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節(jié)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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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那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萊拉正要把感冒的察爾邁伊放到床上睡午覺,這時塔里克沖進了他們住的平房。
“你聽到了嗎?”他說,稍微有點喘息,“他們殺了他。艾哈邁德•沙•馬蘇德。他死了。”
“什么?”
塔里克站在門口,把他知道的說給她聽。
“他們說他接受了兩個自稱原籍摩洛哥的比利時記者的采訪。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一枚藏在攝像機里面的炸彈爆炸了。殺死了馬蘇德和一名記者。另外一個記者打算逃命,但被他們用槍打死了。他們現(xiàn)在說那兩個記者可能是基地組織的人。”
萊拉想起了媽媽釘在她臥室墻壁上的艾哈邁
德•沙•馬蘇德的畫像。馬蘇德身體前傾,揚起一道眉毛,臉上神情專注,仿佛正在恭敬地聽著別人說話。萊拉記得媽媽十分感激馬蘇德在她兒子墓邊念經(jīng)文,把這件事說給每個人聽。甚至在馬蘇德和其他派別交戰(zhàn)之后,媽媽依然拒絕責(zé)備他。他是一個好人,她過去常常說,他想要和平。他想要重建阿富汗。但他們阻撓他。都怪他們阻撓他。對媽媽來說,即使到了最后,即使一切都變得極其糟糕,喀布爾成為一片廢墟,馬蘇德依然是潘杰希爾雄獅。
萊拉沒有這么寬容。馬蘇德的慘死沒有令她高興,但她無法忘記的是,在馬蘇德掌權(quán)的時候,各處城區(qū)被夷為平地,尸體從亂石堆中被扒出來,已經(jīng)下葬的兒童的手腳在屋頂或樹木的高枝之上被人發(fā)現(xiàn)。她也清楚地記得那枚火箭彈飛進來之前媽媽臉上的表情,還有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場景:爸爸那失去腦袋的軀體落在她旁邊,印在他的恤衫上的橋塔剌穿了濃霧和血跡。
“他們會給他舉辦葬禮,”塔里克說,“這一點我敢肯定。也許在拉瓦爾品第。葬禮將會很隆重。”
差點睡著的察爾邁伊坐了起來,用拳頭揉著眼睛。
兩天之后,他們正在打掃一個客房,突然聽到一陣喧嘩。塔里克丟下拖把,匆匆跑了出去。萊拉跟在他身后。
喧嘩聲來自酒店大堂。酒店前臺右邊有一個休息區(qū),里面有幾張椅子,兩張綴著小羊皮的沙發(fā)。角落擺著一個正對著沙發(fā)的電視機,薩伊德、接待員和幾個客人聚集在電視機前。
萊拉和塔里克走了過去。
電視機上正在播放英國廣播公司的節(jié)目。屏幕上有一座大樓,大樓上部冒著滾滾的黑煙。塔里克跟薩伊德說了幾句話,薩伊德的回答還沒說完,電視屏幕的一角出現(xiàn)了一架飛機。它撞上了旁邊的塔樓,爆發(fā)出一團令萊拉之前見過的任何大火都相形失色的火球。大堂里面每個人都發(fā)出一聲驚呼。不到兩個小時,兩座大樓已經(jīng)倒塌。很快,所有的電視臺都在談?wù)摪⒏缓、塔利班和奧薩瑪•本•拉登。
“你聽說塔利班怎么說了嗎?”塔里克問,“關(guān)
于本•拉登的?”
阿茲莎和他面對面坐在床上,思考著棋局。塔里克已經(jīng)教會她下象棋。她皺著眉,用手指輕輕敲打下唇,這個動作是跟她父親學(xué)來的。塔里克每當(dāng)考慮下一步怎么走時就會這樣。
察爾邁伊的感冒好了一些。他睡著了,萊拉用藥水按摩著他的胸膛。
“我聽說了。”她說。
塔利班宣布他們不會將本•拉登交出來,因為他是一個在阿富汗避難的客人;拒絕客人有悖普什圖人的道德觀念。塔里克苦笑起來,從他的笑聲中,萊拉聽得出他對這種曲解普什圖人的傳統(tǒng)、讓他的族人蒙羞的行為十分反感。
那次襲擊之后幾天,萊拉和塔里克又來到酒店大堂。電視機的屏幕上,喬治.布什正在發(fā)表演講。他身后有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說到中途,布什的聲音顫抖著,萊拉以為他就要哭起來。
會說英語的薩伊德向他們解釋說布什剛剛宣戰(zhàn)。
“對誰?”塔里克問。
“首先是對你們的國家。”“也許那不算什么糟糕的事情,”塔里克說。他們剛結(jié)束做愛。他躺在她身邊,頭枕著她的胸膛,手臂放在她的小腹上。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試了幾次都沒做成。塔里克不停地道歉,萊拉不停地寬慰他,F(xiàn)在還是有困難,但不是身體有問題,而是客觀條件不許可。他們和兩個孩子同住的房子太小了。孩子就睡在他們身邊的床鋪上,所以他們沒有隱秘的空間。多數(shù)時候,萊拉和塔里克默默地做愛,無聲地壓抑著心中的激情,穿著全套衣服,蓋著毛毯,以防突然被孩子打斷。他們總是擔(dān)心床單的沙沙聲和彈簧床的吱嘎聲。但對萊拉而言,只要能夠和塔里克相處,忍受再多的焦慮她也心甘情愿。當(dāng)他們做愛的時候,萊拉有一種靠岸的感覺,一種找到庇護的感覺。她一直擔(dān)心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種短暫的幸福;每次做愛之后不久,這種焦慮就會絲絲點點地涌上心頭;但做愛的時候,她會放下這個重?fù)?dān)。她不再害怕兩人會分開。
“你指的是什么?”這時她說。
“家鄉(xiāng)那邊發(fā)生的事情啊。也許結(jié)果不會太糟糕。”
家鄉(xiāng)那邊,炸彈再次落下來,這次是美國的炸彈——每天換床單和洗塵的時候,萊拉一直從電視機上看到戰(zhàn)爭的畫面。為了趕走塔利班,找出本’拉登,美國人再次武裝那些軍閥,征集物資援助北方聯(lián)盟。
但塔里克說的話讓萊拉牙齒打顫。她粗魯?shù)匕阉哪X袋從胸前推開。
“不會太糟糕?人們死去?女人、孩子、老人?房子再次被毀掉?這還不算太糟糕?”
“噓,你會吵醒兩個孩子的。”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塔里克,”她憤怒地說,“在所謂卡拉姆村大錯【1】之后?一百個無辜的老百姓!你親眼看到了那些尸體!”
“不。”塔里克說。他用手肘支撐著自己的腦袋,往下看著萊拉。“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你不會懂的。”萊拉說。她清楚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高,也清楚這是他們成為夫妻以來的第一次
爭吵。“圣戰(zhàn)組織開始戰(zhàn)斗的時候你走了,還記得嗎?留在后方的人是我。我。我知道戰(zhàn)爭是怎么樣的。我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父母。我的父母,塔里克,F(xiàn)在你居然對我說戰(zhàn)爭不算太糟糕?”
“對不起,萊拉。對不起。”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你是對的。對不起。原諒我。我想說的是,也許當(dāng)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那兒會有一絲希望,也許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
“我不想再談?wù)撨@個話題了。”萊拉說。她為自己竟然朝他發(fā)火而感到吃驚。這不公平,她知道,她所說的話對他并不公平——他的父母不也是被戰(zhàn)爭奪走的嗎?——她心中的怒火已經(jīng)漸漸平息。塔里克繼續(xù)溫柔地說著,當(dāng)他把她拉過去時,她沒有反抗。她任憑他親吻她的手、她的額頭。她知道他說的可能沒錯。她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也許這場戰(zhàn)爭是必須的。也許當(dāng)布什的炸彈不再落下來時,那兒會有一絲希望。但現(xiàn)在,爸爸和媽媽的悲慘遭遇正在某些阿富汗人身上重演;某些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女孩或男孩回到家中,卻和她一樣,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
枚火箭彈炸成孤兒;此時此刻,她怎能說出這句話?萊拉無法讓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她無法感到欣慰。此時此刻,欣慰是一種虛偽的、缺德的感覺。
【1】2001年10月11日,美軍飛機轟炸了位于賈拉拉巴特的卡拉姆村,造成大約200名平民死亡。當(dāng)時美國軍方稱這一事件為“卡拉姆大錯”。
那天晚上,察爾邁伊咳嗽著醒過來。萊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塔里克已經(jīng)把雙腿甩到床邊。他系上假腿,朝察爾邁伊走過去,把他抱在懷里。萊拉躺在床上,看著塔里克的身影在黑暗中來回走動。她依稀看見察爾邁伊的腦袋靠著他的肩膀,雙手抱著他的脖子,雙腳在他的屁股旁邊上下晃動。
當(dāng)塔里克回到床上時,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萊拉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塔里克的臉頰是潮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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