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我們不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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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荊州，劉備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三陪男——陪劉表一起騎墻看風景，還陪吃、陪聊。
劉備雖然有些郁悶，但也沒辦法，客隨主便嘛。荊州是劉表的地盤，誰的地盤誰做主。主人要一起看風景、開酒肉大會、吃飽了沒事干海侃聊天，劉備受到邀請，不能給臉不要臉。說到底這是一種官場交際，不過順便認識一些荊州名士，也算是有一點收獲。
劉表“座談客”（郭嘉評語）的稱呼不是白拿的，只空談不干事的風格在他做荊州牧時得到了發(fā)揚光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表實在是開一代風氣之先，后世所謂的魏晉風流、玄談無為，在劉表這里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家常便飯。
不過劉表他們海侃的話題，并不是今天酒局飯桌上常見的八卦新聞或者低級趣味，而是很有品位的。
二十多年后，曹丕繼承他爹的事業(yè)做了曹魏老板，由吏部尚書陳群制定了一種官吏選拔制度——九品中正制（又名九品官人法）。九品中正制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由州郡專門的人才評論員——中正，以家世（這個在實際操作中最重要）、道德、才能把士人分為九個品級，然后給以相應的官職。這個制度，對中國古代政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魏晉六朝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門閥世族政治，正因為九品中正制的實行才名正言順、枝繁葉茂。
但早在東漢后期，人才評議就在社會上流行起來。評論曹操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許劭（字子將），評論十歲孔融“高明必為偉器”的李膺，還有橋玄、何颙等人，都是當時著名的人才評論專家。
可見，曹丕后來推行九品中正制，并不是獨創(chuàng)，而是順應時代潮流，討好世家大族，維護既得利益。從戰(zhàn)國以前實行的貴族世襲制，到漢朝時候的察舉征辟制，再到隋唐之后的科舉考試制，古代用人制度不斷完善，漸趨公平，一定程度上為平民階層打開了出仕之門。而九品中正制，實際上是恢復貴族世襲制，是開歷史倒車，注定不受普遍擁護，注定激化社會矛盾，注定后患無窮。
歷史告訴我們，任何政治制度的出臺，都有背后的利益集團，不過是這些利益集團的訴求在政治上的體現(xiàn)罷了。
面對洶涌而來的時代潮流，劉表作為“八俊”之一，自然也不甘落后。他在荊州時期海侃的主要內(nèi)容，正是人才評論。
有一次，劉備陪著劉表又與一群人海侃。
當時在座的名士應該不在少數(shù)，但有史可考的除了劉備與劉表，只有一位叫許汜。許汜同志當時的身份是陪客，確切點說是一個配角。
一群人侃來侃去，把全天下的牛人們侃了個遍。徐州下邳人陳登（字元龍）是個牛人，自然難免被他們評頭論足。
不過提起陳登，許汜同志很不以為然，說道：“陳元龍是湖海之士，身上有一股驕狂之氣（豪氣不除）�！�
劉備一聽許汜的發(fā)言，更不以為然。要知道劉備在徐州時，與陳登交往密切，甚至惺惺相惜，很清楚陳登的為人。但劉備沒有立即反駁許汜，而是禮貌地請主人劉表先發(fā)言。
劉表模棱兩可地回答：“要說你說的不對吧，許君你是個好人，應該不至于說假話；要說對吧，可陳元龍名重天下，難道他的名聲是靠忽悠得來的？”劉表這一番不置可否的發(fā)言，完全符合他一貫騎墻看風景的特色。
劉表發(fā)言后，劉備進一步追問許汜：“許君你認為陳元龍驕狂，能否舉例說明？”
許汜一看有了傾訴對象，立即打開話匣子，有些委屈地說出了傷心的往事：“曾經(jīng)有一次，我路過下邳，見過陳元龍。他居然毫無待客之道，連話都不跟我說，自個在大床上高臥，讓我睡在下床。”許汜的敘述中可能有所隱瞞，隱瞞了他當時與陳登談論的話題，這是他被鄙視的關(guān)鍵因素。
聽到許汜對陳登的不滿，劉備終于露出了他的廬山真面目，他不是像劉表一樣的好好先生，只會空談無為，而是有雄心壯志且一直在努力奮斗的亂世英雄劉備！
他應聲說道：“許君你一向被人稱為國士，現(xiàn)在天下大亂，帝王流離失所，大家都希望你能憂國忘家，有救世濟民的抱負�？墒悄銋s只知道置辦房產(chǎn)田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求田問舍），沒有一句上得了臺面的言語，這正是胸有大志的陳元龍非常鄙視的行為，他怎么會和你說話？假如當時是我，我要睡在百尺高樓上，而讓你睡在地上，哪里只是區(qū)區(qū)上下床之間的差別？（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
一番話說得許汜無地自容，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事實證明，劉表確實是個出色的好好先生，為了打破許汜的尷尬，他把劉備的話當作一個笑話，聽后放聲大笑。
劉備提起陳登，想起往日共事的崢嶸歲月，對他的英年早逝（陳登死時為公元201年，享年三十九歲）十分痛惜。隨后，劉備說出了他對陳登的評價：“像陳元龍這樣文武兼?zhèn)�、膽志超群的俊杰，只能在古人中尋求，當今之世很難有人能與他相提并論�！保ㄈ粼埼奈淠懼�，當求之于古耳，造次難得比也）
這是“求田問舍”典故的來歷。
這件事至少透露出兩個信息。一，劉備不是一個絕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雖然城府很深，卻是一個性情中人，敢于當面指責別人（許汜可不是他的手下），更不是不看對象對所有人都一味寬厚，而是有雙識人的慧眼，給予區(qū)別對待。二，劉備與劉表等座談客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在內(nèi)心深處是看不起這些人的，只是礙于情面一般不表現(xiàn)出來罷了。
還有一件事，更能證明劉備與劉表的差別。
劉備在荊州無事可干，除了陪聊，還要陪吃。
一次酒局上，眾人酒足飯飽之際，劉備去上了趟廁所，回來卻流起了眼淚。
劉表看到之后很奇怪，連問這是為什么？
劉備流眼淚的緣故，當然不可能是在廁所里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事件，而是他在上廁所的時候又看了一次大腿。
當然是劉備自己的大腿。按理說，劉備也是四十大幾的老男人了，兩條大腿沒有什么值得好看的。
但劉備偏偏就看了，而且看出了不同，看出了奧妙——大腿粗了，內(nèi)側(cè)長肉了（髀里肉生）。
對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劉表來說，很難理解大腿內(nèi)側(cè)長肉代表著什么，但對于半世騎馬作戰(zhàn)、一生顛沛流離的劉備來說，這有著深層的含義：他已經(jīng)很少騎馬了。
不騎馬意味著不打仗，在亂世中不打仗就意味著劉備無所事事，虛度光陰。
劉備慨嘆“髀里肉生”，與后來蘇軾說的“早生華發(fā)”，岳飛說的“白了少年頭”，雖然時間、地點不同，意義卻完全相同。
蘇軾、岳飛二人說上面的話時，很是感慨，很是悲傷，劉備當然也不例外。他已經(jīng)是四十大幾的人了，還過著寄人籬下無所事事的日子，“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yè)不建”（《三國志》注引《九州春秋》），忍不住流下幾行熱淚。
劉表卻非常不理解劉備。
你劉備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提劍馬上行。
我劉表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騎墻看風景。
白天不懂夜的黑，恕我不懂你的心。
我認為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日子很美，你卻流幾行眼淚說心很累。
兩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走到了一起，這日子到底該怎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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