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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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鹽水打了針之后總算是好了些，醒來后的葉爾更加懼怕李奶奶了，再也不敢說想休息的話。
孩子怯弱的眼神自然是落到了李爺爺?shù)难劾铮闪死钅棠桃谎壑�，走到病床邊，粗糙的大手摸著葉爾擦了藥水的額頭，心疼道：“疼不疼？”
“疼！”葉爾眨眨濕漉漉的眼睛，老實(shí)地告訴爺爺。
李爺爺心中酸澀，臉上的皺紋都隨著笑容擠在一起，豎起大拇指做佩服的動作：“我們家的小二子真勇敢，頭撞破了都不哭，厲害，真厲害！”
葉爾受到爺爺?shù)墓膭钜查_心地笑起來：“嗯！不疼，一點(diǎn)都不疼！”
葉爾從小身子板就不錯，鮮少生病，但這次不僅發(fā)燒，身上也起了水痘，醫(yī)生說這是“過花”（出水花），要隔離，不能吹風(fēng)。
這東西會通過空氣傳染，這段時間她就不能跟著李奶奶去學(xué)校上學(xué)，只能每天在家待著念書了。
她家在路邊，與隔壁老昭和爺爺家的相鄰處，有棵長歪了的刺槐樹，每到夏季刺槐花開，一串串的白色刺槐花如同晶瑩的葡萄一般掛在樹頭，香氣襲人。
此處通風(fēng)極好，是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避暑的好去處。不論春夏秋冬，老少爺們兒和后屋的黑大姑都喜歡到葉爾家門口那磨得光滑平整的長石條上坐著或躺著來避暑或消磨時間。
黑大姑六七十歲了，面皮全部皺起，佝僂著背，時不時地喜歡找鄰居們吵吵架。聽說她和李奶奶一樣也曾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年輕時比李奶奶還跋扈。這些人坐在這里很喜歡逗像小大人似的葉爾，不論說什么，她都靜靜地聽著，眨著眼睛看著他們，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
后來有一次，眾人說到李爺爺小時候是“害蟲”，老昭和爺爺笑著稱李爺爺為“老毛蟲”。
沉默安靜的葉爾突然漲紅了臉辯駁：“爺爺才不是‘老毛蟲’！”
閑得無聊的大人們哈哈大笑，覺得有趣，回罵：“你爺爺是‘老毛蟲’，你是‘小毛蟲’！”
葉爾眼圈一紅，小小的人兒站在一群大人中間，小聲地辯駁：“爺爺不是‘老毛蟲’！”
“你爺爺是‘老毛蟲’，你是‘小毛蟲’！”
“你才是‘老毛蟲’，你才是‘小毛蟲’！”她氣鼓鼓地瞪著那些哈哈大笑的大人，圓圓的大眼睛亮如寶石。
老昭和爺爺從自家柜子里掏出幾顆糖來誘惑她：“叫你爺爺‘老毛蟲’我就給你糖吃。”
葉爾兩手叉腰，眼睛一瞪，聲音洪亮：“老昭和！”
這話逗得那些大人笑得肚子都疼了。
她越是這樣堅(jiān)持，那些人就越喜歡逗她生氣，這時候黑大姑就會陰森森地對她笑：“其實(shí)你是撿來的！不然你爸媽怎么只要你姐姐和弟弟不要你呢？”
此話一出，葉爾爆發(fā)的小宇宙頓時熄滅，眼淚直打轉(zhuǎn)兒地跑回家。
有時候他們也會問：“‘小毛蟲’長得像誰��？”
接著就有人回答：“‘小毛蟲’長得像‘老毛蟲’！”大家接著又是一陣歡暢的大笑。
黑大姑就說：“你長得既不像你媽媽也不像你爸爸，難怪你爸媽不要你！”
李爺爺每次聽到黑大姑這么跟他孫女說，就氣得要拿椅子砸她，黑大姑就很不高興地用昏花的老眼盯著他說：“這么點(diǎn)兒大的小孩子懂什么？”
李爺爺毫不猶豫地將竹椅子砸過去，吼道：“去你的不懂事，我的孫女不知道多聰明，再敢對她胡說八道，我把你的牙都打沒了！”
他是個神經(jīng)有點(diǎn)粗的老頭，聽到別人叫他“老毛蟲”不僅不生氣，還欣然接受了這個外號。一旦說起當(dāng)年的往事，他就唾沫橫飛，葉爾總會端個小竹椅子坐在門口認(rèn)真安靜地聽著。
有時候這些大人聊起李奶奶和她爸媽要把剛出生的她送給人家養(yǎng)的事情，都走在半路了硬是被后來得知消息的李爺爺給截了下來。他說，不許送，他來養(yǎng)。
葉爾聽了之后依舊很安靜，只是比以往更加乖巧懂事了，她從來不惹爺爺奶奶生氣，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叫她念書就念書，叫她做習(xí)題就做習(xí)題，再也不說想要休息。
過年的時候，爸媽會帶著姐姐弟弟回來待幾天。每當(dāng)這時，整個家里就只有李爺爺能記得葉爾，李奶奶會抱著弟弟李奇心肝寶貝兒地叫，將平常留的一些好吃的都拿出來給他吃。
姐姐李明珠大李奇六歲，看到奶奶對弟弟這么好，她雖然會有點(diǎn)忌妒，可還是非常寵著弟弟，帶著他放爆竹，給他買小水槍，什么都讓著他。鄰居們也都很喜歡干凈漂亮的姐姐，他們用蹩腳的普通話親切地叫她：“明珠大小姐！明珠大小姐！”
葉爾穿的衣服都是以前姐姐穿過的舊衣服，媽媽跟她說這是給她買的新衣服，他們以為她小，不懂得分辨新舊，其實(shí)她都知道。
她坐在樓上的房間里，透過窗戶羨慕又渴望地看著那一家子，她害怕爸爸媽媽會因?yàn)樗还栽侔阉拥�。別人在玩的時候她在做奶奶給她布置的《小學(xué)生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競賽題》。不懂的時候也不會問奶奶，她會悄悄地去問隔壁老昭和爺爺?shù)膶O子。聽說他很厲害，常常去參加比賽而且獲了很多獎。
老昭和爺爺每次說到他孫子時都很驕傲很得意，李爺爺就很不屑地笑著說：“你孫子算什么，我的孫女還是神童呢！”
老昭和爺爺每次都?xì)獾么岛拥裳邸?
有時候李爺爺也會感嘆一句：“你那孫子真不錯，有出息！”
老昭和爺爺就會笑得樂開了花，給她糖吃，說：“以后這丫頭當(dāng)我們家孫媳婦吧！”
李爺爺摸著她的腦袋，也暢快地大笑：“這事能成！”
老昭和爺爺?shù)膬鹤邮沁@村里頂頂有出息的人，從開磚瓦廠做起，到承包柏油路建設(shè)，一步一步，成了全市的首富，商會會長。能成為老昭和爺爺?shù)膶O媳婦，那也是頂好的。關(guān)鍵是，兩家人知根知底，葉爾是老昭和看著長大的，他們家人不會欺負(fù)葉爾。
李爺爺雖然是開玩笑這樣說，也未嘗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葉爾還這么小，他還能看護(hù)她幾年呢？這孩子還這么小，就這么懂事，李爺爺?shù)谝淮斡辛讼胍L命百歲的念頭，想要看著自己的孫女讀書、長大、嫁人、生子，看著她一生平安順?biāo)臁?
然后兩個老人就興致勃勃地聊起來，聊著聊著就會聊到一些葉爾聽不懂的事情上去，什么穆桂英掛帥，什么楊門虎將，雷峰塔、岳王什么的。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像說書一樣從這些老頭子嘴里興奮地說出來，里面誰誰誰和誰誰誰也是鄰居，最后結(jié)為兒女親家，成為一段佳話。
最后李爺爺還感嘆道：“我什么時候也去雷峰塔、岳王廟看看�！�
這年過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葉爾看起來“十惡不赦”的事，葉爾將李家的寶貝疙瘩李奇給推倒了。
大人們趕過來時，葉爾正被李明珠壓在地上。她的一只手被姐姐用腳踩在地上，另一只手里攥著紙做的正方形的牌方，這是農(nóng)村男孩子常玩的一種玩具，用紙對折成四方形。此時，李明珠正跟葉爾搶著牌方。
李爸爸看孩子們鬧成這樣，怒斥道：“這是怎么回事？”
李明珠一把搶走葉爾手中的牌方，怒氣沖沖地告訴李爸爸：“她搶奇奇的東西！”
李奇看到爸爸媽媽都來了，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起來，李媽媽走過去拉起李奇就在屁股上甩了兩巴掌，罵道：“你這是衣服，不是狗皮！”
說完，李媽媽拍拍他身上的灰塵，站起身冷冷地看著葉爾：“你是姐姐，怎么能搶弟弟的東西？”
葉爾的“新”衣服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一塊，身上都是灰塵，她攥著被搶得破碎的紙，仰起臉看著矗立在她面前的爸爸媽媽，忍著掌心的疼痛后退了一步，委屈地說：“這是我的寒假作業(yè)！”
“就算是寒假作業(yè)你也不能打奇奇��！”李明珠生氣地向前逼近一步，柳眉倒豎。
“我沒有打他！”葉爾爭辯道。
平時不論被那些大人如何逗，題目做不出來時被奶奶用細(xì)竹絲抽都沒掉過一次眼淚的葉爾，此刻不知為什么，眼淚一下子積到眼眶，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控制不住地難受。
她不想哭，可淚水就是聚集在眼眶里，越積越多，胸口很悶很悶，悶得透不過氣來。
“還敢犟嘴，我明明看到你把奇奇推倒的！”李明珠更加生氣，“你看奇奇的新衣服被你弄成什么樣子了？！”
她將手中攥著的一些碎紙往葉爾臉上砸去：“還你的破東西，誰稀罕！”
葉爾聚在眼眶里的淚水被姐姐這么一砸，像豆豆一樣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落。
看到葉爾眼淚落下，李奇不知怎么有點(diǎn)害怕，哭的聲音小了許多，他瑟縮到李媽媽懷里，抱著她吵著說肚子餓要吃東西。
李媽媽心疼地抱著兒子，冷冷地看著蹲在地上撿碎紙片的葉爾：“奇奇是弟弟，姐姐要讓著他！”她卻說也沒說李明珠一句，帶著李奇去吃東西了。
一群大人看看只是小孩子吵架，就笑著哄李明珠不要生氣，說了幾句她有姐姐風(fēng)范還知道幫弟弟打壞人之類的話。
葉爾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她蹲下將破碎的寒假作業(yè)一一撿起來。
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少年溫和的聲音：“你的手怎么了？”
眾人聞聲朝那少年看去。
那少年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朝上，只見她掌心內(nèi)血跡混著污泥，密密麻麻地鑲嵌著許多細(xì)小的沙石。
連大人們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倔強(qiáng)地握著撕成碎紙的寒假作業(yè)一聲不吭的葉爾。有幾個大人打著哈哈：“難怪這二丫頭成績這么好，這么愛書成績能不好嗎？我家那幾個孩子，放假哪里還做作業(yè)啊，天天玩！”
話剛落音，馬上有人跟著附和。
也有大人說：“掌心弄成這樣二丫頭都不哭，這脾氣也夠犟的�！�
漂亮的二舅媽笑了一下：“這么小脾氣就這么硬，不趁她小好好整整，長大了還不翻了天去�！�
“現(xiàn)在小還能整得過來，長大了你想管都管不了了，不知道是養(yǎng)女兒還是養(yǎng)冤家。”
李奶奶從屋內(nèi)走出來看到孫女這樣子，氣得拔高了音罵道：“我的天哎，大過年的你這丫頭怎么就這么‘壞’（壞：很調(diào)皮的意思）呀，好好的新衣服都弄破了，這么臟，一會兒還要我來洗，我這是作了什么孽啊，養(yǎng)你這么個倒霉催的，還杵在這兒干什么，還不進(jìn)去將手洗洗！”
李奶奶是個做事麻利的行動派，說這些話的時候手就沒停，抓著葉爾的手腕就往屋里拽。由于大人與小孩步伐的差距，看著就像她生生地被拖進(jìn)去一樣。
少年的眸里閃過一絲不悅，他眉尖微皺，禮貌地說：“李奶奶，我?guī)メt(yī)生那里上點(diǎn)藥吧！”
李奶奶腳步一頓，轉(zhuǎn)過頭，笑得無比燦爛，動作麻利地將葉爾的手腕交到少年的手里，親切地說：“這是老昭和家的孫子吧，哎呀，這孩子真懂事，長得這么好，醫(yī)生家你認(rèn)不認(rèn)識��？就在馬路旁邊，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掛著紅十字的就是�！�
少年淡淡地點(diǎn)頭：“我知道�！�
前面李奶奶說的那番話是對李媽媽說的，意思說她的勞苦功高，埋怨他們不常回來看她，便將一年到頭壓著的怒氣都發(fā)泄在葉爾身上，她倒也不是真的訓(xùn)斥葉爾，只有聽在耳里的幾個人心里亮堂，外人哪里懂？
葉爾就更不懂了，只知道這個年是她過得最難受的一個年，比往年的漠視還要令她難受。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又讓奶奶生氣了？
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寒假作業(yè)被弟弟撕成一張一張的折成“牌方”在泥地上打著玩時，恐慌一下子侵襲了她的大腦，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推開了李奇。
寒假作業(yè)沒了，奶奶肯定會打她，還會一直對著她念“命苦”“拖油瓶”“報恩”“不好好孝順?biāo)齑蚶着敝惖脑�，奶奶會把這些話反復(fù)地念，如同緊箍咒一般，一念就是幾個小時。
那是比念書還要痛苦的事，叫不出來，哭不出來，不能反抗，只能認(rèn)命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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