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道貌岸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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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我都在打字，我把這些年的榮辱情仇添油加醋煽風(fēng)點火后告訴阿飛，他感同身受，唏噓不已，他現(xiàn)在給我的同情絲毫不比我在高三時被帥哥踹掉的時候少。我可以想象他在網(wǎng)線那頭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氣的。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對某個人一吐而快了。
我去為自己泡了一杯茶。網(wǎng)絡(luò)的好處是，不用為離開說抱歉，不管你是去泡水，還是上廁所，或是接電話。
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東邊掛起了一個淡黃色的月亮，在遠處高聳的群樓空隙間穿行，大如鮮奶蛋糕，最近我眼里看到的都是吃的。晚飯時間到了，我想起了覆盆子蛋糕、草莓蛋糕、藍莓蛋糕。
阿飛和我心有靈犀，屏幕上打了一串字：“今天女兒來了，現(xiàn)在我?guī)鋈コ燥�。下周末我請你出來吃飯，如何？�?
“OK。平時她是老人帶是吧，周末跟你們？”我問他，他什么也沒說，給了一個笑臉后下了線。
又是一個寂寞而無聊的晚上，那種滲入心肺的空虛會讓你覺得夜幕下的人都是行尸走肉。我塞了一張盤片到CD機里，那是《花樣年華》的電影原聲音樂，Michael Galasso作的曲子。大提琴磨磨唧唧地把張曼玉穿旗袍的背影往小弄堂幽暗的鐵皮路燈下推去，然后便下起雨來，好像只有在下雨天，懷舊文藝青年才能把胸中壓抑多時的情懷全部釋放，就像壓力鍋被打開，見到清澈的小排燉蘿卜湯，撒上幾顆綠色小蔥花，頓時覺得純潔得舒服了。
樓下女鄰居突然發(fā)出持續(xù)的尖叫聲，我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確定不需要去救她，那絕不是有人要殺她的恐懼聲。大餅開始學(xué)狼叫：“嗷，嗷嗷嗷�！边@是狗從狼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大約跟今天的大盤月亮有關(guān)，然后抱著它的小毯子“嘿咻嘿咻”得歡。
月滿之際，人容易情緒低落或者亢奮。大餅、我以及樓下女鄰居都是受害者。
我給父母打了電話，媽媽在那頭不無擔心地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了，要不要回來住一陣子。自從我失業(yè)后，他們并不提我失業(yè)的事情，只是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爸爸甚至說他可以養(yǎng)女兒一輩子，那個時候我哭了，淚水像熱帶雨林瓢潑的大雨，那樣困頓和無助。我說親愛的爸爸，工作后我沒靠過你們，今后也不會做啃老族。他們比我更加充滿了希望，不像我小時候那樣，看到的只有絕望。父親不再是壯年，開始有些灰白色的頭發(fā)，媽媽也有些微胖，繼續(xù)在和皺紋、色斑做斗爭。
剛從銀行出來那會兒，爸爸只是輕輕地說：“咱們的女兒從小自說自話，出這種事情也不足為奇。好歹都是能活的，放下包袱，即便去擺地攤又如何？爸爸給你本錢�！�
父母永遠是兒女最堅強的后盾。
只是現(xiàn)在我需要一段時間調(diào)整一下，希望時間不會太長。
街道社區(qū)打電話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有個超市收銀員的工作你愿不愿意做，我笑笑，回絕了人家的好意。那些老同事如果知道我在做收銀員，臉上會笑開花的。我收拾東西離開的那天，幾個被我白過眼的同事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和他們的眼鏡鏡片，冷冷地看著我，等我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我的背影冷笑。
離開法院那個沒有心事的崗位，我去了分行網(wǎng)銀，他們需要一個既有銀行工作經(jīng)驗又懂平面設(shè)計的人，看中了我在夜大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生完孩子的老處女說了我一堆的壞話，諸如：“噢，VV總是為軋賬工作帶來麻煩�！薄斑@家伙不太服管教�！薄斑@姑娘太自命清高了。”當然這并沒有影響我的升職。在高興之余，我沒料到其實那是一個更大的虎口，等著我往里鉆，吞嚼掉我一生只一次的青春。
青春這個東西和破處是一樣的，常常在你還沒準備的時候就被消耗了。但是，實際上，每個人理論和實踐嚴重脫節(jié)，你不可能再來第二遍。我的青春在不知不覺中，被失望、排擠、猜忌擠滿，沒有空余的時間來享受激進、奮斗、成功和夢想成真。
網(wǎng)銀總經(jīng)理尤海波是個大獨裁者，為了更好地管理員工，不至于將他架空，于是推行“員工矛盾管理”政策。這一政策就是讓下屬之間像搶發(fā)情雌狗的公狗們那樣，狗咬狗，打破頭。每個人都跑去他那里打其他人的小報告，整個辦公室充滿了猜忌、偷窺和惡毒的詛咒，所有人都像太監(jiān)一樣，希望得到尤海波的寵信，而他自己，則在分行分管行長屁股后頭鞍前馬后，不過是個更大的太監(jiān)。
我相信自己，在內(nèi)心某個深處，同時潛藏著野心和善良，只是自己還看不清楚，在職場上似乎還處于嬰兒的懵懂期，我不會不擇手段，因為根本沒手段可耍。職場沒有憐憫，所有人對他人表現(xiàn)出來的善解人意，不過是想獲得旁人認可的手段，在年底互評分中獲得他人給予的較高評分。而我恰恰太會表現(xiàn)自己真實的一面。不懂得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成為眾矢之的，如果在此之前，我知道博弈論有關(guān)一個封閉環(huán)境如何保持平衡的道理，就不會那么不隨大溜了。極端的局面是：眾人爭奪的資源是分行下發(fā)給部門的定額獎金，而獎金的分配權(quán)在尤海波身上，如果我表現(xiàn)的太出彩，拿走了相對大份額的獎金，那么其他人可以分的份額就少了，所以他們寧可滅殺我來保證自己的獎金不至于最少。眾人平均也比某個個體拿走大頭要強，當然除了物質(zhì)，還包括尤海濤對某個員工的器重程度。這種合作不需要結(jié)盟，每個人依照自己的心去做，就得出這個結(jié)果，人性使然。
很不幸，年底考核的互評中，我得了倒數(shù)第一。
“如果你落后，那就是你的問題。”尤海波在某次單獨談話中對我說，“我曾經(jīng)對你寄予多么大的希望，甚至不理會老處女對我說你是一個難以管教的人，看來，現(xiàn)在不得不信了。你知道同事們都在我這里說你什么嗎？說你上班上網(wǎng)玩，做事拖沓，不懂得與人合作�！�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抽抽發(fā)酸的鼻子，抹一下眼淚，這些委屈，在沒日沒夜加班的時候忍住了，在這個不明是非的領(lǐng)導(dǎo)面前爆發(fā)了。憑什么讓他看到你的軟弱？我對自己說，你以為他是憐香惜玉的主嗎，幾滴像春雨后從翠綠竹葉上滴落的水珠子一樣的眼淚能打動一個太監(jiān)嗎？他還要靠員工保住官位，拿著不菲的薪水去夜總會往小姐們的胸口塞小費呢！
我鼓起勇氣，打算解釋上網(wǎng)是收集資料，不懂得合作是自己太認死理，他分派給我的任務(wù)需要收集很多資料，恰恰很多廣告資料都花花綠綠的，讓同事們以為我是在不務(wù)正業(yè)……才開口說了一句，他便粗暴地打斷：“別解釋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然后轉(zhuǎn)過頭去點起一根煙，向窗外望著，那樣的冷酷，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只失了寵的小狗。
同事們都被“矛盾管理”弄得身心疲憊，怨聲載道，不知道下一個被打進冷宮的會是誰。至少今年我為大家墊了底，他們可以稍微松一口氣。
坐在我對面的高個子大男生，心心念念想著要去巴黎留學(xué)。他是個基督徒，對我說如果上了十字架，能夠拯救眾生，某天也必會復(fù)活，還送了一本《圣經(jīng)》給我。我順手打開，翻到的那頁是《馬太福音》的論報復(fù)：有人打你右臉，你連左臉都要轉(zhuǎn)過去讓他打。
哦，父啊，我實在還沒到這個境界。如果我饒恕打我的人，他們能饒了我嗎？我不能肯定。
高個子大男生每周去教堂做禮拜，他說：“你祈禱什么，主就會給什么，前提是你要信主，他給你的指引都是對的�！彼グ屠瑁焯炱矶\，他人不壞，根據(jù)教義，我認為他沒給我很低的分數(shù)。根據(jù)教義，別人給我很低的分數(shù)是叫我去走那扇窄門，那才是通向天堂的門。大多數(shù)人走的寬門，是通向死亡的。我覺得很難理解，因為我還年輕，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實踐。
尤海波每天中午坐著自己的公車來上班，一般上午大家都很閑，下午則事情一大堆，造成晚上不得不加班。他在工作完畢后，會去酒吧這種地方一直待到凌晨兩點才回家睡覺。
“他老婆沒意見嗎？”我們一群女同事湊在一起的時候，八卦關(guān)于他的話題。
“誰知道哦，他老婆當初可是浦東分行一枝花呢�！�
“是組織上介紹他們談朋友的，他以前到蘇州河里救過人，雖然那人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但是功勞給他記上了。這么年輕當處長，這件事情有一半的功勞。他老婆的爸爸是某證券公司的頭，這樁婚姻還算不錯�！�
“不錯什么？老公天天半夜回家，獨守空房�！�
“那天晚上那個誰看到他自己開著車，車里倆美女，不像他老婆�！�
“他年紀還輕呢，官途亨通，現(xiàn)在當然還要動腦子爬一爬的。私生活不檢點，萬一被揭露，對仕途有影響嗎？”
“上頭的人說不定比他更差勁，再說我們現(xiàn)在憑空說，又沒證據(jù)。”
在惡毒的流言里，人人都刻薄。高個子男生說：“當人類太壞的時候，上帝就會出現(xiàn)，諾亞方舟即將起航。”
在某一年里，整個部門出了兩件丑聞。
全市離行自動取款機需要有一個專門的部門去維護，尤海波主動攬下了組建新部門的任務(wù)，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來行使他的管理權(quán)力。權(quán)力于他，就是每天出門前必用的須后水，人未走近，香味就先到了。他希望所有人在聽到“尤海波”這個名字時都如雷貫耳，不需要見到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權(quán)力有多大。
部門成立了三個月后，隔三岔五自動取款機軋賬后會短款，一開始短一兩百，后來兩三千。尤海波忙著寫新成立部門的報告和業(yè)績，這些紅字全部掛在賬上，沒有人處理。累計金額達到八萬元后，業(yè)務(wù)部門才著急起來�！翱傆幸惶毂环中邪l(fā)現(xiàn)，大家統(tǒng)統(tǒng)吃不了兜著走�！睒I(yè)務(wù)部經(jīng)理說。這離第一次發(fā)現(xiàn)短款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
我和高個子大男生被派去檢查所有的機打流水賬和監(jiān)控錄像，機打流水賬和超市小憑條差不多大，一卷一卷的，從每天開機日志到關(guān)機狀況逐一記錄。我們在一屋子的憑條堆里拉扯著，像扯衛(wèi)生紙，一邊用肉眼分辨那些黯淡的數(shù)字，一邊罵操作員連色帶都懶得更換。至于監(jiān)控，我們瞪大雙眼緊盯，不漏過一個取款人員，尤其是他們點錢時，手指頭挪動的次數(shù)，那是個適合偷窺的角度。
每天查到要用火柴杠子支起上下眼皮，高個子大男生打個哈欠，說：“明天再干吧�！币皇菓{條硌著身子不舒服，他會直接躺下來睡覺。
一個月后，我們把所有查出來的賬列了一份清單。那是下午一點，尤海波半小時前剛到辦公室，我想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泡好茶了，便拿著報告去了他辦公室。
門開著，筆記本電腦播放著某首大提琴音樂，是馬友友的作品，時快時慢的旋律是下午令人厭惡的慵懶。
領(lǐng)導(dǎo)穿著西裝，坐在老板椅上，一只襪子躺在筆記本旁邊，一條腿彎曲著，雪白的腳踏在老板椅上，低頭剪腳指甲。
除了走進了男廁所，沒有比這個更尷尬的事情了。如果這個時候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不讓他發(fā)現(xiàn)，是最好的結(jié)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事實是，他抬起頭，看了我，面露窘色。馬友友的那支曲子正好結(jié)束，一陣沉默像蒸氣從我們兩個頭上冒出來，有那么一秒鐘，我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一秒鐘過后，我選擇了撤退�；氐睫k公室，我把報告塞到高個子大男生手里，讓他過半小時后再去。他問我：“你看清他剛才剪的是哪個腳了嗎？左腳？萬一我進去碰到他剪右腳怎么辦？”
我說：“現(xiàn)在就開始祈禱他在剪手指甲吧！”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內(nèi)部偵查，終于確定是一個負責去自動取款機收取錢箱的臨時工，在軋賬的時候順手牽羊拿走了現(xiàn)金，手法簡單到大家都想象不到。他把手伸進錢箱，從余款里拿走一沓。當然，他知道現(xiàn)金軋賬區(qū)的監(jiān)控布在哪里，就用背擋住了鏡頭，所以之前多次粗略地察看監(jiān)控，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處理方法是讓臨時工把錢款賠出來，解除勞動合同。
另一件倒霉的事情是，某天徐家匯自動取款機把一百元紙幣當十元的吐了出去，一箱子二十萬，在一個小時內(nèi)全部被取完，只有兩個客戶打電話來告知。原因是，一百元和十元的鈔箱相互放錯了位置。
部門上下亂作一團，就像在熱水里做分子運動的鹽，零亂而毫無章法。每個人都去追討欠款，跑到人家家里或者單位，態(tài)度無比虔誠。
這兩件事情，尤海波對上是瞞得死死的。開通報會的時候，他站在橢圓形會議桌前，手里拿著激光筆，西裝革履，露著腰里Gucci皮帶，說：“同志們，有些事情你們不要幸災(zāi)樂禍，雖然是操作員失誤，和辦公室人員沒有關(guān)系，但是分行獎金是發(fā)給我們整個部門的，事情捅出去，今年年終獎?wù)麄�部門都要扣。大家自己想想，捅出去有好處嗎？”
那只激光筆在他手里被搖得花枝亂顫，紅色光點在整個房間的白墻上像無頭蒼蠅無規(guī)則地出現(xiàn)，他的心其實已如這只筆般慌亂。他的獎金可是大頭啊，大家在底下互相使了些眼色，當然，從博弈論的角度來看，部門所有人還是會把相互的利益保持最大化的，包括我。
但是，我很惡毒地把查賬的結(jié)果，包括原始憑證復(fù)印了幾份帶回家私藏起來。
上帝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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