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在线免费看_2021午夜国产精品福利_国产视频精品视频_1024cl地址一地址二地址三2019

用戶名:
密碼:
第4節(jié) 爸爸

我一早飛到昆明,再換乘長途大巴,下午五點抵達寧縣的長途汽車站。這一天只有中午在昆明吃了碗米線,我又餓又累,覺得自己活像喪家犬。

離開上海的前幾天,我難得和爸通了一次話。他住的地方?jīng)]有電話線也沒有手機信號,所以只能等他離開守山的區(qū)域,到現(xiàn)代文明覆蓋的地方給我打電話。這情形從他五十五歲成為守山人開始,到現(xiàn)在已近十年。

守山,也就是看守自然保護區(qū),防止偷獵和砍伐。這份工作在外人看來孤寂枯燥,每個月只能從政府拿到不多的津貼。該職責(zé)似乎沒有退休年限,爸好像也沒有離開崗位的念頭。說起來我是個不孝女,爸聽說我要和朋友辦雜志,把我從前匯去的錢連同家里不多的存款都給了我。這筆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我沒有辦什么雜志,而是拿去付房貸首期,以這幾年的房價漲幅,能得到百分之兩百的利潤,比折騰雜志強多了。

想到這些,我對爸有種說不出的愧疚,電話里沒敢提小山和雜志社的事,只說我要歇一段時間,想回家看看。爸進山多年,家的概念變得模糊不清。我補了一句:我先回村里,過一陣再進山看你。

爸在電話那頭說,我最近不在山上。我有些愕然,問他是不是不守山了。他說不是,現(xiàn)在臨時找人替著,出來辦事。

我說那好,回頭我確定回程再給你電話。

結(jié)果等我訂好機票,我爸的小靈通又是“無法接聽”。大概是再次進山了。我早就習(xí)慣了爸的做派,知道著急也沒用,我可以找過何琴再去看他。

所以,當我在汽車站低著頭把行李箱從大巴肚子往外拽,忽然被人從身后一拍——我轉(zhuǎn)頭,看見拍我的人是我爸——可想而知,我是多么驚訝。

我有兩年沒回來了,爸沒顯老。可能因為他從我記事起就有皺紋和白頭發(fā)。

爸瞇眼看我,那眼神不是做父親的評估女兒胖了瘦了,更像在甄別我是不是他家姑娘;蛘哒f,是不是他熟悉的姑娘。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不怎么光鮮,這些天來的沮喪多半已轉(zhuǎn)化成可見的陰影,固執(zhí)地攀附在我的眼角眉梢。

“爸!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他摸一下耳后!拔疫M城辦事,順道過來看看。你性子急,我想著你要是今天來,肯定一早出門,到昆明坐下午第一班車,差不多現(xiàn)在到!

我心里一熱,果然是知女莫若父。不過,有這等工夫,主動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早上出門前我還不死心地撥過他的電話,當時仍然沒信號。

爸伸手拽過我的行李箱,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緊跟上他的步伐。爸在云南人當中算是高的,由于早年的勞作,他的右肩以不自然的角度往下傾斜,看上去有點重心不穩(wěn)。他晃著斜肩膀大步走去,一點看不出是六十過半的人。

等我們一先一后走出車站大門,我知道爸剛才嘀咕什么了。他覺得我行李少。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把我那只嬌小的行李箱往一輛半舊藍色皮卡的車兜一扔,接著打開車門,跳上駕駛座。我站在原地發(fā)呆,爸從車窗探出胳膊,示意我上車。

我坐進副駕駛,車里有股汽油味,混合著土味兒。我忍不住問:“你有駕照?誰的車?”爸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耳朵,戒煙留下的后遺癥。“駕照當然考了,不然能上路?車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從老柴家買的二手。”我詫異極了!澳阍陔娫捓餂]講!薄澳慊貋聿痪涂吹搅寺铩!

爸發(fā)動車子,小心地避開一輛走在路中央的馬車。都二十一世紀了,這條國道上仍有鬃毛虬結(jié)的瘦馬拖著木制車斗緩緩前行,時光在老家仿佛是以另一種速度流逝的。與這副光景不協(xié)調(diào)的是鎮(zhèn)上新添的公交車,我一開始沒認出那是什么,常見于高爾夫球場的敞篷電瓶車上坐著男女老少,車頭貼著目的地,“一中——南門——東大街”。這些地點步行也不過幾分鐘。另一道不協(xié)調(diào)風(fēng)景當屬我爸的皮卡。

爸開車的時速不超過三十公里,開到村子入口,我在爸拐彎前叫了一聲!拔矣悬c事。爸,你先回家。我等一下就回!蔽姨萝,沿著國道往前走,一邊回頭沖爸和他的半舊皮卡揮手。我看見爸在車里又摸了下耳朵。他頻繁做這個動作,肯定是有話悶在心里。

十五分鐘后,我從國道拐上一條沙礫路,何家的村子就在眼前。我至少有十年沒來過了。上一次來這里是在高三的暑假。

村莊并未脫去記憶中的模樣。有幾家的房子像是翻新過,若干樓頂加裝了太陽能板,不過進村的土路照樣嶙峋地硌人的腳,零星的狗吠也一如從前。我遠遠望見何琴家的土夯墻舊屋變成了瓷磚貼面的三層樓,樓體曾經(jīng)是白的,現(xiàn)在掛了層灰。醒目的是褚紅色鐵門兩側(cè)的喜聯(lián),還很新。這變化不小。

我不清楚何琴去深圳以后的經(jīng)濟情況,據(jù)說她繼續(xù)做裝修設(shè)計,再加上她對家人毫不吝惜,能蓋起這樣一座樓也很正常。不知那副喜聯(lián)的主角是誰——她,或是她的兩個妹妹之一?

我走過去拍門,門內(nèi)傳來洶涌的狗叫。我聽見有人邊呵斥狗邊走過來開門。門開了,門內(nèi)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我一怔。

對方卻毫不遲疑地喊我:“程妙。哎呀稀客。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今天剛到!蔽叶ň毧矗K于從那張臉上認出依稀的印象。是何琴的小妹何書。我走的時候她還在念初中,又瘦又小,現(xiàn)在是個豐腴的年輕女人了。她和兩個姐姐不相像,可能因為繼承了何家爸爸的白皙。她轉(zhuǎn)身帶我往里走,嘴里說:“你有沒有我姐的消息?”

我一愣:“沒有。”

院子里的四眼狗在鐵鏈末端發(fā)出威嚇的咆哮,何書轉(zhuǎn)身訓(xùn)狗。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小腹微微隆起,看來日子尚淺。門口的喜聯(lián)想必是她的。

從前的何家院子也有狗,沒鋪水泥。當時院子一角有個泥潭,幾只豬愜意地躺在泥里睡覺,不斷散發(fā)豬特有的怪味。我總是直奔何琴位于閣樓的房間,如果她不在家,我會從她當書桌用的木箱上找本圖書館借來的武俠小說,坐在窗臺上看。窗戶是在土夯墻留出的一小方缺口,裝了兩扇木框和玻璃,用今天的眼光看,竟然是個不大的飄窗,正好夠一個十來歲的女孩蜷腿而坐。那扇窗朝西,黃昏時光線最佳。對,就是這個時段。

陡峭木梯頂上的閣樓蕩然無存,迎接我的是水磨石地面的客廳。平板彩電,木沙發(fā),角落里怪模怪樣的景泰藍花瓶有半個人高。所有這些都和成年的何書一樣陌生。

我在木沙發(fā)落座。何書把裝在塑料袋里的瓜子推到我跟前,又拿出一袋甜角!澳阍诖蟪鞘写昧耍吃得慣這個嗎?”

我拿起甜角剝開!霸趺闯圆粦T?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你姐愛吃酸角!

她有些意外地一笑:“是呢!蔽翼槃輰⒃掝}推過去:“你姐的手機停機了。她換了號?”“不曉得,我們也找不到她。我姐快一年沒寄錢回來了,”她頓了頓,“我猜她可能有男人了,說不定還是個要她養(yǎng)的!蔽矣蟹N掐她的沖動,盡可能淡定地說:“她會不會出什么事?……聯(lián)系不到她,我有點擔心!焙螘局献诱f:“你怎么跟何棋的說法一樣?”看來何家至少還有一個帶點親情的人。“何棋在哪兒?”

“下關(guān),她在大理古城派出所上班!

“她當警察了?”

“不是。算是文員吧。吃公家飯挺好,你說是不是?”何書仿佛悵惘地說,“她現(xiàn)在是我們家最得行的。我當年要是考上大學(xué),肯定比她有出息。”我沒吭聲。真不知她用什么來衡量“得行”,供她念書給家里蓋房的姐姐似乎被她拋在了一邊。

大妹何棋念的是中專。從中不難看出大妹和小妹的區(qū)別,大妹多少要考慮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不能任性。小妹則能夠仰賴兩個姐姐,自由地求學(xué)。何琴當年選擇讀高中,家里自然是反對的,所以她高考失利后沒有復(fù)讀,匆匆離家務(wù)工。小妹何書考了三次大學(xué),后來大約是深知無望才罷手。何書又說:“哎,不過我現(xiàn)在也挺好。何棋連男朋友都沒有!彼粍賾z愛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愈加無話可說。要不是大門傳來一聲響,我本來正想找個理由告辭。來人是何媽媽。她仿佛比從前矮小了些,仍是一張操勞的臉。

看見我,她露出幾分高興的神氣,摘下草帽放在桌上,又問何書怎么沒給我泡茶。我說不用,老太太就像沒聽見,張羅著給我泡了米花茶。她記得我小時候愛甜,放了兩大勺紅糖。那杯茶喝起來就像被一支糖做的棒球棍橫掃一棒。

我們寒暄了一會兒。何書把她的情況說了個夠:她丈夫是鄰村支書的兒子,目前在外當兵。她不喜歡和公婆住,所以待在娘家。她還問起我的工作,收入情況,是否結(jié)婚,有沒有對象。我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

我逮了個空子問何媽媽,何琴這幾年有沒有回來過,這半年聯(lián)系不到她之前,有沒有什么異常。老太太的答案和我掌握的相同。說是何琴去年春節(jié)回的家,待了一個多月又走了。我問是不是去深圳,她說那可不一定。

“你也知道,我家這個姑娘最怪的,去哪里不愛和人講!

她說的沒錯。我?guī)缀鯖]得到任何有意義的信息。這時又聽何媽媽說:“你回來是不是幫你爸?他那一百畝,我們都覺得不好搞!蔽覜]回過神,何書立即搶白:“人家是記者,怎么可能種地!”老太太笑道:“是呢,我糊涂了!蔽壹{悶地問:“種什么地?”我爸光棍兒一條,自留地并不大,他進山后一直租給別人。這是從哪里跑出來的一百畝?何書說:“你爸沒告訴你?他承包了一百畝,就最近的事。都說他要種包谷,估計是看動力一號的行情好!薄皠恿σ惶?”這名字聽起來很科幻!安皇浅缘陌,”何媽媽解釋,“大公司收了拿去煉油!薄坝衩子?”我繼續(xù)困惑,我們這個貧困的烤煙種植縣怎么開始種玉米了。何書看我的眼神透出好笑的神氣。“不是油,是汽車用的酒精。你們大城市的人只管開車,也不關(guān)心車子怎么跑起來!

我這才把“動力一號”和某條經(jīng)濟新聞聯(lián)系起來。燃料乙醇,玉米種植風(fēng)潮,專家對農(nóng)民“不務(wù)正業(yè)”的憂慮。如此等等。難道我爸也因為眼饞利潤撲上去,一口氣承包了一百畝地?不像我爸會做的事。

我想趕緊回家問個究竟,匆匆向何家母女告辭。

出了大門我才想起,忘記問一下何家爸爸的情況,即便是出于禮貌。何家兩個女人說這說那,半句也沒提那個人。他在何家的存在意義似乎就是和妻子生了琴、棋、書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如今下落不明。至于他本人,則是十幾年如一日不明下落,偶爾晃悠回來,轉(zhuǎn)眼又不知去了哪里。何琴很少主動讓人知道自己的飄蕩軌跡,大概有父系的遺傳。

不過在家庭責(zé)任感方面,她和她爸可以說倒了個個兒。除了何家,我沒見過有哪個當爸爸的讓女兒撐起一個家。

何家那杯甜死人的米花茶多少撫慰了饑餓感,讓我有力氣走回去。沿著村路往家走,有種不切實的游離感。早上還置身于人車紛擾的城市喧囂,這會兒腳下踩著寂靜的土路。我在半道上遇見一個遠房表叔,沖他點頭致意,他茫然地盯著我看。直到我們即將擦肩而過,他的視線劃過我鼻子下方的傷疤,這才恍然大悟地沖我嚷:“程妙!哎呀,都這么大了。不認得了!

爸逢年過節(jié)也不出山,我陪他在老君山半山腰的小屋過了好多個春節(jié),久不進村,表叔認不出我也正常。估計他看我和我看何書的錯愕差不多。不同的是,我的傷疤是個印記,變化再大,年歲再悠久,惟有這道貫穿口鼻之間的疤痕騙不了人。

其實可以用激光手術(shù)把傷疤去掉,但我不想這么做。大概是白羊座的固執(zhí)在作怪。我被遺棄的理由肯定在于兔唇,留著這道疤,就像一個提醒。提醒我,是誰把我撿回來撫養(yǎng)長大。這道疤是我和我爸之間的一條線。秦拓曾經(jīng)撫摸著我的傷疤說,如果有一天你走丟了,茫茫人海,我也可以靠它把你找出來。

人在戀愛的時候說什么都不顯得肉麻。時過境遷再想起,只覺悲涼。

我和表叔打過招呼,他大聲問我,是不是回來幫我爸弄那一百畝。

看來這一帶無人不知我爸租了一百畝。我含糊地回應(yīng),匆匆往家走。老遠就看見院門敞著,門檻上坐著憨包。他是個低智流浪漢,因為基本無害,人們也就任由他在鎮(zhèn)上晃悠。沒有人知道憨包姓甚名誰,哪里人氏,年歲幾何。

憨包其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么傻,他對樂器有著超乎常人的天分。這會兒他坐在門檻上,戴著萬年不變的破八角帽,正低頭摩挲一管竹笛。大概是我爸給他的新玩具。我走過去喊了聲“老憨”,他全身一抖,抬頭發(fā)現(xiàn)是我,頓時咧開嘴,露出被人打掉了門牙的缺口。比表叔的反應(yīng)聰明得多。

“老憨,吃飯沒有?要沒吃,一會兒請你吃飯!蔽医(jīng)過他身旁往里走。

憨包聽懂了“吃飯”兩個字,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出于多年養(yǎng)成的本能,他不敢跟著我穿過大門。除了我家,其他人家的門檻他也是不敢坐的。

“爸!”我喊道。堂屋一側(cè)的灶間煙囪冒著煙氣,爸從那邊探了下頭。院子一塵不染,看來打掃過。這么些年沒住人,家竟然沒多少頹敗的跡象,只是堂屋的瓦片長了些草,門上的年畫僅剩下發(fā)白的紙痕。花草被爸分送人了,院角的石榴樹還在,綴著殷紅的石榴花,就像我們從未離開這里似的。我不覺恍惚。

灶間的飯桌擺了一桌子菜。爸蹲在地上揭開銅鍋蓋,撲鼻的香!岸範F飯?”我叫道,“饞死人了。先給我個大碗,我給憨包裝一點!

憨包看見豆燜飯,樂得臉上的皺紋深了一截。我提醒他用筷子,別用手抓,他乖乖照做;氐皆铋g,我一坐下就開始狼吞虎咽。飯里的臘肉香極了,我問爸是哪兒買的。

爸說:“你吳孃孃給的!眳菋鷭俏业睦贤瑢W(xué)海椒的媽媽。爸吃得慢,一邊喝酒,我埋頭扒飯,一會兒工夫就跑到墻根去盛第二碗。爸說:“阿妙,有個事和你講!薄耙话佼?”我手上動作沒停,“我聽說了!

我走回飯桌坐下,爸總算沒摸耳朵!澳氵@次回來,要待多久?”“說不好。怎么?”“我過兩天還得回去,不能老讓人幫忙頂班——你也知道,山上日子不是誰都能過的,”他頓一頓,“那一百畝,你來打理,可好?”

我當即有種感覺,爸知道我的雜志沒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來的,反正他知道。如果我沒回來,他自然會想辦法照管那一百畝。我有點發(fā)蒙,卻也懶得揭穿他,只說:“我哪里會種地。俊

“又不是讓你自己下地,請了人!薄鞍,你打算拿這一百畝做什么用?”爸淡淡一笑:“地嘛,當然是種東西!薄胺N什么?”我不肯放松。如果他說出“動力一號”,我可真要懷疑我爸是不是被什么人給攛掇了。他本不是個為錢動心勞神的人。“包谷!卑置翡J地注意到我的表情,拿起他喝酒的小瓷杯往我這邊一送!澳愫纫豢!

我接過酒杯,酒氣直鉆鼻孔。我抿了一點,酒在舌尖上倏然變成了氣,化作如絲的熱流,滴溜溜滑入胃袋。我不由得哈一口氣:“好烈!

“五十度。這酒好吧?”“香味挺足。包谷酒?”爸點點頭。“得用老包谷,現(xiàn)在的人愛吃什么糯包谷、甜包谷。可釀不出這樣的酒。”

“你要種的包谷是……?”

“釀酒的老包谷!

“一百畝?”

“對啊,”他算賬給我聽,“一畝六七百公斤,一百畝,折個中,就算六十五噸吧!薄澳眠@么多玉米釀酒?誰釀?給誰喝?”

爸詫異地看我:“當然是酒廠收去釀。你聽著覺得六十五噸很多,人家每年要收上千噸呢。我和他們講好了,我給他們一個便宜的收購價,將來可以從他們那里拿酒,按批發(fā)價!

我感到自己跟不上老爺子的思維,收購價批發(fā)價,他在想什么呢,難道要開酒鋪?“你租地的錢哪來的?種玉米不會賠本?”

他擺擺手。“我有數(shù)的,不用你操心。你不是愛吃涼雞嘛。多吃點!

就這樣,爸在幾天后再次進山,留給我一百畝的攤子。

如果說一百畝是砸到我腦袋上的意外,酒局則在意料之中。

云南人都愛喝,我的初中死黨們尤甚。他們大多在政府和事業(yè)單位擔任中層職務(wù),日子豐裕,時間闊綽。我?guī)啄隂]回來,被他們當成了聚眾的理由,不得不三天兩頭和他們在鎮(zhèn)上吃飯,每餐都以有人喝高了收場。要是不去吧,會被說成是“不給面子”。此類聚會向來是男多女少,我夾在一群開始發(fā)福的男人們中間,暢聊南北,敘舊打諢,偶爾有幾次,何琴的影子沉沉地掠過心頭。

在一場酒局上,我偶然聽小六說起,才知道爸的一百畝打哪兒來的。在信用合作社當主任的小六比少年時代胖了兩圈,據(jù)說練就了同學(xué)中最綿長的酒量。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放心,那筆貸款沒利息,玉米雖然利潤不高,順利收了就能還上。咱們老同學(xué),幫你家是應(yīng)該的。哦,你該謝謝阿奎,要沒有他,我一個人也搞不定!鞭r(nóng)林處的阿奎隔著桌子沖我舉杯,我只有愕然的份兒。

原來,寧縣有個農(nóng)民科技致富基金,我爸不是搞科學(xué)種田,本來不符合條件。小六和阿奎一合計,把事情給辦成了。用小六的話說:人頭熟,好辦事。

阿奎問過我,為什么我家這么大張旗鼓,卻不種“動力一號”。我這時已經(jīng)知道“動力一號”是賴威在西南各省主推的項目,心頭有結(jié),說話就有些嗆人。“等到人人都種吃不到嘴的玉米,農(nóng)業(yè)變成別人的產(chǎn)業(yè),你這個農(nóng)林處的頭頭就知道厲害了!

好脾氣的阿奎苦笑著說:“你忘了,我們縣從來都不是產(chǎn)糧食的,以前種烤煙的人現(xiàn)在都改種‘動力一號’了。能賺錢的事誰不想干呢?大頭,說真的,我有點搞不懂你家!

我在心里說,我也搞不懂我爸。

有了車果然不一樣,爸每隔一兩周進一次城,和我待半天到一天。大部分的時間,我獨自過著所謂的“地主”生涯。一百畝分散在相鄰的幾個村,打理的人是從各村請的,統(tǒng)籌則有爸的老友崔木匠,我只是個學(xué)徒。

崔木匠早年當木匠,騎摩托車摔傷了手,只好擱下木匠生涯。他腦子活絡(luò),學(xué)什么都快,受傷后幫人打點果園和農(nóng)場,動嘴不動手,過得也不賴。他惟一的毛病就是貪杯,如果不是酒后騎車,也不至于廢了一只手。他常年縮著沒有知覺的右手,除了夏天,一年三季套件現(xiàn)在沒人穿的灰色中山裝,仿佛在學(xué)周總理的架勢。他長得粗黑敦實,更像是連續(xù)劇中的八十年代村鎮(zhèn)干部。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得追肥,去雄的標準如何,該做多少回砍除雜株的繁瑣工作,全是崔木匠定的。爸說過讓我有事問他,我干脆帶了兩瓶酒去他家,請他當顧問。不知是“顧問”這個詞還是兩瓶白酒發(fā)揮了效果,老爺子答應(yīng)得爽快,每天盡在一百畝間轉(zhuǎn)悠,敦促別人干活。我不愿閑著,把本村的兩分地留給自己練手。我很快曬黑了一截,掉了兩斤,照鏡子時覺得自己又黑又瘦,有點像一個人。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像何琴。

植物不欺人,你下功夫,它就日長夜長,給你看一派勃勃的生機。

和土地打交道的日子,上海顯得遙遠。喜夢也罷,我倒掉的雜志社也罷,甚至連同失蹤的小山,都成了一場荒誕的舊夢。

好在還有和秦拓的通話讓我和過往保持聯(lián)系。他最近電話打得勤,我都怕他的未婚妻吃醋。轉(zhuǎn)念又想,我問心無愧,操那份閑心干嗎。

我說我現(xiàn)在黑得嚇人,他來了肯定認不出。他說:“你不會真的在老家種玉米不回來了吧?要不我把你報道成樂活范本,小資們最向往的!

我說:“拜托,你做的是經(jīng)濟版,又不是副刊!薄拔铱紤]過兩年轉(zhuǎn)副刊。跑經(jīng)濟口壓力大,出差又多,還要維持關(guān)系戶,太累!

這番話不像我認識的秦拓。他是那種標準的好學(xué)生、好員工、好領(lǐng)導(dǎo),符合事物的上升規(guī)律。就是說,他從來穩(wěn)步向前,不太可能突然轉(zhuǎn)彎。我當即笑道:“說什么哪,你愿意去副刊,社長還不肯讓你挪窩呢。”我想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話到嘴邊卻沉寂。

五月,相鄰的省份發(fā)生了地震。我上網(wǎng)捐款,并從幾個舊相識那里聽說了一些實地情況。我對自己說,我早就不是正規(guī)媒體記者,就算雜志還在做,也沒法深入現(xiàn)場。自我勸慰不太有效。無論是不遠處的天災(zāi),還是千里之外的喜夢造成的人禍,仿佛都和我隔了無盡的距離。我曾是個充滿職業(yè)信心的人,以為揭示真相是我的天命,如今我漸漸感到,自己的理想并不可靠。無論怎樣的真相,人們可能看過就忘,或是根本無從看到。例如我夭折的雜志。

我消磨了好奇心與斗志,把自己融入時節(jié)、天氣和作物的長勢,時間很快邁入八月。云南的雨季,我常常窩在屋里上網(wǎng),試圖搜尋有關(guān)喜夢的只言片語。搜到的仍是鋪天蓋地的同名床品,沒瞧見任何相關(guān)報道,甚至也沒有小道消息,難道是賴威有所收斂?還是我的方向根本就錯了?

好在世上有關(guān)鍵字搜索這種便利工具。有一天,當我不知第幾次用“飲料”“毒品”搜索,有條結(jié)果映入眼簾。留言板上的驢友閑談中,有人問某個南方小島有什么可玩的,別人回復(fù)“時間搖籃咖啡館”。正是何琴最后一次給我寄明信片的地方。

又有人寫道:“那家咖啡館最好還是別去。聽說他們家的飲料里面有毒品!

接下來的回復(fù)交織了感嘆號和疑問,還有各種網(wǎng)絡(luò)表情。發(fā)帖人當即表示放棄前往該島。議論間沒出現(xiàn)“喜夢”二字。不管是不是喜夢,這都是條意想不到的線索。我決定前去看個究竟。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
評價:
表情:
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