公社里做婦女主任了。整個小崗村和整個梨園公社,都是沒有出路的,快回你的北京吧。
夏建紅看完信,愣了半天,然后把信拍在桌上狠狠地說,劉金鎖,你這個逃兵,你難道就不想想香港是個資本主義世界嗎?你這是叛國,你在邊境線上是要挨槍子兒的,你太危險了,我非得把你抓回來不可。劉母趕緊說,我不礙事,我的病不算啥,我還有點兒口糧,灶房里還有大半袋紅薯。閨女你別著急,別恨金鎖,他也是沒有法子,他要去尋一條活路也沒有錯。建紅,奶娘也勸你回北京吧,別窩在這苦地方受罪受累了。
夏建紅抱住奶娘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我還是要把金鎖追回來,他好歹也是個革命青年,他不能背叛我們的國家,他這是立場出大問題了,他犯大糊涂了,他不應(yīng)該這樣的。我不把他追回來也對不起奶娘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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