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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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逃港”,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歷史名詞?
從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開始,有將近一百萬名內(nèi)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這一“逃港”現(xiàn)象被認(rèn)為是冷戰(zhàn)時期歷時最長、人數(shù)最多的群體性逃亡事件。說起“逃港 ”,還頗有講究,按方式可分為走路、泅渡、坐船三種。按路線,則有東線、中線、西線之別。泅渡通常是首選,其方式可謂五花八門。一般來說,大家往往會選擇西線,即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fā),游過深圳灣,到達(dá)香港新界西北部元朗。所以,深港西部大橋所在的深圳灣,便是很多“逃港者”必經(jīng)之處。
而離開北京后的田源,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逃往香港。
經(jīng)過多日的奔波,田源終于來到了“逃港”的必經(jīng)之地 —臨近深圳灣的小集鎮(zhèn)寶安。
寶安小鎮(zhèn)破舊臟亂。市場內(nèi),有不少身上掛著“偷渡犯”的牌子、被民兵押著掃地的人,這些人好像習(xí)以為常了,互相嬉笑打鬧著,一旁的民兵也不以為意,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兒。短短幾天,小集市就爆棚了,一下子比平時多了幾十倍的人,他們大多是從外地來的年輕人,年紀(jì)和田源差不多,看樣子都是來“逃港”的。
集市外一棵大槐樹下,身著一身舊軍裝的田源從挎包里拿出一只燒雞和饅頭,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雖然經(jīng)過多日的奔波,燒雞已明顯發(fā)酸、發(fā)黏,一撕開,肉絲與肉絲之間能看到明顯的黏稠物;而饅頭就更慘了,發(fā)酸不說,已經(jīng)咬不動了,需要用力啃。不過,這些絲毫不影響田源吃掉它們的心情,在這樣的年代,有吃的就不錯了。就這,還是母親曹慧在一個多禮拜之前,托人弄來悄悄塞給自己的。母親知道自己愛吃肉,但是這年頭能爽爽快快地吃下一塊兒肉,是很奢侈的事情。想到這里,田源越吃越香,他完全沒有料到自己還沒等把這只小小的燒雞吃完,就把燒雞的一大半給了一個叫吳怡茹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名字也是他后來才知道的,因為那時候小姑娘根本就不會說話了,饑餓讓她暈厥了過去。她暈厥的那個門洞子,就在離田源七八步路遠(yuǎn)的地方。田源是在咀嚼中不經(jīng)意地看到這個歪倒在門洞邊的姑娘的。那姑娘當(dāng)時腦袋就耷拉在胸前,兩只手還緊緊地抱著一個小提琴盒。
田源后來才知道,這個吳怡茹來自廣西百色,那也是一個貧困的地方。這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姑娘是被迫“插隊”到一個極度貧困的小山村的。在那里,她不僅受到饑餓的折磨,還受到不少漢子的調(diào)戲。總之,那種地方是不能待了,所以她也下了狠心。一個會拉小提琴、懷有藝術(shù)理想的小姑娘決心“逃港”,這是田源所沒有想到的。
田源扶起這位姑娘,把半只黏糊糊的燒雞遞到她嘴邊之后,才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最后,田源把僅剩的一個饅頭也掰下一半讓她吃了。吳怡茹的眼睛亮起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位好心的大哥自己還是饑腸轆轆的,突然覺得非常慚愧。
這時候又來了一個穿著破棉大褂的小伙子,蹲在他們身邊,然后遞出一個軍用水壺給姑娘說,妹子,喝點(diǎn)水吧,別噎著了。
姑娘看著這個衣衫襤褸的小伙子,神色有點(diǎn)猶豫。一旁的田源看著這位送水的小伙子,也很納悶。而這位穿著破棉大褂的小伙子一下子臉紅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送水這個點(diǎn)子爛到極致,可是為了填飽肚子,也豁出去了,于是他直接說出了來意:慚愧,我們不認(rèn)識,看你是個好心人,想找你討吃這半個饅頭,我實在是太餓了。
田源二話不說,就把自己這半個饅頭遞給了小伙子,同時示意吳怡茹喝那軍用水壺里的水。
田源問那個一口就吞下半個饅頭的小伙子,叫什么?哪兒來的?
這個小伙子便是夏建紅苦心尋找的劉金鎖。劉金鎖自從離開鳳陽之后,本想逃往香港謀個出路,沒想到卻被困在了廣東省寶安縣,一時間陷入絕境。
對劉金鎖來說,從安徽跑到廣州,再跑到寶安,這一路確實艱難。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紀(jì),可是每頓飯只能啃一個高粱面饃,整整吃了小一個月,就是鐵打的身子也難以扛住。就這一袋高粱面饃,還是出門前母親用家里僅剩的高粱做出來的。其實,剛才從田源掏出燒雞和白花花的大饅頭那一刻起,劉金鎖就盯上了田源。但是沒想到,田源會用大半只燒雞和半只白饅頭救助那位餓暈的姑娘。這種仗義,頓時就讓田源的形象在劉金鎖的眼里變得十分高大。
三人在寶安塵土飛揚(yáng)的小路口相識,話題馬上就集中在如何“逃港”上。田源說自己已經(jīng)打聽過了,這個鎮(zhèn)子往西一點(diǎn)就是深圳灣,順利的話,游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對岸的元朗,那地兒就是香港了。夜間泅渡,是最有把握的一種方式。但邊防軍也管得比較嚴(yán),會開槍,弄得不好要死人,所以剛下水的時候要游得快一點(diǎn)兒。
我不會游泳,吳怡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想晚上趁著人多的時候跟大家一起去“撲網(wǎng)”。
“撲網(wǎng)”二字一出,劉金鎖首先就驚了,急忙說,“撲網(wǎng)”?妹子啊,你可要想清楚,那可是九死一生!
姑娘眼眶紅了,說九死一生,也還有一生,總比再回到那山村受侮辱強(qiáng)。
姑娘說出的“受侮辱”三個字倒是又一次引動了田源的惻隱之心。姑娘撲簌簌地流著眼淚,哽咽著說自己下這個“逃港”的決心也是不容易的,要真有別的辦法,一個女孩子家哪里肯走這條險路。據(jù)她說,實在是城里回不去了,沒有家了。她父母在批斗大會后的一個禮拜內(nèi)相繼死去,而在鄉(xiāng)村,生產(chǎn)隊里的那幾個漢子幾乎夜夜到她的窗口敲窗,有一次還用石頭砸門,嚇得房東大娘抱著她哭,說孩子你還是走吧。想來想去,自己有個舅舅在香港,聽說也是很早就從大陸跑出去的,在那里靠炸油條為生,后來又做面包,掙了錢之后就開了一家食品廠。不管他目前在香港混得好不好,終歸是自己的親舅舅,好歹有個依靠。所以無奈之下,還是決定跑香港投靠舅舅,于是連夜逃離了大山。她哭著說,我也知道香港是資本主義世界,我哪里想背叛社會主義祖國?可是我實在沒有活路了呀!即便讓我離開山村,回到城里,給我找份工作,可是有“父母畏罪自殺”這頂帽子,有親舅舅在香港的這頂“海外關(guān)系”帽子,我哪里能有什么政治前途?即使日后嫁了人,也得影響對方一輩子;即使以后有了孩子,也得影響孩子一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一輩子。我是沒有辦法才跑到寶安來的啊。再說,從小我爸爸就盼著我做個音樂工作者,我到了香港之后,舅舅或許還可能幫我實現(xiàn)這音樂夢想。
聽到這里,田源已經(jīng)是雙眼飽含熱淚,使勁忍著才沒有讓淚珠流下來。他只是用簡潔的語言對劉金鎖說,咱倆就陪這位小妹去“撲網(wǎng)”吧,就這樣定了,別猶豫了,啥也別說了。
劉金鎖卻依然猶豫,他說,我打聽過,“撲網(wǎng)”的成功率不高,還是游界河比較有把握。我以前有好幾個同學(xué)都是從那邊的界河過去的。
田源厲聲說,那你就去游你的河吧,我陪著吳妹子去“撲網(wǎng)”。管啥成功率高不高,往香港跑,本身就是最危險的事兒,咱都是對這個國家絕望了才走這條道的,還有什么怕不怕的?你從農(nóng)村跑出來,是因為餓;這位妹子,從大山里跑出來,是因為遭人侮辱;我是因為有個“反革命”的帽子,沒有什么政治前途了,即使沒有這頂帽子,我也只能一輩子待在西雙版納,割我的橡膠了。咱們都是沒活路了才鋌而走險的,就別說哪條道保險,哪條道危險吧,我看全危險!皳渚W(wǎng)”有可能被逮,游水也可能被逮,反正是一樣的逮,咱們就隨便選一條道走。今天夜里,就陪妹子“撲網(wǎng)”去,沒什么好再啰唆的。
田源在這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大無畏英雄氣概,倒一下子叫劉金鎖十分佩服。劉金鎖于是說,兄弟你這番話說得好,就聽你的,咱們就是飛蛾撲火也要去撲。
所謂“撲網(wǎng)”的“網(wǎng)”,指的就是廣州寶安梧桐山邊境的一整排鐵絲網(wǎng)。偷渡者需要經(jīng)過深圳梧桐山、沙頭角一帶,翻越鐵絲網(wǎng),最終到達(dá)香港。廣東人將這一行為稱為“撲網(wǎng)”,“撲網(wǎng)”的危險性可想而知。
確實,爬過兩三米高的鐵絲網(wǎng)并非易事,高墻般的鐵絲網(wǎng)上布滿了千萬根細(xì)針一樣的鐵絲連接口,別說是吳怡茹這樣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孩,就是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要爬過鐵絲網(wǎng),也會弄個遍體鱗傷。
但是,什么都顧不得了,兩個小伙子和一個小姑娘頓然間感到豪情萬丈,準(zhǔn)備拼死一搏了。
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刻。秋蟲也在這個夜晚不斷地發(fā)出使人驚心的鳴叫。
一排高高的鐵絲網(wǎng)森嚴(yán)佇立,草叢里匍匐著的幾十個青年男女一直帶著惶恐的目光靜靜地等候,等候著最適合行動的那一刻,蚊蟲一直在他們耳邊飛舞,嗡嗡地發(fā)出警告。
吳怡茹望著冷硬的鐵絲網(wǎng),心里緊得發(fā)毛。她轉(zhuǎn)頭看看劉金鎖,又看看田源。
田源背著琴,緊緊地握著吳怡茹的手,也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恐懼。他甚至對自己感到奇怪,不管是在西雙版納農(nóng)墾場的歲月、在天安門廣場的洪流中,還是在擺脫追捕的逃亡路上,他都沒有過這種特別心悸的感覺。
突然,遠(yuǎn)處的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呼聲,只見一個人爬起來,發(fā)瘋般地沖向鐵絲網(wǎng),緊接著,原先等待的眾人都一起跳起,瘋狂地?fù)湎蜩F絲網(wǎng),這種陣勢想要不驚動邊防軍隊都難。探照燈不斷轉(zhuǎn)動,一時人聲、犬吠大作,將寂靜的夜空劃出一道裂痕。
身后邊防軍隊的聲音已經(jīng)轟轟地由遠(yuǎn)及近,“逃港”的人群只顧自己瘋狂奔跑。人群甚至互相推搡,摔倒、翻滾,混亂異常,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總是跑到最前頭,手腳很快地往鐵絲網(wǎng)上攀爬。
吳怡茹在奔跑中突然被人推倒,而田源幾乎也在同一時間一拳把那個推搡者打倒,劉金鎖緊接著扶起吳怡茹,三人繼續(xù)擠入近乎瘋狂的奔跑者隊伍中。
好不容易來到鐵絲網(wǎng)前,然而身后的手電筒燈光已經(jīng)照了過來,犬吠聲也近在咫尺。于是,田源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一個自認(rèn)為二十多年來最正確的決定。
你先上去,他對吳怡茹說。
你們怎么辦?
再啰唆就誰也過不去了,田源大吼。
就這樣,在田源和劉金鎖的合力下,吳怡茹終于被送到鐵絲網(wǎng)的上端,但她那個小提琴盒子卻在掙扎之中啪的一聲落了下來,姑娘急得大叫“我的提琴,我的提琴”。
田源彎腰摸了一把,但是黑暗之中一時沒有摸到,這時候就聽劉金鎖大叫“還啥提琴啊,人先過去”,于是吳怡茹就緊咬牙關(guān)翻過了鐵絲網(wǎng),她的衣衫和皮肉好幾處都被剮破了。
田源沖著吳怡茹大聲喊,你快走,明天我們泅渡過去找你。說完這話,他拉著劉金鎖就發(fā)瘋般地逃開了,因為如果動作再慢一點(diǎn),撲上來的警犬就要咬上他的腳后跟了。在慌忙奔逃之中,田源真的還抓起了那只小提琴盒子,這可是件稀罕東西,丟了怪可惜。
在這個驚險的晚上,七八成的“撲網(wǎng)者”都沒有成功,全叫邊防軍給逮了,用卡車裝上送到了臨時收容所,開始進(jìn)行政治甄別。
也就在這一夜,“撲網(wǎng)”這個詞匯,傳到了葉劍英的耳朵里。
葉劍英接到這個電話之前,正在閱看鄧小平寫給黨中央的信。
電話里傳來的是許世友的大嗓門,許世友已經(jīng)被近幾個月來成千“逃港”的年輕人折騰得筋疲力盡。
說來許世友也真是不容易,他眼睜睜地看著幾百個年輕人深夜里在槍聲中沖向鐵絲網(wǎng),甚至不少人還當(dāng)場斃命,自己卻無能為力。為了避免類似的慘案再次發(fā)生,他命令部隊嚴(yán)防死守,但是 “逃港 ”的年輕人卻絲毫沒有減少的勢頭,反倒越來越多。許世友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邊境線不需要這樣的鮮血,也不需要這樣的槍聲,而這一切必須要黨中央拿個主意。
葉劍英拿著電話聽筒,沉默著,一時也不知怎么回答。全國上下危機(jī)四伏,百廢待興,中央要面對的事情成山成海,每天晚上流在廣東寶安的那些鮮血,一時真還擺不上黨的最高決策的層面。
性子耿直的許世友終于忍不住了,他在電話里大聲說,葉帥,要我說啊,還等什么,趕快公布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吧,讓大家有個奔頭。有了奔頭,人們還會往香港跑嗎?誰還想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另外,葉帥,趕緊請鄧大人出山,現(xiàn)在是最需要他的時候。
葉劍英半晌沒有搭話,慢慢地放下了話筒。
是應(yīng)該趕快公布粉碎“四人幫”的消息了,這個國家需要鼓舞,這個國家的人民也需要有奔頭。他對自己說,要趕快,不能再耽擱了。
十二
中共中央正式公開宣布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十四日,那是個令全體中國人目瞪口呆進(jìn)而欣喜若狂的日子。
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整個中國大陸都是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度過的?v情歡呼的人們涌上街頭,排山倒海的歡呼聲釋放出了真正屬于自己內(nèi)心的那份喜悅。此時正值菊黃蟹肥時節(jié),大江南北千千萬萬的老百姓都把三只雄蟹和一只雌蟹綁成一串,在街上叫賣,這當(dāng)然就是指橫行霸道的“四人幫”。
田源和劉金鎖這對患難兄弟一時還買不起螃蟹,盡管他們此次也很想品嘗蟹的美味,只是他們口袋里幾乎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此時,他倆坐在廣州的一家包子鋪里,只買了兩小杯價格低廉的酒,眉開眼笑地對酌著。
鋪子門外,游行隊伍的口號如雷霆一般陣陣涌過,夾雜著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爆竹聲。田源沖著劉金鎖的耳朵大聲說,兄弟,國家有幸,前途有望,咱不“逃港”了,我立馬回北京去,你呢?
劉金鎖說,老天有眼,我也得回家去,帶著鄉(xiāng)親們挖窮根,我好歹還是個生產(chǎn)隊長,我要盡我的責(zé)任。 “四人幫 ”倒臺了,我們農(nóng)村的事情就有可能好辦一點(diǎn),我總覺得國家的政策可能會變個樣子。 十二
兩人互相擊掌,臉上都有酒氣。
當(dāng)天,田源和劉金鎖就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的逃亡歷程,各自回家。老辦法,扒火車逃票,這一點(diǎn)他們兩個顯然都很有經(jīng)驗了。
而劉金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遠(yuǎn)在老家的夏建國、夏建紅兄妹也正在計劃著回北京,甚至,夏建紅提出她還要帶劉金鎖母親一起回北京,她要讓自己的奶娘在北京寬心地住一段時間,同時帶她去看看北京的大夫,把她的氣喘病再確診一下。
北京比起遙遠(yuǎn)的安徽和廣州,更加顯現(xiàn)出作為首都的氣勢和風(fēng)范。這些日子,每個街區(qū)都是一片熱鬧歡騰的景象,就連昔日鮮人問津的水產(chǎn)柜臺,也因為螃蟹的熱銷排起了長隊,逼得水產(chǎn)公司連忙緊急調(diào)貨應(yīng)市。就連夏、田、任三家居住的老四合院也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機(jī),張燈結(jié)彩,看起來比過年還喜慶。夏小妹手巧,剪了好幾個“囍”字往窗上貼,不僅貼自家的,還給田家與任家也貼了。高蘭起個大早,跑去菜場水產(chǎn)柜臺,說是要搶買幾只螃蟹來慶祝。夏默也早就把鍋和配料準(zhǔn)備好了,等著螃蟹下鍋,可是等了一個上午,連螃蟹的影子也沒見到。最后,他也顧不上螃蟹了,跑到院子中央大喊,老田、老任,今天你們別做飯了,都到我家來。
聽到聲音的田志遠(yuǎn)走進(jìn)院子,一手拿著四只螃蟹,一手神秘兮兮地藏在身后,笑著說,行,我廚藝不精,就不獻(xiàn)丑了,不過我也有寶貝貢獻(xiàn)出來,說著他就從背后拿出兩瓶茅臺酒,說這還是一九七五年“整頓”時從茅臺酒廠買的,三十年窖藏,今天咱們要一醉方休;還有,今天一早,以前的一個老部下就給我送來了螃蟹,說是有講究,配的是三公一母。夏默接過螃蟹,看了看說,嘿,還真是有個圓臍的,三公一母。
這時,住在同一個小院的任大力也走了出來,說,這么巧啊,一大早我讓燕子也去買螃蟹了,也要求“三公一母”。三個大男人于是就哈哈哈一起笑了起來。這三個大男人齊心協(xié)力,在院子的正中央,用各家的小桌子拼成了一張大桌。近中午時分,從三家廚房里燒出的菜便陸陸續(xù)續(xù)擺上了桌。
就餐者除了這三家大小之外,田志遠(yuǎn)還邀來了前妻曹慧,以及自己的三位老戰(zhàn)友:劉鑫、曲徑、穆大江。劉鑫來自“中辦 ”,曲徑來自總政,而穆大江來自新華社,這就讓在新華社工作的任燕又高興又緊張,一個勁兒地說,穆副社長坐、坐、坐。
四合院的小宴會開始之前,夏默首先起身,手握酒杯提議說,為了黨和國家的偉大勝利而干杯!
眾人起身,興高采烈地重復(fù)了夏默的話,接著一飲而盡。
待大家落座,田志遠(yuǎn)感慨說,是啊,國家有轉(zhuǎn)機(jī)了。說著,他馬上轉(zhuǎn)向劉鑫,試探地問,老劉,你在“中辦”,粉碎“四人幫”的過程,你應(yīng)該知道吧,給我們說說。
劉鑫也參與了抓捕“四人幫”的過程,但他不想說具體的經(jīng)過,只是感嘆說,華主席、葉帥,還有東興同志,真是太英明了,當(dāng)機(jī)立斷;那四個人囂張多少年了啊,幾個小時不到就都收拾了,干凈利落!
穆大江接著說,是啊,那天晚上,我們新華社就有軍隊進(jìn)駐,過渡得很穩(wěn)定啊,完全沒出亂子啊。曲徑也說,我們軍隊也很穩(wěn)定,這是很不錯的局面。
說著,大家都很高興,幾個大男人一杯一杯地干著茅臺。
其實,向劉鑫詢問“四人幫”的抓捕過程并非田志遠(yuǎn)的主要目的,他最想知道的還是鄧小平目前的情況,于是他壓低聲音繼續(xù)問,老劉,你知道小平同志現(xiàn)在怎么樣?
田志遠(yuǎn)這問話雖然嗓音很輕,但是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于是整個四合院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一起看著這位來自“中辦”的副主任。
劉鑫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笑了笑說,老田啊,我可以透露給你一句話,鄧小平剛剛給華主席、黨中央寫了一封信,這說明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鄧小平目前很安全,至于還能不能復(fù)出重新工作,這個倒還很難說,F(xiàn)在中央的口徑還是要“繼續(xù)批鄧”,這個方針不知道還要持續(xù)多長時間,我看夠嗆。
怎么還要“批鄧”?田志遠(yuǎn)不滿意了,說這不是和老百姓對著干嗎?現(xiàn)在我看全體中國老百姓都希望小平同志出來工作,不但應(yīng)該出來,而且要管大事。
曹慧一聽這話,剛剛帶著笑容的臉?biāo)查g就拉了下來。她說,老田,你這話可不能亂說,什么叫“全體中國老百姓”?能“全體”嗎?不管怎么說,鄧小平是“四五天安門反革命事件”的總后臺,這是定了性的,這個定性是毛主席同意的,怎么能說出來工作就出來工作,還要管大事?你的立場又上哪兒去了?還當(dāng)著人家老劉的面這樣說,你呀你呀!
夏默聽著曹慧這樣說,心里嘆了口氣,他本想著利用這次聚會讓田志遠(yuǎn)和曹慧好好談?wù),趕緊把結(jié)婚證給重新領(lǐng)了,沒想到這么多年來,這兩個人光長年齡,脾氣卻一點(diǎn)兒都沒變,見面就吵架,眼看好好的一個慶賀聚會就陷入了尷尬。于是他趕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鄧小平能不能出來工作,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今天咱們只管高興。
可是,田志遠(yuǎn)的倔脾氣這時候偏偏就上來了。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放下酒杯,用手指關(guān)節(jié)咚咚地敲著桌子說,國家現(xiàn)在困難重重,急需小平同志出來工作,“四人幫”都粉碎了,還說“四五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事件,還要“繼續(xù)批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看中央現(xiàn)在的宣傳口徑就有問題!
曹慧一見前夫的態(tài)度針鋒相對到這個地步,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來激烈地反駁。在曹慧心中,中央的所有決定和宣傳口徑都是不容置疑的。
這一對昔日的夫妻各坐餐桌的兩頭,越吵越兇,任憑在場的人如何勸阻,也不起作用。后來大家也不管了,各自吃各自的螃蟹,各自喝各自的酒,最后不歡而散。穆大江出院子的時候,對一臉尷尬的任燕說,還是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這一天,鄧小平的餐桌也擺上了螃蟹。
鄧小平細(xì)細(xì)地剔著蟹肉,吃得十分安詳。這時警衛(wèi)領(lǐng)著一個客人走進(jìn)門來,鄧小平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曾經(jīng)的貼身秘書。
這位王秘書拎著螃蟹來看望鄧小平。鄧小平?jīng)]有多問王秘書的近況,而是連聲說坐、坐、坐,好幾次用筷子給王秘書夾螃蟹。鄧小平內(nèi)心很是覺得有愧于這位秘書。在鄧小平任職期間,王秘書一直任勞任怨地跟隨著鄧小平,而在鄧小平受到迫害后,跟隨他的人一個個都受到牽連,王秘書也是其中的一個,不用問也知道他苦頭吃了不少。鄧小平一想到這些同志,心里便會隱隱作痛。
鄧小平還是問了一句王秘書,說這幾個月有人為難你沒有?王秘書回答說,沒有,大家知道我是一直跟著您的,都很照顧我。開批判會的時候也沒有動過手。“四人幫”當(dāng)勢的時候,張春橋曾找人讓我寫批判您的材料,也被總參三部的領(lǐng)導(dǎo)抵制住了。別的都沒什么,就是想您啊,想咱們這一大家子人。首長啊,沒想到幾個月沒見,您還是這么精神啊。
鄧小平笑了笑說,我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diǎn),就是比較樂觀,身體還好。
王秘書說,現(xiàn)在“四人幫”粉碎了,大家都急切地盼您出來管大事呢。
其實,王秘書對自己的這句話心里也沒底。他早先聽說過一件事,說的是胡耀邦曾經(jīng)托葉帥給華主席帶了三句話,那三句話是:停止“批鄧”,人心大順;冤案一理,人心大喜;生產(chǎn)很好抓,人心樂開花。胡耀邦也不簡單,就那么簡單的幾句話,便說出了老百姓的心聲。但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畢竟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定的。所以,王秘書想,作為黨主席的英明領(lǐng)袖,華主席內(nèi)心必然也是非常矛盾的,他不能不繼續(xù)“批鄧”;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想,這件事情似乎又是說不通的,因為鄧小平是反對“四人幫”的,現(xiàn)在“四人幫”粉碎了,為什么還要“批鄧”呢?
鄧小平知道王秘書心里想的什么,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停了筷子,想,確實有不少人希望自己能盡快出來工作,其實自己出不出來工作是次要的,只要國家搞好了,自己出不出來工作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想,經(jīng)過這十年的折騰,國家的經(jīng)濟(jì)快要崩潰了,人心也散了,要有新辦法才能有凝聚力,才能帶領(lǐng)人民渡過這個難關(guān),這就需要重大的決策,而重大的決策需要非凡的魄力,中國那么大,沒有非凡的魄力是推不動這個國家的。
想到這里,鄧小平皺起眉頭,站起身來,默默走到了院子里。王秘書很了解鄧小平的習(xí)慣,也便站起身,默默地跟在鄧小平身后。
院子里起風(fēng)了。秋風(fēng)里夾著一絲硬硬的寒冷,幾片枯葉飄零在空中。鄧小平皺著眉頭走了好幾圈,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難受襲擊了他,這一襲擊發(fā)生在腹部的下方。他一下子便捂著肚子蹲下來,一動不動,接著就全身打起了寒戰(zhàn)。
王秘書慌了,趨近幾步,連著喊,首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鄧小平?jīng)]有回答,寒戰(zhàn)不停。王秘書一時方寸大亂,回身大聲呼救,警衛(wèi)與家人紛紛跑來,合力把顫抖不停的鄧小平攙扶到了臥室。
“中辦”秘書局副局長劉鑫得到鄧小平生病的消息,立刻安排三〇一醫(yī)院的大夫高蘭前往鄧小平住處進(jìn)行診斷。找劉鑫幫忙是卓琳的主意,她認(rèn)為目前只有劉鑫才能有比較妥善的辦法。
經(jīng)過高蘭的檢查,鄧小平的病確診為急性前列腺炎。根據(jù)高蘭多年的經(jīng)驗,鄧小平必須馬上送往醫(yī)院,接受治療。
可是,身份特殊的鄧小平此時正處在政治隔離期,并不方便公開露面。情急之下,高蘭只能為鄧小平做了個臨時導(dǎo)尿的處理,暫時緩解了鄧小平的病情。
臨走前,高蘭留下了注射用具和一批麻醉針劑,囑咐圍在病人身邊的卓琳及其子女,說每隔幾個小時就要給病人打一針麻醉針。
高蘭心里非常明白,麻醉針最多只能緩解幾個小時的疼痛,一旦藥效過去,疼痛感只會不斷增加,最后導(dǎo)致麻醉針也失去效果。
高蘭問,你們會打針嗎?鄧榕說我會,我學(xué)過醫(yī)。鄧楠說我也要學(xué)著給老爺子打針。這時候,大姐鄧林就說,你要盡孝學(xué)打針是可以的,但總不能在老爺子身上試吧,我不怕痛,你就在我身上練習(xí)吧。高蘭看到鄧家的幾個女兒都這么有孝心,也便放心地離開了。
回到家中的高蘭魂不守舍,心中一直掛念著鄧小平的病情。深夜,突然有人砰砰地敲著院門。高蘭神經(jīng)質(zhì)地沖了出去,本能地以為鄧小平出事了。
打開房門那一刻,高蘭驚呆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兒夏建紅和逃亡中的兒子夏建國,夏建紅還扶著自己顫顫巍巍的奶娘。
夏建國兄妹回家的喜訊立刻驚動了整個院子。田志遠(yuǎn)拉住夏建國的手就問,有我家小源的消息嗎?而任燕也一手拉著久違的發(fā)小建紅姐姐,一手拉緊了逃亡歸來的夏建國,激動得不住地跳腳。
大家坐下聊天,還沒有半個鐘頭,突然門外又傳來一聲“爸爸”的喊叫,田志遠(yuǎn)回身一看,幾乎呆了,原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田源。
背著一把小提琴的田源,這一刻沒有撲向爸爸,卻首先撲向了夏建國,兩位兄弟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
四合院的這一夜,歡聲笑語幾乎到天明。大家都有說不盡的話,連任燕也幾乎到雞叫時分才回自己屋里去睡覺。早早睡著的只有劉金鎖的母親,這位病中的大娘著實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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