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尾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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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壑難填。
很快,誰都知道新上任的知州老爺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錢可買官獲權。錢可消災弭禍。威嚴公堂,不過是變相的交易所。何嘗不知道每一筆交易的背后都是一次傷天害理。但我沒有退路。收取的第一筆銀子,來自湖州最大的酒樓。老板的獨生兒子強逼民女,鬧出人命。事發(fā)當夜,兩千兩白銀就被偷偷送進府來。心驚膽戰(zhàn)。收?不收?畢竟是人命官司!碧菡牽著謝冰,也愣在那雪白銀光里。她比我更擔心:“爺……人在做,天在看……”我猶豫了再猶豫。白花花銀兩,稍不慎就是送人進地府的白無常。但,謝冰忽然伸手摸起一錠銀子,笑嘻嘻遞給我,四歲多了,第一次開口叫出來:爹,給……緩慢,但是清晰地:爹……我咬牙,猛地把箱子蓋上,抱起謝冰,對碧菡說:“收了!天在看,讓它看。它看著又能怎么?”(依稀多年以前。誰在我耳邊說過相似的話——天地皆聾,日月皆啞,看到了又能做什么)收了。越收越多。從黃金白銀到珠寶玉器,從古董字畫到良田豪舍,但來不拒。不怕了,撕了龍袍是它,污了娘娘還是個它,再多的罪也只能并罰。——沒有誰能知道,我的兒子,那有著黑漆漆圓眼睛的小孩子,才是真正的無底洞。我耗盡精血,也填不滿他。我的生命,成了瘋狂的斂財與破財?shù)倪^程。白日里的膽子有多大,夜里的恐懼就有多深。有時候,對著鏡子會發(fā)上很久的呆。這個眼神如此陰郁貪婪的男人,鼻端至唇角垂下兩條深深的紋路。就這么驚懼地一瞥,也能望得見這張臉上清楚地烙著絕望。(那躺在桃樹下,風掀起《詩經(jīng)》正好看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少年哪里去了)生命是多么漫長。只有罪。沒有光。薛冰再也沒有出現(xiàn)。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在靜靜地注視。東窗事發(fā)的這一年,我不過二十九歲。。ɑ蛘,更應該這樣說,我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它究竟來得太早,還是來得太遲?人在做,天在看。它終究會來的。——今查明,湖州知州周成羽,在其位不謀其政,肆意搜刮民脂民膏,貪贓枉法,天人共憤。現(xiàn)收押死牢,三日后正法。念其幼子痼疾,免于株連……長跪在地。抬頭是神色肅然的欽差大人,端坐我坐了五年的大堂。尚方寶劍寒光凜凜,再上,是從未擦拭過的明鏡終于高懸。一張紙落我面前。我抬手,蘸了朱砂正正地摁下去。這一刻,我終于等來了。這生命無論有多么絕望并且罪惡,我都沒有勇氣親自讓它結束;蛘撸以缍计诖,被動地等待誰來為我收稍。我缺少那么一支硬骨。一直。昏黑的死牢里我半夢半醒。沒有夢到碧菡。沒有夢到我牽腸掛肚的謝冰。竟然似乎一直都是薛冰在影子在面前晃來晃去,豆一般油燈下,她身影逼近,恍惚而巨大。時光就這么刷刷地倒流了回去,一切都還是當日那般美,那般純凈。那花下的初逢,那焰火里的凝視,擁抱時碾碎的潔白茉莉花串,以及此后的同窗共讀,我文后一個一個精致的朱砂小字……它們都在歲月的河流上靜靜地漂浮著,隨時等待我溯河而歸,將它們一一溫柔打撈……(薛冰。你不是一直都在我身邊看著我嗎。你是否還會再來,同我告別。不,不是告別。你是否還會再來,牽著我,引領我走向你的世界里去)有風來,小小的燈焰撲地一跳。但她不見。牢室空洞寂寞。其實這樣也很好,有整整三天的時間,可以供我回憶——回憶是唇齒間最后一次甘美。薛冰。我想你。臨刑的前一夜,我睡的很早;蛘邞摳兄x那杯送行酒。不再想了,什么都不再想了。明日這一去,世事都隔了茫茫山岳。從此,黃泉碧落,欠得不須欠了,還得不須還了。而誰叫我。最后一個安穩(wěn)覺都不肯給。無際黑暗里亮起白色的光。薛冰。她總算來了。永遠的,十八歲的薛冰。我對她笑:“冰兒,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是不是就能夠抱住你?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怎么抱你都不在懷里……”“明天?”她也笑了。我沒想到她依然會笑。但這是我從沒見過的復雜笑容。“沒有明天,公子。我心愿已了,不會再做這無家可歸的鬼了,明天,等午時三刻之后,我便會找個人家投生……”她凝視著我:“公子,還有些話,想說給你聽——不說給你,我不會甘心……”。槭裁匆欢ㄒ抑勒嫦。薛冰,我情愿自己既聾且盲。)——不說給你,我不會甘心。——就像,我死了而你活著。我痛苦而你快樂。我孤墳凄涼,而你春宵夜夜。我不會甘心……我想著你,病榻上想著你,寂寞時想著你,聽著死亡的腳步一點點清晰時想著你,想著那花間初見,想著那隔墻笑語,想著那焰火絢麗,想著你,不甘心地想著你……恨自愛生。怨自愛生。十年生死茫茫依舊的糾纏,皆自愛生。傾盡心力,一次次科場相助。(爬得高才會跌得重。凡夫俗子,最大的苦惱也不過是為生計奔忙)從京城閑職,誘為一方父母。(倘無權,則無欲。沒有什么比權利的泥沼更容易滋生罪惡的花朵)是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但,這還不是最大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在謝冰身上。謝冰,不過是書兒轉世罷了,且,那同主子一樣剛烈的女兒,一腔怨火燒著,根本不肯去飲孟婆湯。(有著滴溜溜的圓眼睛。抓周抓到書不肯放下。以額觸墻而死。這一生,頭痛是延續(xù)的刑罰,又是報復的手段)甚至,那棵桃樹。倘沒那個春天的桃花,就沒有這一切的冤孽糾纏,生死不息。(樹斷,根成灰)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真相。我情愿自己既聾且盲。她笑起來,手指摸過我的臉,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吹靡姸|不到的撫摸啊。如此空虛又如此真實。薛冰。即使我知道了真相。我依然想要抱住你。你告訴我,倘若明天午時之后你并未投向來生,我的魂魄是否就能夠抱住你的魂魄,如同我的肉體抱住你的肉體那般溫暖真實?你告訴我,當你看著我沿著你設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如你所想如你所愿毫無謬誤以及差池,你的心里,是否只有歡喜,全無悲傷?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她的手指按上我的嘴唇,久久地。然后,她緩緩地貼在我的懷里。看得見觸不著的她的身體,真實又空虛。但,我的脖頸上,忽然間砸下一滴溫暖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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