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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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祖仁倒有了點興趣:“你們和不來商量好的?”張祖仁有意不叫他胡師爺,這是要貶低他一點,又不好叫他的小名,只好臨時叫了不來。
胡不來要撇清自己,又不好直接否認,只好以退為進,道:“你們知道我找張老板所為何事?”
王順清說:“老子日你個乖,除了剿匪,還能有什么事?”
王順清是個極精明的人,但細節(jié)方面,往往沒有弟弟王順喜把握得好。王順喜之所以有此一說,原是要套胡不來和張祖仁的話,沒想到,話已經(jīng)被三哥挑明,只好改變策略,和盤托出。一聽說兩兄弟是來借兵,胡不來便暗暗向張祖仁搖頭。
張祖仁似乎根本沒看胡不來,答:“洋槍隊是西先生的,我做不了主。而且,洋槍隊什么時候回洪江,也說不定!
在洪江耽擱了幾天,古立德竟然一大早把胡不來叫起來。胡不來走到外面一看,天是黑的,下著雨,外面停著一輛舊馬車。胡不來不解地看了看古立德,問:“大人,這是要去哪里?”
古立德說:“當然是去縣衙。我這個新任縣令,進入黔陽已經(jīng)好幾天,連縣衙的門朝哪里開還不知道呢,那怎么行?”
胡不來懷疑這個古立德不是正房生的而是偏房生的,怎么歪主意一個接一個,全不走正道?周永槐和趙廷輝等,第二天已經(jīng)趕回縣城,古立德留在洪江,是因為發(fā)生了盜匪大案,有些事需要他處理。就算如此,哪一天去縣城,完全可以大鳴大放,大搖大擺啊,有必要偷偷摸摸,搞得這么神秘嗎?當然,胡不來也有點私心,如果縣太爺坐著四抬呢轎,儀仗開道,自己這個師爺,也可以跟著風光一回,F(xiàn)在這么干,倒成了錦衣夜行了。
既然主子要這樣干,作為奴才,胡不來雖然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
他四處看看,站在那里,沒動。
古立德說:“你站著干什么?登車啊!
胡不來說:“馬智琛呢?沒看到馬智琛啊。”
古立德一來到黔陽,便招了一個年輕的差官,表面上說是為了破無影神手和采花大盜案,胡不來總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這個馬智琛,是古立德下的一步暗棋,是針對黔陽官員的。既然馬智琛是古立德新招的下差,似乎應該和古立德一齊回黔陽。
“他另外有安排,不去黔陽!惫帕⒌抡f。
古立德自己先登了車。胡不來身上什么地方抖了一下,跟著也登了車。車夫一甩馬鞭,馬車便向城外駛?cè)ァ:榻角,沿著沅水岸邊一直向前,一邊是奔流不息的沅水,另一邊是一畦一畦的油菜田,遠處山巒起伏,在煙雨之中,朦朧而又明燦。古立德的心情大好,走在這初春的江南煙雨之中,一路輕聲吟唱著什么。
胡不來卻心有不甘,眼看著一大筆錢就要到手了,沒想到古立德說走就走。不成,他得想個辦法,過幾天再往洪江跑一趟,長熟的稻子,自己不收割,就會被別人割走了。
“大人,剿匪的事情,怎么辦?”胡不來小心地問。
“什么怎么辦?”古立德問。
胡不來想了想,字斟句酌:“大人不是想先在洪江把民團搞起來嗎?我以為大人會把民團搞起來再走!
“談談你的看法!惫帕⒌掠謫。
胡不來說:“我有些擔心,野狼幫吃了虧,可能報復。洪江沒有城墻,只有五十來人的汛兵,若是野狼幫進入洪江城劫掠,洪江要吃大虧!
“這件事,你要多操點心。”古立德說。
胡不來心中暗喜,表面上卻不露聲色,道:“請大人明示!
古立德說:“我初到黔陽,人生地不熟,好多事,不好動作。你不同,你是當?shù)厝耍退悴皇煜で闆r,關系也比我熟。到了縣城之后,除了日常的工作,你要盡快拿出一個剿匪計劃。這件事越快越好,不能拖。野狼幫人多勢眾,他們?nèi)绻麃韸Z城的話,說不定洪江城就被他們占了。這種事,絕對不能出現(xiàn)!
胡不來打了個寒噤,說:“土匪如果真的占了洪江城,天就塌下來了。”
“是啊。土匪如果占了洪江城,就算土匪不殺我們,朝廷也會殺了我們。”古立德說,“所以,我只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nèi),你必須拿一個詳細的剿匪計劃出來!
5
余海風在二姑父家吃的晚飯,出門時,已經(jīng)萬家燈火。
這些天,謠言滿天飛,一天幾驚,都說野狼幫攻來了。
古大人雖說要剿匪,但具體怎么搞,還沒有明確的安排。洪江人卻等不得了,由劉承忠、馬占山等人出面聯(lián)絡,洪江有重大影響的鄉(xiāng)紳余興龍、王子祥等人全力支持,決定成立洪江民團。民團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專職的,稱守城隊,人員向社會公開招募,由洪江各商會共同出資,馬占山負責訓練和指揮。另一部分屬義務性質(zhì),稱護城隊,由整個洪江城的青壯年組成,原則上每戶至少出一個人,多者不限,訓練和指揮由劉承忠負責。
余海風實在不想待在家里,一家人對他雖然客客氣氣,可他不知哪里的感覺出了差錯,總覺得家人在防著他一般。恰好二姑父要組織護城隊,余海風便主動跑過來幫忙。
老天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在江南,這種雨有一個專有名稱,叫麻風雨。細雨絲飄飄灑灑,如千萬根細細的麻線,隨著微風飄動。走在雨地里,你幾乎感覺不到雨滴,只能感到臉上有絲絲的冰涼之意。
洪江畢竟是商埠,對于有些人來說,真正的商場生意,夜晚才開始。洪江的夜,燈紅酒綠,家家門口高掛著燈籠,尤其在這樣的雨夜,燈籠射出的光,被細雨氤氳之后,形成一種特別的光暈,因此就有了非同一般的美。這樣的夜,這樣的煙雨迷離,古街之中某位女性撐著油紙傘的畫面,多年以后被某個詩人永遠地刻進了人們的記憶。
余海風出門,正想是不是回去找二姑父拿把傘,旁邊閃出一位姑娘,是劉巧巧。
“巧巧,你怎么在這里?”余海風心跳加速,一陣狂喜。
“下雨了!鼻汕烧f著,將一把傘塞在他的手里。
余海風很想和巧巧說幾句溫熱的話,哪怕是和這雨夜一般迷離的話也成,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巧巧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開了。巧巧跑著進門,扭動身姿的背影,就這么永遠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在心中暗嘆了一回,跨出門,撐開傘。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看不到不遠處有個人影一閃。
羅小飛,余海風腦中沒來由地冒出這個名字,他立即加快腳步,向前追去。他之所以追,有兩個原因,其一,當然因為上次羅小飛的神秘,其二,他本能地覺得,這家伙在忠義鏢局周圍轉(zhuǎn)悠,顯得很鬼祟,似乎不懷好意。
余海風追到前面的巷口,看到前面一個小乞丐在奔跑。從背影判斷,確實是羅小飛。
“羅小飛,你給我站住!”他大聲叫喝,并且加快腳步,腦中同時閃出另一個念頭。羅小飛不是來投親的嗎?既然到了洪江,為什么還是一身破爛?是朱掌柜不肯收留他,還是他對自己說了假話?
向前追了兩個街口,竟然再也見不到羅小飛的身影。
找了一陣,實在找不到,余海風只好往回走,沒走多遠,到了太白樓前。太白樓是一個氣派非凡的三層樓房,二樓正中,三個鎦金大字:太白樓。大門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傳說唐代大詩人李白曾經(jīng)游歷在此,并在這個地方喝酒寫詩,于是就有了太白樓。太白樓在洪江有三個最:菜最好,酒最香,價格最貴。
離太白樓不遠,有另一幢構造雄偉的三層樓房,樓房的前面,掛著一排大紅燈籠,燈籠上面,是大大的招牌:萬花樓。萬花樓是一座青樓。洪江的青樓很多,大大小小近百家,全都集中在余家沖以北,離余家沖有一點小小的距離。這座萬花樓,卻是離余家沖最近的,幾乎就到了余家沖街面上,離大佛寺的距離也不遠。
這座青樓,引起了洪江很多人的憤怒,有不少商戶,曾聯(lián)名寫信,要將這家青樓搬走。可是,這家青樓的老鴇花蝴蝶,不知有什么手段,不僅不受影響,反而生意大旺。在洪江所有的青樓妓院中,萬花樓差不多是開業(yè)最晚的一家,但現(xiàn)在卻成了最紅的一家。
萬花樓和別的青樓完全不一樣。別的青樓姑娘們站在門前,搔首弄姿,或者站在繡樓上,拋媚眼,送秋波,淫聲浪語,恨不得把路過的男人拉進去。但萬花樓外面看不到一個姑娘,只是里面隱隱約約有些絲竹之聲傳出來。
萬花樓離余家很近,每次余海風經(jīng)過這里,都會被那絲竹聲打動,同時,腦中會冒出巧巧的笑臉。余海風想快步走過去,可不知為什么,就是有些邁不動腿,似乎不遠處的萬花樓有一種特殊的磁力,在深深地吸引著他。正當他愣神的工夫,幾頂呢轎過來,停在太白樓門口。從每一頂轎子上下來的,都是一個洪江公子。余海風知道,這洪江城里的商人,實在是太有錢了,有錢人家,最容易出產(chǎn)的便是浪蕩子,都是錢燒的,說壞吧,壞不到哪里去,說好,那是半點都說不上。有吸鴉片的,但只是淺嘗輒止,自然也有嫖娼的,卻很少有醉倒在花柳巷,至于喝酒賭錢,倒是常事。那種抽大煙抽到傾家蕩產(chǎn),賭錢賭掉金山銀山的,和這些浪蕩子也玩不到一起。
余海風和這類人也不是一類人,不想和他們糾纏,正想繞開,卻聽到一個人在叫:“海風表弟,是你啊。”
余海風一看,是大姑父王順朝二兒子、王熙美的二哥王展浩。余海風比王展浩小兩歲,以前也在一起讀過私塾,從小就以兄弟相稱。
余海風應了一聲:“表哥,來喝酒呀!”
“是喝酒,也是商量點事!蓖跽购茙撞阶哌^來,一把拉住余海風的手,大聲道:“各位兄弟,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就是我的大表弟,風云商號大少爺余海風,響當當?shù)挠⑿廴宋。前幾天青羊坡,他一出手,把土匪殺得人仰馬翻!
幾個穿著絲綢長袍馬褂,戴瓜皮小帽的公子哥兒圍過來。余海風都認識,有蔡記藥材的蔡少爺,李記雜貨的李少爺,路記布行的路少爺。大家紛紛向余海風施禮,余海風也一一抱拳還禮。這些人雖說是浪蕩子,可浪蕩子最崇拜英雄,在他們眼里,余海風就是大英雄,是他們的楷模。
浪蕩子也是有血性的,這些人今晚約在一起,就是要共商剿匪大事。既然遇到了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哪里肯放過?大家七拉八扯,硬在拉著余海風共襄盛舉。余海風雖然和這些人年齡相仿,但和他們鮮有來往,此時有些無可奈何,只得進來。
太白樓一共有三層,一樓是大堂,二樓是包房。平常,余海風跟著父親參加一些掌柜的宴請,或者家中宴請別人,在二樓包房吃過飯。在余海風看來,太白樓二樓的包房,已經(jīng)是非常奢華,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不過,他從未上過三樓,不知三樓的雅間,到底是怎樣個光景。這次,那些浪蕩子上的,恰恰是三樓。
走進三樓,余海風立即知道,這里為什么叫雅間了。
所謂雅間,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南邊,是一個一個單獨的雅間,沒有門,只是向北的一面墻,由屏風隔著。而那屏風,一律的花梨木雕就。北面,是一個戲臺,戲臺上端坐著十幾個人,面前擺著各種樂器。不用說,這是戲劇班子的樂師們。一個戲劇班子樂師就有十幾個,那這個戲劇班子應該有何等規(guī)模?再看雅間里面,鋪著的是從波斯進口的羊毛地毯,墻壁上除了木雕的中國花鳥,竟然還掛著西洋畫。
大家剛剛落定,又有一個人跨進來,這個人顯得有些胖,走動時,喘著氣。余海風認識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只是彼此不投契,幾乎沒有來往。他是張祖仁的寶貝兒子張金寶,因為他的姑姑嫁給了王順喜,余海風和他還算沾親帶故。
“喲,海風也在啊。”張金寶說:“好好好,今天大家人齊了。”
余海風不想理張金寶,又不好不打招呼,問:“你們今晚是唱的哪一曲?”
張金寶大模大樣地說:“哪一曲?我今晚請大家吃的菜是太白樓最新推出的少爺待客菜,喝的酒是川東太白酒莊運來的正宗太白酒。有酒有菜當然還得有戲看,今天請來的戲團是長沙盛興戲團……”
幾個少爺紛紛喝彩。
“上菜……”張金寶一聲吆喝。
“來……”戲臺上傳來一聲雷鳴般的回應。“嗆!”一聲鑼響,大家往戲臺上一看,一隊金甲壯士魚貫而出,在戲臺上交叉走馬燈。原來是戲開場了。
戲團表演的是大戲:霸王別姬。開始是交戰(zhàn)的場面,人馬攢動,熱鬧非凡。
菜一道一道上來,上菜的都是年輕漂亮姑娘,上一道菜報一道菜名:桂花魚肚、三絲魚翅、鍋巴海參、洞庭龜羊鮮、鹽水蹄膀等。高端,大氣,奢華,上檔次。酒與尋常的酒也大大不同,香醇,回味悠長。
酒桌上,眾人要求余海風講一講和土匪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余海風畢竟年輕,經(jīng)不起挑逗,繪聲繪色講了一通,眾人再一次大贊英雄,紛紛向他敬酒。此時,張金寶似乎才意識到,自己掏錢請客,原以為是絕對的主角,豈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搞得他連配角都算不上了。他可是洪江首富的公子,洪江第一少爺,豈能容忍別人搶了自己的風頭?張金寶當即招手,叫來小二,說:“去,把剛才那個花旦叫過來,給幾位爺敬酒!
小二頓時面現(xiàn)難色,說:“爺,花旦小桃紅剛剛下場,喝口水,潤潤嗓子,還要上場呢。”
張金寶一聽火大了:“戲班子是老子花錢請的,老子說怎樣就怎樣。去,叫她過來,戲先停一停。”
有錢就是大爺啊,哪怕這太白樓不是他張家的產(chǎn)業(yè),畢竟,戲班子是他包場。
小二下去,不一會兒,戲臺上的戲就停了。旁邊還有些食客,半天見戲沒有開場,在那里起哄。張金寶無所謂,他就是要讓別人知道,在洪江城里,誰才是真正的大爺。
花旦帶妝敬酒,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轉(zhuǎn)了。余海風不想湊這個熱鬧,起身離開,走到外面的樓道上吹風。麻風雨還在下,似乎還大了一點。這里是太白樓的后院,正對面,就是萬花樓。與太白樓的喧鬧相比,萬花樓倒是顯得靜,絲竹之聲,就像這雨,軟軟綿綿的,給人的感覺像是臥在棉花之中。
如果不是站在這里,余海風不可能知道,太白樓和萬花樓,原來是相通的,兩樓之間,有一道很隱蔽的天橋。天橋在兩座樓的背面,通常情況下,不會有人到這里來,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就算有人到了太白樓的后面,看到這座用木板密封的暗道,也以為是兩樓之間的一種裝飾,不會想到是通道。
余海風年紀雖然不大,但走南闖北,見識不少,看一眼暗道,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色情業(yè)是一個古老的行業(yè),藏污納垢,但也紙醉金迷,財源滾滾,自從春秋時期管仲在齊國將這一行業(yè)合法化之后,形成了全國最大的一條娛樂產(chǎn)業(yè)鏈。清朝初期,滿族皇帝適應不了漢族的這種風氣,曾立法禁止。最初立法的是康熙爺,到了雍正時,法令更嚴,處罰加重,但乾隆爺自己就是個花花太歲,他下江南的時候,還請名妓陪酒陪侍,頓時使得這條法令有名無實。到了嘉慶皇帝,再一次加大打擊力度。等到了慈禧老佛爺掌權,大概考慮到此事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她本人就樂此不疲,便大興憐惜之心,雖然沒有改變禁娼的法令,但悄悄地將處罰一項,給刪了。如此一來,各地艷幟高懸,繁榮娼盛。
盡管如此,這畢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各地的娼妓業(yè),均集中于一區(qū),形成紅燈區(qū)。既然是紅燈區(qū),正經(jīng)的人,肯定不會去;假正經(jīng)的人,想去又不好意思去。這種心理,極大地影響了娼妓業(yè)的客源。萬花樓難怪要選擇洪江紅燈區(qū)的邊緣,盡可能地靠近主城區(qū),其中的門道,就在這座隱蔽的天橋。萬花樓開業(yè),只不過十來年時間,在洪江一時力壓群雄,其門道,同樣在這座隱蔽的天橋。
那些假正經(jīng)的人,自然不便以公開身份出入青樓,但是,要想隱蔽身份,卻又是一件難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可萬花樓和太白樓之間的這條秘密通道,卻可以掩人耳目,明著,是進入太白樓,暗地里,一個拐彎,進了萬花樓。
余海風正胡思亂想,卻見一個人順樓梯上來,走向通道。從太白樓到萬花樓走這條通道沒什么奇怪,那些有身份的商賈及官員,要快樂,更要面子,自然想掩人耳目。這人穿著醬色的長袍馬褂,頭上戴著瓜皮小帽,還撐了一把雨傘。雨傘很低,遮擋住了大半張臉。
這本就是一個雨天,撐傘不奇怪。但是,這條樓梯上面,搭有雨篷,雨又小,根本飄不進來,此人一路上還撐著傘,就有點奇怪了。余海風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臉,卻能從身形判斷出,此人竟然是洪江汛把總王順清。
由于天黑,余海風所站的位置沒有燈,王順清完全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就算他看到,也不會當一回事。王順清匆匆進入天橋暗道,來到萬花樓那一邊。萬花樓的暗道口,坐著一個人。這個人五十多歲,雙眼蒙眬,是半個瞎子。不僅僅是半個瞎子,還是一個啞巴。沒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從何而來,萬花樓的人都叫他老黑。
老黑已經(jīng)在萬花樓十來年了,那個時候,花蝴蝶剛剛在洪江開妓院。老黑只是皮膚有些黑,嘴巴不會說話,眼睛沒半瞎,有個綽號黑子,做的是一些粗活。有一次有幾個無賴來鬧事,黑子挺身而出,結果挨了一頓打。正因為他挨了這一頓打,花蝴蝶就一直把他收留在萬花樓。
如今的黑子已經(jīng)變成了老黑,老黑對花蝴蝶忠心耿耿,他在暗道邊看守是最合適不過的。從暗道來的客人都要面子,怕別人說閑話,老黑不會說。這個活兒由老黑干,皆大歡喜。
三樓是萬花樓紅牌姑娘們的閨房,一般要預先約定。有些臉面的人,不愿從正門進入,就走三樓的秘密通道。而這條秘密通道,并不是任何人想走就走,都要經(jīng)過老黑這一關。但凡得到允許的人,身上,都會藏有一塊腰牌,到了通道的盡端,搖一搖門,將腰牌遞過去。老黑接過腰牌,用手一摸,立即知道真假。誰如果想糊弄老黑,找塊假腰牌想過關,那是一定不能得逞的。老黑眼睛雖瞎,手卻比眼睛還明。
王順清遞上腰牌,老黑摸過以后,立即開門。王順清并沒有進入三樓,而是直接向上,進入騎樓。這里,是花蝴蝶的閨房。
花蝴蝶坐在梳妝臺前,正用眉筆輕描著雙眉。王順清推門進入,反手扣上門閂;ê麖溺R子之中已經(jīng)看到了王順清,但她沒有回頭,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描著。
“今天怎么來了?”花蝴蝶問。
“老子日他個乖。”王順清說,“張祖仁那個病秧子,老子遲早有一天要廢了他!
花蝴蝶說:“好好的,怎么和他生上氣了?”
王順清說:“我渴死了,給我倒杯水來!
花蝴蝶說:“沒見我忙嗎?壺里有水,你不會自己倒?”
“老子日你個乖!蓖蹴樓辶R了一句,站起來,自己倒水,“老子就是想不通,怎么會被你這個婊子迷得五迷三道?”
“這還不明白?你前世肯定也是個婊子!被êf。
花蝴蝶是個美麗的女人,但不是一個幸運的女人。她八歲的時候被父母賣給了長沙香滿園,十五歲就成了香滿園的頭牌,十六歲被城西老財主贖身做了小。沒想到才過一年,老財主病亡,大老婆對她恨之入骨,欲置她于死地;ê麕е约旱募耶斕映隽素斨骷遥斨鞔罄掀攀召I幾個流氓追殺她。流氓們抓住了花蝴蝶,不僅僅要她的錢,要她的身體,還要她的命。天無絕人之路,洪江忠義鏢局的少鏢頭劉承忠正好路過,一頓拳腳,打跑了幾個流氓,花蝴蝶保住了身家性命。
一年之后,花蝴蝶來到洪江,在紹興班隔壁租了房子,掛起了百花樓的招牌,主做紹興班的剩余生意。在洪江,紹興班的名聲太大了,自從開業(yè),生意便夜夜爆滿。有些客人在紹興班訂不到房間,便就近找一個地方,自然而然地就進了百花樓。
從百花樓到萬花樓,離不開一個人,他就是王順清。
那時,王順清剛剛當上洪江汛把總,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朋友一起喝酒,自然談起了風花雪月。洪江的妓院太多,竟然沒有一個稱得上當紅花魁。幾個人湊一起,意見完全不統(tǒng)一,這個說,應該是紹興班的小菊兒,那個說是荷風院的小青兒,莫衷一是。最后有一個人說,要說漂亮,只有百花樓的花蝴蝶,那張臉,就像剛開的花,粉嫩粉嫩的,擰一把,好像就能擰出水來。
王順清說:“還有這樣的人?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朋友說:“你當然沒聽說,人家是老板,不賣肉的!
“扯淡!蓖蹴樓迦酉乱痪湓,起身就走。到了百花樓,他大大咧咧往前一站,高聲叫道:“老子日你個乖,誰是花蝴蝶,給老子出來!
花蝴蝶真的像一只最漂亮的蝴蝶,飄一般過來。
進門時,王順清還是滿身的匪氣,看到花蝴蝶,頓時全身一軟,半天不會說話了。
花蝴蝶眉目含笑:“把總爺……”
王順清穿的是便服,他低頭看了看:“你知道我是把總爺?”
花蝴蝶反問:“整個洪江,誰不知道你是把總爺?”
王順清大笑:“知道就好,今天晚上,你陪我!
花蝴蝶慢條斯理地道:“把總爺,民女是有規(guī)矩的,賣藝不賣身,民女可以給把總爺彈幾首曲子,陪把總爺說個笑話。至于陪把總爺上床,我這里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技藝精湛,保證讓把總爺滿意!
王順清一想,這事如果太軟了,肯定搞不成,便立即拿出兵爺?shù)膬春輨,說:“什么規(guī)矩,在洪江,老子就是規(guī)矩。”他伸手入懷,掏出一錠金子,遞給花蝴蝶;ê驹谀抢锊粍印M蹴樓逭f:“少了?身上今天就只這么多。如果不夠,你說個數(shù)!
花蝴蝶軟軟地說:“把總爺,真的對不起,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王順清勃然大怒,將那錠銀子往地上一丟:“老子日你個乖,給老子擺譜是吧?敬酒不吃,要吃老子的罰酒,是吧?那好,老子給你兩條路。一條路,好好陪老子。第二條路,立即卷起鋪蓋,給老子從洪江滾蛋!
花蝴蝶看著怒發(fā)沖冠的王順清,王順清也狠狠盯著花蝴蝶;ê麚溥暌恍Γ骸巴练耍
王順清以為花蝴蝶憤怒了,在罵自己,正想沖上去,給花蝴蝶一頓老拳。轉(zhuǎn)而一想,不對啊,她怎么笑著說的?而且,她說出的土匪兩個字,怎么這么有韻味,像唱曲兒似的?
花蝴蝶罵中帶笑地又補充了一句:“何止是土匪,簡直就是土匪!
王順清雖然是粗人,但也有細的時候,他從花蝴蝶的媚態(tài)中明白過來,一步跨上前,抱住花蝴蝶,雙手一用力,扛在肩上,往樓上走;ê谒募缟蟻y踢亂打,一遍又一遍地說:“你個土匪,你就是個土匪!
王順清不管不顧,上了樓后,走到第一扇門前,一腳將門踢開。里面有一個姑娘,嚇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王順清大喝一聲:“滾!”那個姑娘急巴巴逃了。王順清將花蝴蝶往床上一扔,門也沒關,直接撲上去。
花蝴蝶并非答應了他,而是看清了形勢,知道把總爺是洪江城里最大的官,如果得罪了他,肯定無法立足。相反,若是把他服侍好了,在洪江城,就是另一片天地了。
初到洪江時,花蝴蝶確實暗暗發(fā)誓,從此潔身自好,不再接客。她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還是因為劉承忠。那時的劉承忠還不到四十歲,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齡?上У氖,這種年齡的男人,通常都已經(jīng)結婚生子;ê耆辉诤踹@些,寧愿給劉承忠做小,可劉承忠有自己的信念,不拈花惹草,更不納妾。
在這個社會,未婚的女人屬于公共資源,美貌性感的未婚女人,就屬于緊俏的公共資源;ê睦锖芮宄,自己如果不找個男人倚靠,在洪江,肯定干不長久,但又不能隨便把自己交付出去,一定得找個硬靠山。除了王順清,整個洪江城,還有哪一座山比他高比他硬?
王順清呢?完全被花蝴蝶給迷住了,卻又礙于身份,不好經(jīng)常往百花樓跑。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王順清絞盡腦汁,最初想到的,當然是納妾?杉{妾有幾大問題無法解決。第一,家里的那位,一定不肯答應,后院會起火。當然,王順清才不在乎這一點,為了花蝴蝶,哪怕離婚,他都在所不惜。但也有第二大難題,那就是父親那一關,恐怕難過。最難過的還是第三關。大清朝雖然不反對納妾,但是對于官員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像他這么一個小小的七品武官,已經(jīng)有了一妻一妾,若是再納一妾,人家就會懷疑他的財源。
最后,王順清想到了一個辦法,找一個好地方金屋藏嬌,這個地方,就是萬花樓。為了掩人耳目,王順清不僅買下了萬花樓,還買下了太白樓。整個洪江城,除了花蝴蝶之外,沒幾個人知道,萬花樓和太白樓都是王順清的產(chǎn)業(yè)。
正因為如此,王順清來到萬花樓,就像回自己的家;ê?心中早已經(jīng)不拿王順清當老板,更不當嫖客,只是當自己的家里人,彼此說話,才會全無顧忌。
王順清心里不爽,有兩個原因。第一個,自然是張祖仁拒絕了他的好事。第二個嘛,就是那個胡師爺,以前只不過是洪江城里的小混混兒,如今竟然也有了人的模樣。胡不來只不過一個師爺,竟然能惹王順清生氣,花蝴蝶就有些不解了。
花蝴蝶說:“那個古大人,只不過是個縣令,他是七品,你也是七品,他的一個師爺,就能把你氣成這樣?”
有關古立德,始終是懸在王順清頭上的一把劍。別說王順清這個七品武官,就連知府烏孫賈大人,也是有所忌憚,因此才會密令王順清,對古立德的一言一行,嚴加注意。當然,烏孫賈自己也沒閑著,早已經(jīng)托人打聽了古立德的底細。
古立德此前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是言官,小小的六品。
古人對于官場結構研究得很細,知道任何權力都需要監(jiān)督,但身為天子,如果像后來的美國那樣,設立一個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監(jiān)督機構,是一定不會干的。那些研究者思來想去,就建立了一種言官制度。言官不任實職,專門負責給皇帝提意見,而言官是有免責權的,所提意見,不管對錯,皇帝都不能責罰。正因為言官屬于一種監(jiān)督官員乃至監(jiān)督皇帝的官員,所以,這類官員,職級不能太高,職位太高的話,便能直接干預朝政。所以,古代的言官,通常都是六七品,最多也不過五品頂了天。但也有皇帝不遵循這一套,畢竟,他是皇帝嘛,大權在握。歷史上既有皇帝把言官提到很高級別的,也有皇帝置言官免責制度于不顧,對言官大加刑罰的。
古立德就是當朝的一名言官。但凡言官,所干只是一件事,挑刺。因此,本身就可能是個刺頭,用一個比較文學的詞來形容,就是生性狷介。古立德在朝廷是個有名的刺頭,上過很多讓皇帝讓慈禧老佛爺心中不快的奏疏,但大官畢竟是大官,不與他計較,忍了。不久前,他又上了一疏,力言禁煙。朝廷其實也想禁煙,根本原因在于,這些年的鴉片進口,使得大量白銀流出,整個大清朝,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貧困。在此之前,朝廷早已經(jīng)下過八次禁煙令,可這些禁煙令,只有少數(shù)官員執(zhí)行,大多數(shù)官員,考慮到自己的收益,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古立德的禁煙疏一上,便是對朝廷中諸多大員的利益發(fā)起沖擊,這些人,自然將他視為眼中釘,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一大堆朝廷要員群起而攻之。慈禧老佛爺見這個不懂事的古立德引起了官憤,不得不做出個姿態(tài),將古立德貶謫,外放湖南黔陽縣令。
縣令本是七品官,讓古立德一個六品官來當,自然是貶謫了。
問題是朝廷的任命文書出了問題,只說讓古立德做黔陽縣令,卻沒有明確降低他的品級。僅從字面上理解,古立德的職務是縣令,而他的品級仍然是正六品。整個湖南官場,都沒有搞明白一點,他到底是被貶謫還是高配?
其次,湖廣總督是林則徐,此人是整個清朝最大的禁煙派。早在十幾年前,林則徐擔任江蘇按擦使時,認為江蘇風氣之敗壞,全都因為鴉片害人,因此下令江蘇禁煙,也因此促成了朝廷第一次禁煙,F(xiàn)在,朝廷把古立德外放到林則徐治下,這林則徐還會讓古立德吃虧?似乎是將他保護起來了。
第三,湖南有兩個鴉片重災區(qū),一個是長沙,另一個就是洪江。其中洪江比長沙更盛,根本原因在于洪江有一條直通云南的茶馬古道,大量的鴉片,通過這條古道到達洪江,再由洪江銷往湖南各地。洪江鴉片猖獗,與烏孫賈、王順清這些人大有關聯(lián)。朝廷把古立德放到洪江,是否希望古立德到洪江禁煙?
古今同理,京官到下面任了實職,級別倒還在其次,最最關鍵的,沒有人能搞得清他背后有什么樣的硬后臺。這類硬后臺只要一句話,就可能讓某個人腦袋搬家。尤其令人不安的是,古立德很可能帶有特殊使命,這個使命到底是什么?沒有人清楚。
對于古立德很可能帶有特殊使命這件事,王順清幾乎是認定的。
按照常理,任何一任縣令上任,都要沿途拜見上司。王順清掌握的消息是,古立德確實去了一趟武昌,拜見了湖廣總督林則徐,也在長沙拜見了湖南巡撫裕泰。但是,經(jīng)過寶慶的時候,卻沒有拜見烏孫賈,甚至沒有在寶慶府落腳,直接穿城而過。
這是一個什么信號,太耐人尋味了。
知府可是從四品銜,又是頂頭上司,他古立德一個六品官,卻完全不放在眼里,這難道不是一種信號?每一個官員,頭頂上頂著的,并不僅僅只是官帽,更是保護傘。烏孫賈是王順清的保護傘之一,而且是最大的保護傘。烏孫賈能從黔陽縣令一路當?shù)綄殤c知府,一來因為他的滿族身份,二來,裕泰兩任湖南巡撫,對他恩顧有加。王順清也是因為押對了寶,擔任洪江汛把總時,和烏孫賈一樣,都是七品官?赏蹴樓鍖@個和自己品秩相同的黔陽縣令恭敬有加,甘愿當烏孫賈的馬前卒。此后,烏孫賈一路升遷,王順清卻始終穩(wěn)坐在洪江汛把總的位子上,也是因為烏孫賈需要王順清替他管理洪江這個錢袋子。
令王順清膽寒的是,且不說他在洪江撈了多少錢,僅僅在同一個職位待了十余年這一點,就說明有大問題了。清朝官制,通常是三年一輪換,鮮見連任的。如果烏孫賈出了問題,他王順清肯定逃不掉。
花蝴蝶不是完全明白王順清所說的這些,同時,她又知道一個簡單的道理,惹不起,還躲不起?既然如此,何必同一個師爺斗氣?失了身份不是?
王順清說:“好好的一盤生意,被這個胡不來給攪了,想想就氣不順。”
花蝴蝶說:“能有多大一盤生意?別人不知道你,我還能不知道?在洪江,明面上,張祖仁是首富,實際上,還有誰能富得過你?”
王順清嘆了一口氣:“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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