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可是劉丹媛就察覺不到自己已經(jīng)變了嗎?每次從外邊回來,我聞到她身上那股子奇怪的香氣。她已經(jīng)把自己搞亂了,還不時地喝多了酒,滿嘴酒氣。我?guī)状翁崾舅,讓她?xì)想一想,就是想讓她清醒一下。我說:“你跟誰喝酒了?”她笑著說:“你別管!蔽艺f:“你不能這樣,再也不能!彼f:“你憑什么說我,你有這個資格嗎!”接著,她平靜下來,開始跟我說她所見到的人,后來,據(jù)我所知,這是她的表露,并非說走了嘴。只要她稱贊一個男人,她便跟這個男人動了真格的?墒呛芸焖帜仧┝诉@位男士。她跟我說,不住地說。她說:“我跟你說話呢,你聽到了嗎?”我不說話。她說:“你聽見了沒有?”我還是不吭氣。她說:“就這樣,我們兩個在一起還有什么勁呢?”可是她所說的那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是有很多話要說,那是最要緊的,非常重要,那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兒。我一直想談的話題,還沒等我開口,就被她打破了。她所聊的那些正與我的話題相反。她已經(jīng)說過許多次:我跟你說話呢?墒撬f的是多么不貼題。她想傾訴的,對我來說是多么無味兒。而我想聽到的,又很難聽到。
有一天,她提到了我們的過去,提到了森林,還幫我一起回憶森林羊。這是我最驚喜的時刻,我跟她大談特談。只是她不再說了,她神情茫然地看著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她這句話說對了——森林羊從不掩飾自個兒。假如她像其他動物一樣,有其裝飾色,比如說綠色、灰色、黃色等,在森林里,就難以發(fā)現(xiàn)她。有些動物就借助于修飾色存活下來,保留其物種。她又說,所以我們?nèi)藶槭裁囱b扮自個兒,為什么要扮演一個角色,就是為了使自個兒活得更好一些。劉丹媛這是在為自個兒解脫,她為什么老是濃墨重彩,老是不停地買衣裳。在她的櫥柜里,掛滿了各式衣裳。有一天我到臥室里,發(fā)現(xiàn)滿屋子都是各式各樣的鞋子。我覺得這些鞋子就像我走進叢林里,看到了密匝匝的樹墩。森林的樹墩都能發(fā)出拳芽,而她的這些鞋子發(fā)出的是什么呢?它們經(jīng)過了她的那一雙腳,接著被遺棄了。若干天后,我發(fā)現(xiàn),一些鞋子不見了,一些新鞋子又出現(xiàn)了。一批鞋子被遺棄,是不是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她衣柜里的衣裳也如此,這些衣裳都是新的。有的一次都沒穿過,就下架了。她的衣服就像商場里的商品,季節(jié)到了,就要下架。而商場里的衣裳還有上架的希望,哪怕到了降價甩賣的境地。而在她這里一直是這樣:被遺棄。對于森林羊來說,它只有一身毛皮。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它們會長毛或者脫毛。它們只是為了增加或者減少身體的熱量,是自然的一種本能。而劉丹媛所需要的是她要扮演,她要演下去,因為所有的人都在這么做。
她的心思全都在自己身上。她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圍繞著自個兒。我想,要是有個孩子,也許她會改變一些?墒撬f:“我知道你想讓我當(dāng)個賢妻良母,我才不上你的套!蔽艺f:“你就不想?”她說:“要是有個哭哭叫叫的小崽子,我這輩子就算是到頭了!
我跟她結(jié)婚,我想過,并不是由于淺薄,而是由于對她的迷戀,也可以說是對她的崇拜,或者是對女人的敬畏。這是一個延緩的持久的過程。不論是對她的眼睛,她的臉蛋兒,她的頭發(fā),她的聲音,還是對她的氣味兒,都是如此地著迷。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大約九年之多,我陷在她里頭不能自拔。其實她并沒有誘惑我。她一直是這樣,挺直身子,昂起頭頏,旁若無人,卻又心懷不軌。她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她就是這般招搖。她的招搖使很多異性動心。這些男人從十幾歲到六十多歲。她一直跟他們保持著交往。有些男人有的出了車禍,有的患病而死。一旦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就像末日來臨,她便坐在陽臺上,望著天空久久地沉思。此時的一顆星,一片云,或者是半邊月,對她來說,都能傳達(dá)她到冥間的信息。她想不通,為什么存在著疾病,存在著衰老,存在著死亡。所以她也跟我一樣,需要到森林里去。我記得我們是一起到森林的,可是我們沒多久就走散了。好像我們知道彼此的位置,我們甚至彼此都能聽到呼吸聲,我似乎聞到了她的氣息?墒俏艺也坏剿。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隔著什么。我們在彼此呼喚,驚叫著從夢中醒來。我好像明白了,做夢是一個人的事情。我也像其他人一樣,指望夢境透給我一些信息。我曾經(jīng)做過許多這樣的夢,我找到她了,我抓著她的胳膊。往往在此刻她就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這些男人像一個隔離帶,把我與她隔開。許多天以來,我似乎在尋找著一種辦法,跟她待在一起。記著她。我企圖在她身上尋找過去。只是街上轟隆隆的車聲,呼喊的聲音,煙塵的氣味,化工的氣味,還有更多的東西,把她淹沒了,或者吞掉了。可是我呢,我依然站在河邊,或者湖畔,或者林子里,或者灌木叢,或者草地上。我想過,森林的那些草,那些樹木,它們的氣味兒一直保持不變。就這樣不厭其煩地年復(fù)一年地重復(fù)著。即使這樣,它們還是企圖生長出更類似的葉片,更類似的株棵,以表達(dá)自己的忠誠。它們來自哪兒,所對應(yīng)的又是誰呢?可是這個世界,不管你有多赤誠,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虛偽。對于一棵草來說,它的葉子是為了什么呢?我堅信,榆樹是存在的,槐樹也存在,云杉樹也存在,蝴蝶存在著,森林羊也存在著。我們都是大師,一片葉子,一棵樹,一只昆蟲,一匹狼,都是大師。當(dāng)然,煩惱也存在著的,污穢也存在著的,不觸及它們是最明智的得到快樂的辦法。我祖父是個酒鬼,他老是在睡覺。我祖母是個先知,她一直在阻止我們。那么我們應(yīng)該有一部新的森林史。森林史跟森林羊很貼切,跟狼也有著重大的關(guān)聯(lián)。我摸了摸,覺得自己的鞋子和衣裳都在,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于是,我便向密林深處走去。
劉丹媛到森林里來,除了好奇,也是因為她有探險精神。這里足以說明她的勇敢。她認(rèn)識一個個陌生男人,并結(jié)交成朋友。這也是值得她探討的一部分。比如一些男人猶如困獸,那些膽小怕事的女人不敢面對。她們一生都在逃避。而我呢,為什么眼前只有一個?我很難發(fā)現(xiàn)另一個。是不是我缺乏膽識,或者眼光短淺?這些年來,我應(yīng)該有些發(fā)現(xiàn)。自從認(rèn)識了仙女劉芳,我老是想她,我想她時,心在劇烈地跳,臉很燙,身上也熱辣辣的。想她,這是做了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呢,這般著魔?幾年前,我對劉丹媛也是這樣,為什么到如今就變了呢?跟劉丹媛在一起,我掩飾著這些。我想抵拒仙女劉芳,可是并不能,她就像一場暴風(fēng)雨,是阻擋不了的。劉丹援好像也察覺了,她說:“我知道你變了。”我輕輕地?fù)u頭。她說:“我知道,這個也怪我!蔽蚁胂胨,我想得很多。我想接近她,想跟她很近?墒且唤咏砩夏枪勺哟瘫堑臍馕毒褪刮姨娱_,F(xiàn)在就是這兩種力量。不管客觀還是主觀上,我都這樣想,貼近她吧。而來自身體潛在的力量在排斥著。我想,不管我接近她還是想她,大約出自同一個原由,那就是憐憫。她離不開我,她需要我。事實上并不是這樣,我找她,我費了很大的勁找到了她,發(fā)現(xiàn)所找的并不是我的目標(biāo)。其實是這樣的:的確是,只是她跟往日不同罷了。頭型改了,穿的衣裳的款式,還有顏色,都那么陌生。也許這樣,她在追求不普通,她要做得不凡,她要跟普通人不一樣?墒窃绞沁@樣,她越是落了俗套。其實就穿衣打扮來說,這里頭也有其圈套,也有其預(yù)謀。不管你怎樣的處心積慮,絞盡腦汁,終究要落人其圈套。因為越是精心設(shè)計的,越是想脫俗的衣裳,卻更明顯地打上俗氣的烙印。她不俗后又怎樣呢,是不是也想獲取什么?她好像已經(jīng)得到了。
到了隆冬季節(jié),我們需要陽光。寒冷的刻度已經(jīng)無所謂了。那么對一棵樹而言,我們在任意地索取它們的某一面,我們只是為了利用。要是饑餓,就拿它們的果實充饑,以補充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在盛夏還可以避陰。搭橋、造紙、造屋、造家具都能用得上它。當(dāng)一切變?yōu)闅v史,它們的香氣能存留若干年,你可以在它們的香氣中,聞出它們的品質(zhì)。
我知道,摩擦總是損失太多的能量。所以我們都在保持沉默。這時候,劉丹媛也會哭著說:“不一公^平一”她哭著,把一切砸碎。就在此時,我是怎么記起公平這個詞的呢,我想過,她砸碎的前提,她哭泣的前提,她辯解的前提就是公平。就在這個早晨,我急于走到森林里,我看到陽光升起來。當(dāng)陽光照到葉子上。當(dāng)葉子上升到一個熱度,我便看到葉子在變黃,當(dāng)風(fēng)吹過,這片黃葉便落到地上。
我跟劉丹媛在一起,有那么大堆大堆的煩惱。我一直在逃避。我不回答,她說我病了?墒俏疫能說些什么呢。繁盛的夏日,好像帶來所有的都是美好。充沛的雨,濕潤的土壤使罪惡的種子也會長出漂亮的綠葉,開出鮮亮的花朵,結(jié)出美味的果子。味道差不多,樣子也差不多,顏色也類似?墒瞧渲械某煞謪s不同。有些果子就是有毒的。假如能利用毒果的特性,就能配成一劑良藥。正是如此,我們?yōu)榱税l(fā)育美好,以毒攻毒。我們就這樣延續(xù)了若干年。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些氣味是這樣的,榆木要釋放黏汁,以增加自己的韌度。柳樹老是酸溜溜的,它的葉子,它的皮,它的根,它的干等都不顧及木質(zhì)的松軟,透著一股子酸氣,但誰都該認(rèn)可,它的枝擺得很有魅力。野棗樹結(jié)出的棗子很小,酸甜酸甜的,一見就流口水。杜樹結(jié)出的杜梨做成果醬,做涼拌菜用,還有香椿樹,那種臭過了頭的香味兒。羊的嘴里是野草的氣味兒,狼所呼出的卻帶著血腥。陳紅艷說:“好吧,現(xiàn)在就說吧!彼嗄_蹲在瓜地上,她穿了一件紅方格短褲,一件白襯衣,我說:“說什么?”她說:“你想說的那些。”我招認(rèn)道:“我是在信息處檔案室里看到的。”她說:“那個鬼地方你去過?這么說你都沒有真憑實據(jù)!蔽艺f:“我就想看到真憑實據(jù),才到那兒去的。”她說:“這就是你這些年一直最想跟我說的?”我笑笑說:“不,我想告訴你怎樣才能活得快樂!彼f:“你活得快樂嗎?”我搖搖頭。她說:“我想過了,你跟劉丹媛不和,總有原由!蔽艺f:“你不能聽她的一面之詞。”她說:“她說她最愛你,要是沒有現(xiàn)實,你很完美!蔽艺f:“我們老是談不到一起。可是我們還是好朋友!彼f:“可是你能跟誰談到一塊去呢?”我一下子愣了。
她告訴我,森林是為了湖,還是湖為了森林。那么森林中的樹又為了什么,昆蟲帶給我們的又是什么。好像這樣,她證明了生命的意義所在。她說,不能僅僅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漢氏村莊,這其中文化的意義很重要。她開始打磨沾滿泥土的瓜鏟。此時南瓜已經(jīng)開了黃色的透著濃香的花,謊花開得很大,那些坐瓜的開得很小。我說,我懂了,建造這個村莊,既為了盈利,又要保護森林和湖。陳紅艷的到來,湖中的魚蝦多了,森林里的森林羊多了,還有昆蟲也在無節(jié)制地繁衍,那些狼更找到了吃森林羊的理由:生物鏈。就是說,每個物種都要均衡地擴展。
好像就在那一刻,正是她吹響了森林號角,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都有指令,該發(fā)芽的指令,長枝的指令,開花的指令。我在溪邊走,槐樹聽到了指令,將它們香噴噴的花撒落一地。我跟她一起走著,好像槐花的氣味,野花的氣味兒都是從她身上發(fā)出的。我離她越近,我就越知道,草木為什么開花結(jié)籽,魚為什么產(chǎn)卵,羊為什么下崽兒等。我離開她,什么都變?yōu)閷こ!_@就是她所謂的法術(shù)嗎?可是我從她的微笑里,還有她的聲音中,察覺不到那些邪野的成分。在我眼里所呈現(xiàn)的,是那么普通。我在想,她借助于什么,才有了這么些能量,從而使這一切變得完善和美好。假如她是虛偽的,她為什么生活得這般簡樸。假如她不虛偽,她為什么建造這個村莊。這個村莊的偽裝只不過是一些草木,還有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
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把我變成了一條魚。我在湖里游著,常常記起那條溪流,也會記起榆樹和柳樹。我發(fā)現(xiàn)了仙女變成羊的整個過程。是仙女充當(dāng)森林羊,才使這個隊伍壯大了。仙女穿上白色的衣裳,到森林里去了,胳膊上還挎著籃子。羊渴了,到湖邊來喝水,我在水里游著,我?guī)缀跤|到了羊的下巴,我發(fā)現(xiàn)了羊潔白的牙齒。我跳上岸去,羊向我示意,好像在說:不要這樣冒失,這樣會毀了你。羊用它的下巴把我送回湖里。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怎樣的情況下,能變成人。這里有時間、光線、濕度和溫度,就像卵在什么情景下才能孵化。我認(rèn)定,陳紅艷已經(jīng)掌握了這些。這太不公平了,她為什么執(zhí)掌著這些,可是她并不是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她知道稍微不慎就會鑄成大錯。上蒼造就她,就是讓她來掌管這些。我卻覺得她很隨意地把少女變成仙女,再變成羊,把一些男士變成魚,或者狼。她老是能找到男士的弱點,削弱或增加其能量。
天再一次暗了下來,湖水很靜。遠(yuǎn)方隱隱地打著閃,我聽到有腳步聲走過我的屋后。我便起身,此時森林羊會變作仙女,到村舍里來,仙女們也會變作森林羊,到森林里去。當(dāng)我走到屋后,便看到一個影子朝森林的方向走去。我悄悄地跟著,越過一個土丘,看到那個影子在林間消失。當(dāng)我愣神時,我看到一扇窗子亮起了燈。
我摸到窗下,看到陳紅艷坐在一張桌子前,她面前打著一本書,那本書有十六開那么大,線裝,枯黃色,在窗外,我能聞到那本書有一股子爛樹葉的氣味兒。她在認(rèn)真地讀那本書。她的身后是一張床,床上好像躺著一位男士。就在此時,她大約聞到了我的氣息,她問:“誰?”我轉(zhuǎn)身就跑。我跑過土丘,被她攔在那里,她說:“我就知道你存心不良。你跟蹤我。”我分辯道:“我沒有,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我堅信,我已經(jīng)識破了她,我說:“你讀的什么書?”她說:“《漢唐札記》!蔽艺f:“能不能讓我看看?”她說:“可以,你答應(yīng)我,不要跟任何人說,這里還有個小屋!蔽艺f:“你有求于我,我答應(yīng)你!彼f:“我明天拿給你看!
第二天,我等來的是一本散發(fā)著現(xiàn)代墨味的書,雖然書名是《漢唐札記》,我卻說:“你騙我,不是這本!彼f:“你懷疑我?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人懷疑過我呢!彼终f:“你不該這樣,尤其是你不該這樣。”她換了那副巫女的神情,說:“我知道你在懷疑我們!蔽艺f:“我沒有!彼f:“你可以不相信我,可你不能不信這里的每一片葉子,每一雙眼睛!蔽艺f:“我只是好奇。”她說:“很多人因為好奇,掉進了小溪邊的泥沼里,再也不會出來!蔽艺f:“我怎么讓你相信,我是真誠的?”她說:“你敢說,你皈依森林,在她的懷抱里,并護衛(wèi)著她嗎?”我說:“我已經(jīng)是一名衛(wèi)士了!彼f:“你遠(yuǎn)遠(yuǎn)不是,你真的相信一片葉子,到一棵草木,一雙眼睛,一只昆蟲,一只羊,一只野兔,到一匹狼?”我說:“我確信。”她說:“可是你要忍受寂寞冷漠,你會失去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信息,甚至一個問候的電話都聽不到!蔽艺f:“我跟森林在一起會孤獨嗎?”她說:“可是你不會背叛它們嗎?”我懂了,她是說假如你心存疑惑,這就等于懷疑森林,懷疑森林里的樹,甚至懷疑森林羊,還有那條永不干涸的小溪。她曾經(jīng)告訴過我,有很多人懷疑過這條溪流,好像隨時都可能斷流?墒橇髁诉@么多年,從沒有斷過。我懂了,這就是仙女們由羊變成仙女,再由仙女變成羊。還有那些樹,那些高大的樹木,還有那些草地,都固守著這一信念,都不會猜疑,才使森林完美起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