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第九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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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人回清江巷砍了東墻下那株桃樹。一樹紅焰,忽爾成灰。
薛冰開的這藥方,任誰都說透著古怪。也不過是些白芷乳香之類尋常藥草,但有一樣,難買難尋,珍重無比。——南浦八分珠九顆。“七分為珠,八分為寶”。何況每日就需九顆,顆顆等重!什么樣的人家耗費得起?而這服用方法亦太奢侈——碾碎成粉,涂于全身——跟治頭疼,似乎也毫無干系。但我信薛冰。為了孩子,認了。這些珍珠真是美,光澤流轉,醉人的粉紅色。就像情人的眼淚,一滴滴直淌進人心里去。但無論據說它們不過來自于侵入蚌體一粒沙,渺小而丑陋。無論此刻看著多美。多美,都是傷痕。。啦贿^是用來遮蓋傷痕的,一層一層虛偽表象。)不管怎么說,奇跡般的,謝冰不再頭痛了。他一天天成長起來,黑漆漆眼睛也似珍珠。只是,每日里喝那些苦釅藥汁,用珍珠細粉將身體涂遍,他眼睛里,似乎總有我們看不透的惘然哀傷。孩子的眼睛。卻是一扇緊閉的,不為任何人所打開的門。三年了。從不叫爹。也沒學會叫娘。抓周摸的是書,是《詩經》,卻一天天連句話都不說。也從不給人添麻煩?臻L了這雙滴溜溜的、聰明的圓眼睛,無辜地看著身邊每個人。每次對望,都讓我惻惻心疼。三年里我亦心力交瘁。老家的一切都賣完了。宅院。幾處別業(yè)。四家當鋪。六個綢緞莊。三座酒樓。還有兩大塊桑田。謝冰每日需用的九顆八分珠,似瘋狂白蟻,將幾代的全部家當啃噬殆盡。嘗試過停藥。嘗試過減免。舊疾馬上復發(fā),比初時更重。在懷里氣息奄奄,黑眼珠那么無辜,叫人恨不得將身替之。于是,我再也不敢有絲毫將就。碧菡再無所出。就只盡心盡力、全心全意地照顧謝冰。圣泉寺前掀了繡著荷花的簾子亭亭走下那女子,眼光一掃就似乎有春風四起笙簫齊鳴。新婚時節(jié)那么嬌憨天真的女子,纏人身上如青藤纏樹。而那夜,瑟縮在我懷里,我隨意地撩起她散落的長發(fā),竟赫然看到幾根明亮的雪線。感覺到她在抖:“爺,我怕。”“怕什么?”我安慰她,摟得更緊些,“有我呢。”淚水打濕了我肩膀:“爺……是不是報應……我常常會想起薛冰姑娘和書兒,雖然我從來都沒見過她們,但不知怎地,總是能想起她們……”“不,別瞎想。”我喃喃,“薛冰她原諒我了,早就原諒我了。碧菡,不會有事的,謝冰的病總會好的。”她還是哭:“家里沒錢了。該賣的都賣了,昨天我又叫張媽把陪嫁的那幾幅字畫賣了,可算著也撐不了幾日……爺,這以后怎么辦?想到孩子每次遭罪的樣子,我心里,比刀剜都難受啊……”一彎瘦月,清冷冷照著兩個愁人。更敲三聲了。睡不著。睡不著。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能如何。縱然列過金榜,進過金殿,也不過領受著一點微薄薪俸。前路漆黑,閉上眼都沒信心走下去。啊這比死亡更漫長更殘酷的折磨。苦海無邊,回頭也無岸。薛冰。你是否能告訴我,我應該怎么做。于是,又一次看到她。似乎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永遠的素白裙子,永遠不變的十八歲的容顏,永遠像一片薄薄的可以夾進書里的月光。只是這次,她臉上顯出淡淡的哀愁。“公子離開京城吧。”她說。我吃驚地看著她。“天子腳下如何?你又沒有任何實權在握。湖州知州暫是空缺,公子只需稍做打點,就能離京赴任——到那里,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我缺少的,不過是購買珍珠的金銀。薛冰的話,我全明白!“薛冰也知道這其實是下下之策,但再也無計可施……”她長長嘆息,“公子若不同意,只當薛冰這話從來沒說……”白衣在黑夜里緩緩隱去,似乎她從沒出現過。但那些話語,仍然一字字如錘如鑿,向我砸來——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這是多么強盛的誘惑。當碧菡成誘惑,我便負了薛冰。當前程成誘惑,我便任由薛冰科場相助。此刻,當黃白物成誘惑,我便甘心就此沉墮。誘惑是懸崖上方嬌艷的紅果,明知危險,仍要攀采。——或者,我的身體里,從來都缺少一支硬骨。就是這樣,半月之后,我到任湖州。(薛冰。薛冰。當你看著我沿著你為我設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毫無差池,絕無謬誤,在我踏出的這每一步里,你都在想什么。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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