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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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薛寶釵之美不僅在于她美麗姿容的“艷冠群芳”[1],更在于“珍重芳姿晝掩門”[2]的持重;不僅在于“淡極始知花更艷”[3]的清雅,更在于“不語婷婷日又昏”[4]的坦然。薛寶釵的大美在于她的超凡脫俗與處世圓融,這美是回歸人性本真的大美,這是強有力生命的再現(xiàn),她是人類精神和靈魂孤獨的探索者,她向我們展示了超凡入圣的高妙人生境界。寶釵的豐富是基于她對世界的完全了悟,一個了悟了的人,她便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對于了悟宇宙真理的人來說,無所謂出世與入世,無所謂相聚與分離,無所謂失去與得到,世界再也不是矛盾和對立的二元,而是完全的同一了,同一的世界不需要分辨,只需要體驗。有了這樣的體悟,便會有一種面對命運坦然而大度的姿態(tài),這便是凡與圣的差別。偏頗于一邊的讀者無法解讀寶釵那個完整的世界,無法領略她全然的美。寶釵是一位超凡入圣的女子,寶釵是一位圓融無礙的高士。
寶釵的豐富是一個世界,寶釵的神秘也是一個世界。寶釵的出場是那么清談,我們雖無法詳細得知她成長的心路歷程、生活所給她的苦與樂,但我們卻能從她的遭遇和她處世的態(tài)度上看到她的成長。
我們且看第四回寶釵的出場: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5]
酷愛寶釵的父親去世了,我們不知道喪父之痛給過寶釵怎樣的內心苦難,但我們看到了一個在苦難中成熟的寶釵,一個將自我放下,為母親分憂的寶釵。父親的去世讓寶釵看到了生命的無常,這無常定讓她對有限生命做過最深刻的思考。寶釵的博學是大觀園中的女兒們無人能比的,就連最有才華的黛玉也不及寶釵的廣博。一個豐富的靈魂是一定要經(jīng)過知識的浸潤的,而對生命的徹悟卻是要經(jīng)歷通過知而達到智的轉變,絕圣棄知,這是一個大智慧的境界,寶釵在喪父之痛后經(jīng)歷了這樣的轉變。凡圣只在一念之間,這不同的一念就在于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寶釵不是一個自由人,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寶釵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也并非自己的選擇,而是因為“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寶釵不能掌握自己命運,所以她選擇一種超然于命運之上的姿態(tài),這種超然正是對小我的掙脫,正是生命的大智慧。正是這種大智慧使得寶釵超凡脫俗、圓融無礙。
寶釵一出場,她已經(jīng)是一個徹悟了的寶釵,所以在以后的整部書里我們看不到寶釵在情感上的大起大落,看不到寶釵的任性悲憤,我們看到的是寶釵的隨緣守份,看到的是寶釵的藏愚守拙。作者將一個完整的寶釵呈現(xiàn)給我們,她不需要再雕琢,我們看到的寶釵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寶釵,一個“行為豁達,隨分從時”[6]的寶釵,一個了悟了的寶釵,一個豐富而又意韻深長,隨緣卻又超然的寶釵。
寶釵的美貌是艷冠群芳的,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7]癡情公子賈寶玉常常忘情于寶釵,也決非與她的美貌無關。我們且看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
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再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8]
黛玉在寶玉的眼里已經(jīng)是一個“神仙似的妹妹”[9]了,而寶釵比黛玉卻更有一種嫵媚風流,這給了我們多么廣闊的想象空間。∵好書中用群花之首牡丹來比喻寶釵,又有“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10]的詩句,幫助我們去想象寶釵的天姿國色?擅烂渤旱膶氣O對自己的容貌除持守住天然之外,沒有再多一絲的雕琢。我們從寶釵平時的穿著就可看到: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11]
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12]
一位妙齡少女在一個完全可以奢華的家境里,卻不覺奢華,這是怎樣的一種心境。一位妙齡少女從來不愛花兒、粉兒這些,這又會是怎樣獨特的情致呢?《紅樓夢》整部書都在惋惜女兒們易逝的青春和無常的命運,寶釵卻在豆蔻年華便對青春沒有一絲的執(zhí)著。這不執(zhí)著是生命的冷靜,這冷靜將帶給她紅顏逝去時的平靜,這平靜來自于心底,她再不受肉體的困惑。王熙鳳愛這個世間的名和利,她的穿著是多么的雍容富貴!因為她太在意這個外在的世界了。大觀園里那些既美且才的女兒們,又有哪一個像寶釵這樣的樸素與沉靜呢?這樸素與沉靜是靈性世界的召喚,這召喚是生命根本的聲音。如果我們可以通過一個人的穿著修飾,窺到他的內心世界,那么寶釵就再也沒有一絲的虛飾,正是因為她看到了世界的實相,虛飾對她已經(jīng)一無用處,一無吸引了,持純守素這是一個返樸歸真的境界,這是一個不再被欲望紛擾的境界。純素之道是美的大道,這樣的審美情趣,一定是超越在世俗的美和丑之上的。“淡極始知花更艷”[13],這正是寶釵對人生大美的領悟。寶釵是做到了“雖有榮觀,燕處超然”[14]的境界,擁有了這樣的沉靜那一定是懂得了生命的根本。
看懂了寶釵的穿著我們再去看寶釵的蘅蕪苑:
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15]
寶釵屋里清淡到除了日常必須用品之外,再無一樣多余,這樣至簡的生活大概只有得道了的高僧可以享用。寶釵這至簡的生活定會有她的真意,那真意一定是內心世界的愈冷愈蒼翠,一定結了累垂可愛的果實。妙玉是最為清高的,妙玉在請寶玉品茗時用了稀世珍寶,而寶釵所用的那普通的茶杯,卻早已在妙玉的珍寶之上了。拋卻了世間的寶物,卻保有了生命最可貴的天真。這樣的脫俗連在佛門中修行的妙玉也是望塵莫及的。
如果說對物質世界的超越還較為容易的話,那么對精神世界的超越就更為艱難。王熙鳳熱愛那個物質的世界,耗費了一生的聰明才智,卻最終將她陷入困境。黛玉在她詩和情的精神世界里跋涉,化解不開的愁思成了她生命的主旋律。如何能得到生命中真正的自由和幸福?這樣的探索只有寶釵完成了,她松開了手,松開了一切,但一個完整的世界向她展開了。從知到智的過程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知識的廣博是一個基礎,當智慧的大門打開之后,知識便成為度脫苦海的舟筏,失去了被依附的作用,成為了一種方便。此時我們就懂得了博學的寶釵為何不以“書字為事”的原因了。生命的鮮活不在書和字里,而是在對當下的體悟里。
我們且可看一看寶釵的博學和她對自己才學的超然,或可從中了解她豐富人生的冰山一角。
寶玉雖不愛經(jīng)濟學問,若論對雜學的旁通,這是連他的父親賈政也不得不承認的。因寶玉生性空靈娟逸,在詩詞歌賦上就遠遠強過世人,賈政也愿意在世人跟前賣弄一下寶玉的才情。但作起詩用起典來,他卻又遠遠在寶釵之下了。我們且看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寶釵勸寶玉將“綠玉”二字改成“綠蠟”的一段,就可見寶釵在詩詞上功夫的深厚,這也怪不得寶玉要嘆寶釵是自己的“一字師”了。再看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中黛玉與湘云聯(lián)詩,湘云對出“棔”字,讓黛玉大為贊嘆,原來這是湘云“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磥韺毥憬阒赖木苟。”[16]大概喜歡作詩的人對“一字師”都是非常敬佩的吧,雖是一字之差,那學問的積淀可并非是一兩日可得的。
在大觀園里,黛玉和寶釵所作的詩是每每奪冠的,只是他們兩人所作之詩的藝術風格不同,所展現(xiàn)的人生境界不同。詩是用來言情詠志的,詩是人生境界和感情世界的再現(xiàn),詩是一門藝術,所有藝術的最高境界又是通向人生之大道的。我們來看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衡蕪苑夜擬菊花題》中寶釵對擬詩題的評說:
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目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辭就不俗了。[17]
我們再看第六十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一回,寶釵對黛玉所作《五美吟》的評價:
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18]
寶釵對詩的審美要求是立意清新、不隨人腳蹤、不俗、大氣,這樣的境界是作詩的正道,這樣的境界也正是寶釵的人生境界。
凡是大智者一定是一通百通的,寶釵的廣博正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真理。不同的藝術只是通過不同的技巧展現(xiàn)人生的境界罷了。我們有幸讀到寶釵所作的詩,看到寶釵精辟的詩評,但卻無?吹綄氣O所作的畫。《紅樓夢》中雖然沒有直言寶釵能畫,但寶釵一定是能畫的,只憑她的一首《畫菊》我們就可看到她作畫時的風采了:
畫菊 衡蕪君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19]
“詩余戲筆不知狂”、“聚葉潑成千點墨”、“濃淡神會風前影”,無不把畫者作畫時的胸有成竹、才情萬丈、酣暢淋漓刻畫的入木三分。畫者作畫時的瀟灑放浪、激情如波的神態(tài)已如在目前。一幅濃談相宜、含霜搖曳的秋菊也躍然紙上了,怪不得詩人要感嘆“莫認東籬閑采掇”了。藝術是生命靈性的閃現(xiàn),不完全是生命全然的通透,藝術再現(xiàn)了生命的激情,而激情過后必將回歸孤寂,這便是“粘屏聊以慰重陽”了,這里有激情之后的孤寂,還有一種深深的寧靜,這寧靜正是寶釵獨有的氣質。
我們再看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惜春因奉老太太之命要將《大觀園》畫出,寶釵對作畫的一篇專業(yè)評論,足見寶釵對于作畫決不是說說而已的門外漢,她作畫的造詣也一定是很高的。人生大致是該經(jīng)歷三種不同的生活的,物質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和靈魂的生活。大部分人被困在物質的世界里不得解脫,一小部分人在精神的世界里徜徉徘徊,只有極少的人憑借著強而深的生命力進入了靈魂的世界。這樣的人獲得了對生命更深的控制力,這才是生命真正的得到。寶釵是向著生命深處探索的,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我們在整部《紅樓夢》里沒有看到寶釵作畫,那是因為寶釵已毅然將藝術的境界拋在了身后,被激情掌控的生命狀態(tài)已被寶釵全然的超越了。超越了激情也就超越了激情之后的孤寂,獲得的將會是生命中的沉靜和坦然。藝術已完全被寶釵所享用了,再沒有什么樣的激情可以掌控她了,因為她的激情下流動著源源不歇的寧靜。
如果說我們無法看到寶釵作畫,那是因為寶釵已經(jīng)超越于那個藝術境界之上,而將這樣的一種才華舍棄了。那么我們也許會追問,寶釵為何要作詩呢?她為何不把作詩也一同舍棄呢?那是因為獲得了圣智之人,不會偏頗于“有”,亦不會偏頗于“無”,她得到的是一種任由自在,這樣的自在是“覺知分別心性,既不在內,亦不在外,不在中間,俱無所在。一切無著,名之為心”[20]的境界。這是一種一切均無所著的任由自在,這自在是出入無礙的自由。這自由的享受已經(jīng)是無須刻意的放下或拿起,一切隨順因緣而已。
我們看到寶釵的詩論極精辟,詩也作的也極佳,但她卻從不把作詩當作一回事,且聽她對湘云說:“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織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jīng)。”[21]寶釵在詩詞上的功夫決不在黛玉之下,但我們看不到她像黛玉那樣沉迷于詩情之中。黛玉將生命的悲苦融進了她的詩歌,詩歌變成她生命的慰寄,情感的依托,黛玉是執(zhí)著的,黛玉是癡迷的。而執(zhí)著與癡迷都是人間的大苦,所以黛玉的一生是伴隨著眼淚的,而這愁苦最終讓她香消玉損了,留給我們的是無限的惋惜。黛玉那個詩情的境界一定不是人生的至境。寶釵的詩作得極好,她從前也一定沉浸于其中過,一定也喜過,一定也怒過,但她如今卻擁有了不執(zhí)著的超然,這超然才是真正的徹悟。
我們再看她對黛玉的勸說: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22]
若說寶釵贊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點僅僅是向男權社會的妥協(xié),那么這樣的看法就太為膚淺了。從父系社會開始,男權已經(jīng)統(tǒng)治世界了,雖然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如意,但這歷史的車輪不是哪一個人可以阻擋的。作為一個女人生在這樣的世界里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存身守神,選擇“無才”就是選擇了“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3]的處世哲學,這樣的哲學使寶釵有了超然于世俗好惡之外的姿態(tài),這樣的“無才”是與天地大道的合一,這是圣人的境界,這樣的“無才”正是生命的大才。寶釵提出女子要以貞靜為主,這才正是養(yǎng)神的根本。“精”和“神”是渺小人類可通天地宇宙的靈物,是了悟宇宙的唯一通道,是生命最珍貴的元氣,保有這元氣的根本就是持守住“貞靜”,懂得保養(yǎng)它的人已不再是蕓蕓眾生中的一粒凡塵了。懂得了生命大道的人自然不會再在意世間的才華與榮譽了,因為這些都是生命的虛飾,對于人生的大智來說已一無用處。那么曾經(jīng)舍棄了物質世界所有虛飾的寶釵,這一次舍棄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才華與名譽,這樣深深的皈依到生命的純樸之中。
在此種境界的寶釵因隨順因緣而進入藝術的世界,那藝術對于她就只有全然的自由的享受了。所以,如果我們說寶釵在藝術的境界中保持了超然的態(tài)度,不如說是她超然的人生觀在藝術中的再現(xiàn)。黛玉和寶釵是這么不同,一個是透徹了人生之苦而悲戚纏綿,一個是超然于人生之苦之上對待存在的坦然,這正是她們不同的人生境界。寶釵掙脫了“小我”的最深束縛,思想和情感,她進入了另外一個境界,另外一個世界。她在其中自由舒適、圓融無礙,這種自由的得到,憑借的是她無畏而有力的生命探索。
當許多人被困在物質的世界里,許多人被困在小我的精神世界里的時候,寶釵卻已超然而出,站在命運之上,對生命進行了智者的觀望。
我們且看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于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贊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24]
一出熱鬧的《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釵卻從中聽出了生命那赤條條來去的單獨,這單獨是每個生命必須面對的,沒有誰能逃脫。而面對這不可逃避的單獨,寶釵所贊賞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這是對命運的超然和灑脫。大凡宇宙的真理都是相同的,無所謂用什么樣的文字來表達,這兩句唱詞不禁讓我們想起《金剛經(jīng)》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25]的境界。
接下來我們且不說第二十二回中《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釵對寶玉所做偈子的評說,也不說寶釵所比出的那段關于六祖慧能的“語錄”。我們且不看寶釵對佛學和禪宗的通博,我們只來看一看寶釵的詠柳絮詞《臨江仙》,從中領略她對生命感悟的禪意: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風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26]
我們來看寶釵的這首詞,不妨與黛玉所做之詞對照來讀,或可領略她們不同的境界。黛
玉所作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卷,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27]
寶釵的詠柳絮詞是在湘云、探春寶玉、黛玉、寶琴之后所作,我們且看寶釵對前面所作幾首詞的評價及對柳絮的評說:
寶釵笑道:“終不免過于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28]
《紅樓夢》中所有的詩詞雖都是從小處落筆,歌詠一花一物,但又無不是言情詠志、感慨人生的。柳絮無根無絆,正像大觀園里女兒們的命運無著無落,青春是那么容易逝去,而命運又不知將每個人漂泊于何處,怪不得這些既美且才的女兒們看到飄飛的柳絮,就要將自己的情思寄予其上了。黛玉的詩纏綿悲戚,纏綿的是青春那化解不開的情思、說不盡的風流,悲戚的是易逝的紅顏、漂泊的命運,無常的人生。生命之苦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沒有人可以逃脫,小我在命運的巨掌里是這么的柔弱,無力掙脫徒留慨嘆。透徹了生命之苦的黛玉怎能不悲戚惆悵呢?了悟青春的易逝與生命的無常讓黛玉懂得了人生那無盡的苦味,而在這苦味之上能品出生命的甘甜,才是真正懂得了“舍生趣生”[29],這才是真正的覺悟。掙脫小我的束縛,進入一種無我無欲的境界,遠遠的俯視自我的命運與遭遇,遠遠的俯視眾生的命運與遭遇,這將會有另外一種胸懷,另外一種面對生活的姿態(tài)。這樣的姿態(tài)正是寶釵所展示給我們的。大概真正的自由該是莊子所說的無所恃的境界吧,在黛玉慨嘆生命的無依無寄之時,寶釵卻在贊嘆他的無所掛礙。這樣的自由是“東風卷得均勻”,如果能超然于紅塵之上,那紅塵中的苦與樂也就變得同一。沒有了分辨心,這時的苦與樂都是得到,生命就變得充實,一切都是獲得,一切都值得珍惜。寶釵超越于命運之上的舞蹈一定是輕盈有度、優(yōu)美飄逸的,這樣的超逸使她不會在塵緣中糾葛沉迷,對待塵緣的聚合寶釵也就擁有了“任他隨聚隨分”的坦然。這是生命的真正自由,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這自由,無論是離別、苦難還是死亡。寶釵生活在凡俗的世間,這凡塵中從來都是“風團蝶陣亂紛紛”的,而寶釵因獲得了生命中最深刻的沉靜,擁有了這超然于命運之上的姿態(tài),自然就能做到“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當生命擁有了這樣的定力,那顆如如不動的本心就會“萬縷千絲終不改”了。寶釵心靈的純凈是沒有什么能夠污染的,因為對于命運,她是這樣純樸,一任塵埃落滿自己的衣襟。這正是“心事無塵土,蓮花自在開”的境界。如果富貴榮華是凡夫們所向往的“青云”,那這青云就決不會是寶釵的青云。一個超越于物質和精神束縛之上的圣智之人,她的青云一定是指對宇宙大道的完全透徹,是獲得了無漏智慧的絕對自由的境界,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枉費為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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