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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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順清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眼看要吃中飯了,一抬腿,進(jìn)了弟弟王順喜家。
王順清有四兄弟,大哥王順國,二哥王順朝,也就是王熙美的父親,余海風(fēng)的大姑父。王順清排行老三, 四弟王順喜。四兄弟中,王順清和弟弟的關(guān)系最好,既因為兩人年齡更近一些,作為弟弟,王順喜更聽他這個三哥的話,也因為王順喜頭腦靈活,辦事果斷,在洪江城,早已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
王順喜正坐在靠椅上抽著水煙,見哥哥進(jìn)來,抬了抬身子,道:“你倒是稀奇!
王順清心里有些不爽,沒好氣地說:“稀奇什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這話說得怪!蓖蹴樝舱f,“這幾天,新任縣太爺在洪江,你不陪他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溜到我這里來了?”
王順清擺了擺手,說:“別說了,什么縣太爺,那是個絆腦殼!
王順喜覺得奇怪,問:“怎么是個絆腦殼?”
“你想啊,整個黔陽縣,哪有比洪江更富的地方?哪有比洪江更多富人的?隨便從洪江拉出幾個富人,就比整個黔陽縣還富了!蓖蹴樓迥眠^水煙,抽了一口,接著說,“以前,哪一任縣太爺來洪江,不是吃了東家吃西家,又吃又拿,流水席吃上一兩個月,都吃不完的?”
“是啊是啊!蓖蹴樝舱f,“整個長沙府,就這一個黔陽縣令最富,哪一任都是滿載而歸!
“可這個古立德,竟然放出話來,不吃請。住在洪江巡檢司,吃飯還自己掏錢。”王順清又補(bǔ)充了一句,“你說是不是絆腦殼?”
王順喜說:“以我的經(jīng)驗看,越是假正經(jīng)的人,越是貪得無厭。不信你看吧,他一定比前面哪一任都貪,只不過,別人是做婊子就大鳴大放地做婊子,立牌坊就一心一意立牌坊。他這種人,卻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倒不怕他立牌坊,我只擔(dān)心他不做婊子。”王順清擺了擺手,道,“算了,不說這個了,F(xiàn)在,又一個賺錢的機(jī)會來了,我來找你合計合計!
聽說又有賺錢的機(jī)會,王順喜的眼睛頓時發(fā)亮。畢竟是午飯時間了,何況,大堂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將三哥請進(jìn)了里面,酌上小酒,兩人邊喝邊聊。
王順清所說的機(jī)會,正是剿匪。
聽說古立德要剿匪,王順喜的第一想法,和劉承忠、馬占山一樣,真剿還是假剿?王順清說:“你管他真剿還是假剿?只要有名目,就是我們兄弟賺錢的好機(jī)會。古立德如果是假剿,卻又大談剿匪,那無疑說明,他想趁機(jī)大撈一筆。既然他在前面撈,我們就在后面撈,大家心照不宣。”
“如果是真剿呢?”王順喜問。
王順清說:“那也是好事啊。如果真剿,他古立德派出的捐,難道不是用在剿匪上面?剿匪,將由誰來領(lǐng)導(dǎo)?他古立德?肯定不是。除了我這個汛把總,他還能用誰?那不是給我們送錢?”
“話雖如此,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剿的!蓖蹴樝蚕氲酶钜恍,“真能剿滅土匪,萬事大吉。問題是,土匪的勢力那么大,僅靠我們這一點力量,別說剿匪,把土匪打跑,都是妄想。一旦被土匪打死幾個人什么的,就虧大了。”
王順清說:“你以為我傻啊。如今這個情況,不剿肯定是不行了,我是上下不討好。上面嘛,不需要說,一旦怪罪下來,我這個汛把總,還能不能當(dāng),難說。下面呢?白馬鏢局和野狼幫干上了,我們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井水不犯河水。往后,野狼幫肯定會不斷來尋仇。如果是在洪江甚至黔陽以外尋仇,我倒可以裝著不聞不問。如果他們跑到洪江來鬧,你想過結(jié)果沒有?”
“你手下才五十幾個汛兵,那可真是大麻煩!蓖蹴樝舱f。
王順清喝干了一杯酒,將手往桌上一拍,說:“老子日他個乖。古立德已經(jīng)說了,要在我們洪江搞民團(tuán),那才是我們賺大錢的絕佳機(jī)會!
王順喜的腦子雖然好使,但還是有點轉(zhuǎn)不過來。對于某類特別思維,王順喜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這個三哥,永遠(yuǎn)比自己棋高一著,別的不說,就說這職業(yè)選擇,就和所有人不同。
王家的祖業(yè)是王記油號,在洪江已經(jīng)有幾代歷史,傳到父親王子祥手里,迅速發(fā)揚(yáng)光大,短短幾年時間,躍升為洪江八大油號之一。王子祥清楚,王家要繼續(xù)保持洪江商界領(lǐng)袖的地位,必須做好兩件事,第一是多生兒子,第二是讓兒孫多讀書。兒子他生得不多也不少,四個,夠了。說到讀書,四個兒子三個還算聽話,老大老二哪怕讀不進(jìn)去,也咬著牙,把私塾讀完了。唯獨老三王順清,才讀了幾年,就把書本一扔,說:“古往今來,哪一個皇帝不是用拳頭打下來的?可見拳頭比念書有用!
王子祥對兒子動用家法,王順清對父親說:“爹,讓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讓我讀書。”
王子祥怒不可遏:“不讀書就打死你!”
王順清回答:“打死我也不讀書!
王子祥沒有辦法,打累了扶著腰嘆氣:“我王家怎么就出了你這個逆子?我王子祥沒有做過什么惡事,為什么要報應(yīng)我?”
王順清反倒安慰他:“爹,您伸手看看,十個指頭還有長有短呢!”
王子祥須發(fā)俱張:“你給老子滾,我沒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有我這個爹。”
王順清:“滾就滾!”
王順清說滾就滾,當(dāng)天夜里就離開了家,那個時候,他才十五歲。王子祥也是賭氣,以為兒子出去幾天,受不了苦難就會回來,沒想到兒子一去就是十多年,杳無音訊。
王子祥反倒有些佩服兒子:“這個逆子,有點骨氣,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上]有走正路,要是走了正路,說不定能闖出一番作為來。”
王順清三十歲的時候回來了,穿了一身軍官服裝,是正八品千總。原來他在外流浪了幾年,學(xué)了一些功夫,機(jī)緣巧合,結(jié)識了祖籍寶慶(邵陽)府的一個內(nèi)務(wù)府六品藍(lán)翎長。之后六品藍(lán)翎長回到長沙,擔(dān)當(dāng)長沙守備,官升兩級,王順清也就成了正八品千總;氐胶,王順清才想起離開家已經(jīng)十五年了,該回家看看父母了。
王順清衣錦還鄉(xiāng),王子祥還在為當(dāng)年和兒子斗氣耿耿于懷,他斜了一眼兒子:“出息了,王家祖墳冒煙了,出了個八品武官,可你就是當(dāng)了將軍,你還得喊我爹!”
王順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父親腳下:“是,爹!
王子祥口里說:“我王家有三個兒子,少一個不少呀!”但心里還是高興的。畢竟,另外三個兒子,他拿鞭子逼著讀書,就是想逼出個功名。沒想到恰恰是這個不讀書的兒子,成了官府中人。夜里和兒子們喝酒,王子祥問起兒子將來有什么打算。
王順清:“爹,還能有什么打算,繼續(xù)當(dāng)武官。”
王子祥嘆息:“如果你當(dāng)年聽了爹的話,多讀幾天書,現(xiàn)在就有可能是四品守備了!
王順清說:“現(xiàn)在這大清朝,不用讀書,也可以當(dāng)上四品守備。”他介紹自己的恩公,也沒有讀過幾天書,他的官是捐出來的。他此次回鄉(xiāng),就是想找父親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也捐個官。
王子祥手中有錢,早就想捐個官了,只是在家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有信心當(dāng)官的。既然老三有意官場,王子祥喜出望外,當(dāng)即說:“你告訴爹,一個四品守備要多少錢?”
讓人沒想到的是,王順清竟然說:“爹,我不要當(dāng)四品守備!
王子祥大吃一驚:“你連四品守備都不當(dāng),難道要當(dāng)三品不成?算了算了,只要你有門路能買到三品官,你爹我就算是傾家蕩產(chǎn),砸鍋賣鐵,也要幫你湊齊這筆錢!
清朝的官確實是可以捐的,只要你有足夠的錢,捐個七品六品,倒也不是問題?蛇@樣捐出的官,通常要候補(bǔ),等上三年五年是你的運(yùn)氣,等上七年八年的,不是少數(shù)。所以,很多商人捐了官,只要那身官服,不用實缺。王順清可不要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要的是實惠。他說:“我要回到洪江,當(dāng)汛把總!
這話把王子祥差點氣背過去。果然是個沒見識的,洪江汛把總才是一個七品武官,和四品守備相比,隔了五六級。
回過頭來看,王順清還是比父親棋高一著。當(dāng)年,王子祥若是堅持要買個六品以上的官,就算不耗盡全部家產(chǎn),至少也會耗去大半。可以肯定的是,捐個六品以上的官,幾乎沒有得到實職的可能。就算運(yùn)氣好,能撈到一個實職,恐怕也是五年八年之后的事。這些年,國家經(jīng)濟(jì)走在下行道上,經(jīng)濟(jì)凋敝,萬業(yè)不興,賺錢不易,若是坐等五年八年,就算撈到一個實職,要想將捐官的錢賺回來,恐怕難度就大了。相反,自從王順清當(dāng)了汛把總,成了洪江的地頭蛇,賺錢的機(jī)會一大把,整個王家,也就上了一大臺階,迅速成為洪江三大家族之一。
提起洪江三大家族,每一家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先不說王家和余家,說張家。
張家老爺子張洪昌,是王子祥、余興龍同時代的人。和王家余家一樣,早期,張家也是開油號的,生意做得很大。不過,洪江的洪油商人和木材商人很多,張家并不是最出名的那一個。張家不出名,有兩個原因,一是張家人丁不旺,張洪昌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張祖仁,是洪江城里出名的花花太爺,公子哥兒,吃喝嫖賭,打架斗毆,樣樣都來。手下有一幫混混兒,壞事做絕,胡不來少年時進(jìn)入洪江,就在張祖仁的手下混。女兒張文秀,倒是一個靈秀人兒,是洪江城里有名的美女之一。
后來,張家名揚(yáng)洪江,得益于老爺子張洪昌的兩步棋。這兩步棋,都與聯(lián)姻有關(guān)。
兒子張祖仁結(jié)婚,沒能娶到洪江城里著名商號的女兒,女方是洪江城外三十里嚴(yán)家壩嚴(yán)財東的三閨女。這段婚事,原本不能給張家貼金,但張洪昌搞了一次大排場,擺了三天流水席,包下洪江所有的戲院,讓所有賓客,甚至街道上一些流浪的乞丐都吃喝玩樂了三天三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此,幾乎所有的洪江人,都知道了這個張洪昌和張記油號。
至于女兒的婚姻,張洪昌最先看中的是余家的四子余成長。張洪昌早已和余興龍說好,只等余成長從云南回來,就把婚事辦了。沒想到,余成長拖了一年多才回到洪江,回來時,不僅帶回了崔玲玲,還帶回了余海風(fēng)和崔立。張洪昌只好臨時改弦更張,把女兒嫁給了王子祥的第四個兒子王順喜。
此時,張家在洪江,還排不上名號,只是張記油號,排上了洪江八大油號之一。后來躋身三大家族,就更是時也勢也,完全因為張祖仁。
鴉片進(jìn)入洪江后,張祖仁趕時髦,成了第一個嘗禁果的人。如此一來不打緊,張家的家產(chǎn),漸漸變成了鴉片煙,被抽掉了。張洪昌就被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給活活氣死了。不過,張洪昌一死,張祖仁沒有了管束,便完全放開了膽子,自己開起了鴉片煙館。不幾年,就將煙館擴(kuò)大到了八家,如今成了整個洪江最大的鴉片商人。張祖仁的煙館,不知吸垮了洪江多少世家,張家卻是越來越興旺,很快成了洪江首富。但他這個首富名聲不好,只要他往街上一走,背后是罵聲一片,尋常的正當(dāng)商人,也都不和他來往。
張祖仁這個首富只是表面上的。若以家族算,余家在洪江有兩大商號,一是余家的祖業(yè)余記油號,二是余成長的風(fēng)云商號。這兩大商號中,風(fēng)云商號,是僅次于張記油號的大號,余記油號,也可以在洪江排到二十名之內(nèi)。而余家在長沙還開有余記商業(yè),若是拿回洪江排名,大概也能排在十名之內(nèi),另外在安化還有一個茶場,是湖南省規(guī)模最大的茶場之一。若是將余氏家族產(chǎn)業(yè)加起來,張祖仁這個洪江首富,就只能往后排了。
至于王家就更是特別,大哥王順國,做的是木材生意,雖然開了一個商號,但在洪江,連三十名都排不上。本人和其他幾兄弟,來往也不是太多,羨慕忌妒恨使然。二哥王順朝,接過的是王家祖業(yè),經(jīng)營著王記油號,由于桐油供需飽和,洪江的油號太多、競爭激烈等原因,王記油號雖然在洪江同行排名第二,僅次于余記油號,但根本擠不進(jìn)洪江十大商號。老四王順喜,按照當(dāng)初父親的部署,開了王記茶號,表面上,是洪江十大商號之一,而實際上,其個人身家,很可能超過了張祖仁。
最值得一說的,還是王順清。表面上,王順清并不經(jīng)營商業(yè),只是當(dāng)官,而且當(dāng)?shù)氖且粋七品芝麻官?删褪沁@個七品芝麻官,來錢的門路,比誰都廣。王順清在暗中做著一些什么生意,除了他自己,就連和他關(guān)系最親近的王順喜,都不完全清楚。有人暗地里說,王順清才是真正的洪江首富。
與洪江所有的商人相比,王順清要賺錢,門路比別人多得多,只要官場的一個動向,他就可以大把大把地?fù)棋X。古立德要組建民團(tuán),王順清便又一次有了賺大錢的機(jī)會。
王順清說:“組織民團(tuán)這件事,別人做,肯定不行,只能由你組織。”
王順喜點了點頭:“這倒是一個辦法。到時候,每家都得出人,出不了人的,就拿錢來!
“就算是出人,那也得自己帶槍。”王順清說。
“對對對。”王順喜說,“洪江的這些商人,既要出人,又要出槍,子弟一旦加入民團(tuán),和土匪打仗的時候,難免會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一定不干。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出錢。他們有的是錢,出這一點,不會在乎。”
王順清美美地干了一杯酒:“你覺得我這個辦法怎么樣?”
王順喜說:“辦法是好辦法。不過,我覺得,你還要去找一個人!
“找一個人?哪個?”王順清問。
“去找我的舅子哥,張祖仁!蓖蹴樝舱f。
王順清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問道:“他一個鴉片煙鬼,風(fēng)一吹就倒,我找他做什么?”
王順喜說:“找他是沒半點用,但你忘了,他的生意伙伴是西先生,而西先生的手下,有一支洋槍隊!
王順清恍然大悟,隨即又?jǐn)[頭:“那個鴉片煙鬼,我看見他,心里就不爽。他仗著自己這些年開鴉片煙館賺了大錢,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把誰都不看在眼里,我去找他,恐怕說不上話。畢竟,他是你的大舅子,還是你去找他吧!
王順喜想了想,說:“要不,吃完飯,我們一起去?”
酒足飯飽,睡了個美美的午覺,下午三點多鐘,兄弟倆出門。畢竟,張祖仁的名聲不好,兄弟倆不想沾了這個壞名聲,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這里走走,那里停停,將半個洪江城逛了一遍,最后才到了張家門口。
余家沖以北的一片區(qū)域,是洪江的煙花之地,也是最繁華之地,光妓院就有一百多家,紹興班、荷風(fēng)院等,極負(fù)盛名,幾家大的妓院,光妓女,就有上百名。除了妓院之外,這個區(qū)域,還多酒樓、煙館和戲院。一般正當(dāng)人家,通常不會在這里置業(yè)。張祖仁到底是整個洪江最有名的混混兒,父親死去之后,他就把家搬到了這一帶,用他的話說,“我就是一個爛人,正好混在爛人堆里。”
王順清畢竟是汛把總,有負(fù)責(zé)地方治安之責(zé)。這一帶,屬于治安最為復(fù)雜的地區(qū),他在這里走動,那是維持社會秩序,倒也沒人能說什么。
到達(dá)張家門前,王順喜四處看了看,沒有見到熟人,一步就跨了進(jìn)去,入得門來,立即喊:“告訴你們家老爺,有貴客來訪!
下人說:“我們家老爺正在會貴客!
王順清心里不快了,自己是洪江最大的官員,除了自己,整個洪江,還能有更貴的客嗎?當(dāng)即臉色一變,道:“老子日你個乖,什么狗屁貴客?快,去叫張財貴那病秧子出來見老子。”
王順清有個著名的口頭禪,是在軍營里學(xué)的。這句話最早的出處是哪里,誰都不知道。王順清就是喜歡說,這樣,才能顯得他和洪江所有的人全不同。
下人聽了這話,竟然不十分害怕,說:“對不起,把總爺,是胡師爺代表古大人,來拜訪我們家老爺!
王順喜不知道哪里蹦出個胡師爺,問:“什么來頭?”
王順清說:“什么屁來頭?就是青山界那個胡不來。走,領(lǐng)老子去看看!
說是領(lǐng)去看看,其實,王家兄弟對張家熟悉得很,根本不要人領(lǐng),直接往里面闖,下人也不敢攔。一邊走,王順喜一邊問:“胡不來不是在省城當(dāng)師爺嗎?什么時候回洪江了?”
王順清說:“他如今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當(dāng)了新縣令古大人的師爺!
王順喜眼珠一轉(zhuǎn),道:“如果是這樣,他來找我哥,目的和我們就是一樣的!
王順清看了一眼弟弟,不明白他為何有這樣的推論。
至少有一點,王順喜是說對了,胡不來確實是為了剿匪的事,來找張祖仁的。
胡不來的家鄉(xiāng),在沅水對面的青山界,那里是絕對的鄉(xiāng)下,窮得一家人共一條褲子。胡家是當(dāng)?shù)匚ㄒ坏母辉H思遥袔桩薄田,滿心希望胡不來能夠考中功名,傾盡所有,送他到洪江城里讀書。可洪江城是個商號,也是個花花世界,又結(jié)識了花花公子張祖仁,就跟在張祖仁手下當(dāng)起了馬仔,想混吃混喝。因為有張祖仁罩著,胡不來也就成了洪江城里一個有名的人物。某一次,張祖仁跟人爭頭牌,對方也是公子哥兒,派頭十足,根本不把張祖仁放在眼里。胡不來為了討好張祖仁,沖上去打了那公子哥兒兩拳。沒想到這下惹了大禍,人家是寶慶府同知的公子,也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副市長的兒子,絕對的官二代。
張祖仁出了一大筆錢,又找了同知的上司知府出了面,將自己的事擺平了。胡不來的事卻解決不了,公子哥兒一定要胡不來的一條腿加一條胳膊。胡不來自然不敢再在洪江混,撒腳丫子跑到了長沙。
此事過去了二十多年,當(dāng)年那位寶慶府的公子哥兒,早已因為父親貪腐被抓,家人也跟著倒了大霉,自然不可能再找他麻煩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胡不來搖身一變,成了黔陽縣令的師爺,總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
胡不來拜訪張祖仁,并非感謝當(dāng)年收留之恩,而是找生意伙伴的。
胡不來之所以成為古立德的師爺,這里面還有一段故事。在長沙官場里混了多年,人情世故、官場規(guī)則,胡不來是諳熟于心,可他就是運(yùn)氣不好,始終沒有碰到機(jī)會。而要論起官場人脈,他還是有一些的。恰好古立德外放黔陽,先要到巡撫衙門拿官印,然后要拜會一下長沙官場中人。
古立德在長沙拜見的只有一個人,和他同科考取的進(jìn)士,名叫祝春彥。
祝春彥見了古立德,對他苦口婆心說:“年兄啊,黔陽這個地方,在整個湖南,是最為特別的一個地方。若是以全縣看,這是一個窮困之地,完全可以劃為國家級貧困縣?删褪沁@里,卻有一個洪江,是整個湖南乃至全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洪江有各種商號一千三百多家,錢莊票號二十多家,舞臺戲院六七十家,妓院青樓五十多家。比長沙府還富,在整個湖南,排名第一。所以,你這個縣令,要說好當(dāng)也好當(dāng),要說不好當(dāng),那真是不好當(dāng),所有一切,都看洪江,而洪江的關(guān)鍵,在于洪江的那些商人!
聽了此說,古立德立即變得虛心起來,討教道:“年兄教我!
祝春彥說:“黔陽的事那么多,我哪有時間跟你一一道來?要不這樣吧,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此人現(xiàn)在省城,卻是洪江人,對黔陽尤其是洪江的情況非常熟悉,錢糧刑名之事,樣樣在行。你到了黔陽,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他。”
古立德長居京城,哪里懂得下面這些道道?他大概以為,祝年兄為自己推薦的是個上上人選,卻不知道,就為了這句話,祝春彥得了兩千兩銀子。而胡不來呢,在長沙混了多年,所有家底加起來,也不過百兩銀子,為了得到這一職位,他將能借的全都借了,湊足了這個數(shù),從而獲得了這次跟古立德到黔陽的機(jī)會。離開長沙的時候,他留給家人的,沒有半點余錢剩米,而是兩千兩銀子的欠賬。他如果不能在洪江快速弄到錢,長沙的家人,餓死的可能都有。
要想在洪江撈錢,他就必須有一個搭子,這個人,除了張祖仁,不可能是別人。
張祖仁是洪江的一個狂人,整個洪江城里,沒幾個人能入他的眼。這也難怪,他是洪江首富,又和英國人艾倫•西伯來交好,西先生手下,有二十多名印度人組成的洋槍隊,所以,他連洪江第一高官王順清都不放在眼里。
胡不來來訪,張祖仁一看,他竟然空著手,臉色就不那么好看。
其實,是否帶禮物來,胡不來仔細(xì)思考過。若論兩人以前的交情,張祖仁是他的主子,馬仔去拜主子,哪有空手的理兒?但此一時彼一時,無論你張祖仁多么財大氣粗,畢竟只是一個商人。而今天的胡不來,卻是縣太爺?shù)膸煚,比你高到不知哪里去了。再若提著禮物上門,丟的就不是自己的人,而是縣太爺?shù)娜恕?
張祖仁哪里管這些,在他看來,就算是縣太爺本人來,空著雙手,那也是不能容忍的。因此,張祖仁先將胡不來冷了一陣,自己歪在軟榻上,抽了一泡煙,然后才讓下人把胡不來叫進(jìn)來。胡不來進(jìn)來一看,張祖仁仍然歪在軟榻上,眼睛半睜半閉,似乎有一種特別的迷離,別說是讓座,就連出氣的聲音都沒有。
胡不來也算見過大世面的,自然明白這其中的一切。他不露聲色,拱了拱手,道:“張老板,我給你送一筆錢來,不知你要還是不要!
張祖仁心里一陣煩躁。以前,胡不來可是一口一個哥,現(xiàn)在卻扔過來一個冷冰冰的張老板。如果不是有送來一筆錢之類的話,他可能揮起煙槍扔了過去。
“坐!睆堊嫒蕬袘械卣f。
胡不來看了看,頓時覺得處境尷尬。這是張祖仁的專用煙房,里面是一張大大的煙榻,周邊雖有幾張凳子,但都是矮凳。胡不來若是坐在矮凳上,那就是在張祖仁面前示弱。若是坐到煙榻上,倒是平起平坐,可也有點欺張祖仁之意。猶豫片刻,他還是走近煙榻,坐下來。張祖仁是躺著的,他是坐著的,他頓時比張祖仁高了一大截。張祖仁大概意識到了這一點,立即坐直了自己。
“聽說你給古大人當(dāng)師爺!睆堊嫒实恼Z氣平靜,完全聽不出表情,又不像是在陳述一件事。胡不來只好應(yīng)了一聲是。張祖仁果然說:“到底混出個模樣來了!
胡不來突然明白,張祖仁其實是在用這種辦法打發(fā)自己。對于張祖仁來說,一個縣令的師爺,根本就不算個人物,他還真不需要放在心里。對于這種人,來任何虛的都不行,得直奔主題。
“有一筆生意,張老板只需要動動嘴,不會有任何風(fēng)險,可以坐在家里賺錢!焙粊頀伋隽怂恼T餌。
張祖仁問:“多大的生意?”
胡不來從他的語氣中知道,對于洪江首富來說,太小的生意,他沒有做的興趣。他突然明白,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是永遠(yuǎn)不同的。有些人,一年能夠賺到幾兩銀子,就已經(jīng)是大生意了。但有的人,一天就可以賺到幾百兩甚至幾千兩,你和他談一個十天半個月才能賺到幾百兩的生意,他是不會有絲毫興趣的。
“新來的縣令要剿匪!焙粊碚f,“只要剿匪,就一定會派捐。我算了一下,剿滅一個土匪,恐怕沒有一百兩拿不下來。野狼谷有五百個土匪。那也就是說,這是一筆五萬兩的生意!
“就算五十萬兩,五百萬兩,這種生意,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張祖仁說。
胡不來怕了他這種事不關(guān)己,立即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至少,其中的一萬兩,會與你有關(guān)。沒有一萬兩,恐怕也有七八千兩!
這個數(shù)目,讓張祖仁有了一點點興趣。張祖仁雖然是洪江首富,一年下來,也不過幾十萬兩的進(jìn)項。若是什么都不做,便能賺幾千甚至上萬兩,何樂而不為?“怎么和我有關(guān)?”他問。
“我會向古大人建議,用洋槍隊參與剿匪。”胡不來說,“你呢?可以和古大人談判,只要確認(rèn)是由洋槍隊打死打傷的土匪,每一個,收銀兩百兩!
“會不會太黑了點?”張祖仁說。
“你如果聽我的,保證沒有問題!庇嘘P(guān)這一點,胡不來早已經(jīng)深思熟慮。古立德若真是想剿匪,沒有這支洋槍隊,肯定寸步難行。別說兩百兩,就算是再高一些,古立德也會接受。
“你呢?你有什么好處?”在商言商,張祖仁自然知道,這個是繞不過去的。
胡不來伸出四個手指。
張祖仁說:“不成,最多這個!彼斐龅氖且粋手指。
正在這個時候,王順清王順喜兄弟闖了進(jìn)來。張祖仁只是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坐,也沒有叫上茶。王順喜畢竟是張祖仁的妹夫,也不管這個大舅子愛不愛,直接在他那邊的軟榻上坐了。王順清雖然極不情愿,畢竟不能站著,只好和胡不來打了聲招呼,擠到了他的身邊。
張祖仁不太情愿地向后墻邊靠了靠,淡淡地問:“什么事?”
王順清正要開口,王順喜搶先開了口,說:“和胡師爺說的,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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