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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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緊緊地閉著嘴,在她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很難再看見他的時候,她已經(jīng)早早地就無法想象生活里沒有了這個男孩。她對抗他、推開他、無視他、不和他說話,卻始終是彼此唯一的陪伴。她無法失去他。無法。
“這個給你,我的地址!彼f給她一張素白紙條,“你想找我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到!
她慢吞吞地接過那張紙,揉在手心里和汗液一起變得皺皺巴巴。
他說:“林初我要走了,后天的火車,你真的不和我說一句話嗎。你看,”他側(cè)過臉,耳根下隱約一道疤痕脫落的痕跡!八刹豢梢該Q你一句哪怕是告別的話。”
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她大聲地問他:“如果有一天,我去找你,你會收留我嗎?”
周南兀自微笑,“林初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有一天,你來找我,我希望不用我對你說這么多話,你就是帶著笑出現(xiàn)的!
五
她握著那張紙條,在他的火車必經(jīng)的鐵軌邊,跟著火車飛快地奔跑,飛快地,飛快地,而后默默地看著火車駛離她的視線。
她時不時地給他寫信,在數(shù)學(xué)草稿紙上寫,在撕下來的書皮上寫,在能寫字的任何地方。都是些無法回復(fù)的信件。讓郵路彼端捏著脆薄信紙的周南不知如何下筆。
于是,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用心地閱讀。閱讀這個沉默的桀驁不馴的女孩。
她寫:“周南,我日漸痛恨我出生的這座城市。雖然我知道,一旦離開我一定會想念它,如你一樣。只是,我也必須離開!
她寫:“這座小城也在用它緩慢的速度向前運(yùn)行,終有一天,它會面目全非,你還找得到它嗎?灰瓦灰墻,南湖云朵,人是物非。”
她寫:“我有那么多年都忘記原來還有父親這個角色,忘記我該如何愛他,可是,他就在你的城市里,在那個長江上游的城市里。他給媽媽打電話,而后我知道,他們都哭了。他們都哭了!
她寫:“我不會考大學(xué)。即使我還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至少,這條路不是。我聽到我心里的聲音,告訴我,人間甜苦聚散不過如此,我們能夠執(zhí)著的只有自己的心里。也許所有人都會辜負(fù)你,包括生活,但是你不能辜負(fù)你自己!
周南坐在圖書館的窗前,坐在荷欣的對面,在陽光下飛舞的塵埃中讀完手中的文字?焖哪甑默嵥榈难哉Z讓他清楚地摸索出了這個女孩成長的軌跡,她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想象,又完全符合他的想象。所以,他多想看著她說,林初,你是有能力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獲得最好的前途的。但是,面對著那些不太好看的圓珠筆字,他卻只能選擇對她沉默。
荷欣是暖春生的女子,有著和風(fēng)細(xì)雨的性格,不做作也不嬌柔。大一在圖書館連續(xù)遇到周南的第五天,她就已經(jīng)開始注意并欣賞這個坐在固定位置的寡言的男子。她看到他心中的踏實(shí)、執(zhí)著和溫情。
自然的靠近,同所有大學(xué)里能夠看到的場景一樣,兩個重疊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自習(xí)室、食堂、圖書館、宿舍樓下。
周南的母親來學(xué)?此臅r候,荷欣全程陪同。在周母的眼睛里,這個溫良的重慶女孩儼然是兒子現(xiàn)在的女友將來的妻子,并且將荷欣的富有殷實(shí)的家庭也打聽了一清二楚。
“現(xiàn)在人的感情已經(jīng)看不懂了。你知道媽媽的不容易。立業(yè)成家都不容易,對你來說,最好的就是,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個好的妻子。荷欣是個好女孩!蹦赣H總是反復(fù)在周南的耳邊念叨。
就這樣了嗎?一個愿意給他送飯洗衣,陪伴他的女子,就這樣了嗎?也許只能這樣了吧。
在荷欣第一次踮起腳尖觸碰到周南溫和的嘴唇時,周南突然想起臨走時林初在他背后留下的那句話,她要他收留他,可是,他如何收留她。
他沒有給過荷欣任何承諾,也沒有主動親吻過她。甚至也不去隱瞞荷欣那不定期到來的廢紙般的信件對他是多么重要。
荷欣只有一次,拿過那張寫在數(shù)學(xué)作業(yè)紙上的信,看了良久,而后說:“周南,有很多人都渴望上路,渴望遠(yuǎn)行,而很多人做不到,于是他們需要一個人替他們上路,替他們遠(yuǎn)行。林初是那個會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人,而你,不是。你會留下,過俗不可耐的生活!
1997年6月,決定不參加高考的林初告訴周南,她還不知道下一步走到哪里要做什么,她的父親讓她先去陪伴他一段時間。于是她決定去重慶,投奔一個陌生的最親的人,或者是投奔一個換走了她最重要東西的男子。
她說:“周南,你會收留我么?”
六
她沒有忘掉父親的樣子,從來沒有。只是,當(dāng)那個缺失了太久的男人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局促到默然。
周南已經(jīng)找到正式的工作,在一家證券公司。早晨,林初在他的手心中睜開眼,才知道他守著她坐了整整一夜。他要工作,把林初按地址送到便離開了,留她一個人,面對一個如此重要的場面。
父親一直對她微笑,還是挺拔的樣子,白發(fā)若隱若現(xiàn)。把她讓進(jìn)客廳,倒水,拿水果,放行李,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
她站在他身后,看他走來走去的樣子,輕輕說:“爸,別忙了,又不是來客人!
她看到父親的背影定住了,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她是明白自己的父親的,明白他是無法表達(dá)自己的情感的男人,明白他唯一的錯誤只不過是因?yàn)樗拇嗳,讓他選擇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逃開之后,久久無法面對。
她給媽媽打了電話報平安。她明白,這就是父母所認(rèn)為的對她的償還了,不逼迫她不設(shè)計她,尊重她對生活的所有選擇。
父親給她做毛血旺、糯米糍、醪糟湯圓。她每天讀一點(diǎn)里爾克的詩,睡夢安穩(wěn)踏實(shí)。
周南常常來看她,給她買來一盆她執(zhí)著迷戀的蝴蝶蘭,帶來他淘汰的隨聲聽和英文歌磁帶:Close To You,Yesterday Once More,Seven Lonely Days?ㄅ筇氐突氐穆曇敉ㄟ^鼓膜流淌她的全身。
終于有一天,父親說:“小初,周南真不錯!
林初大聲喊著在客廳坐著的周南說:“周南,我爸讓你娶我!”
“我很愿意!敝苣闲χ驈N房走去。
而林初卻直直地看著他,而后眼淚如同他們初識時簌簌地落了下來,奪門而出。
林父和周南同時愣在那里。他們無論從血緣上還是事實(shí)上,都是她唯一最親近的人,而他們,卻都對她無能為力。
等周南追出去的時候,林初已經(jīng)不見蹤影。夏日傍晚,熱鬧的江畔聚居區(qū)。他看不到讓他的心始終揪在那里的那個人。
周南去了朝天門碼頭,去了濱江路,他實(shí)在不知道她會去哪里,于是他只有漫無目的地走著。
荷欣一直在打他的傳呼,7個,周南在路邊的電話亭給她回了電話。
“你媽媽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你有沒有和我說讓你7月底帶我回去看她的事情。她和我聊了很久。她很希望你能回去看看,這幾年上學(xué)期間你都沒有回過家……”
是不是,他也和林初一樣,從心底憎恨著那個他出生的潮濕地方。
“荷欣,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事,這些事回頭再說吧。我再打給你!彼坏群尚赖姆磻(yīng)就掛上了電話,摸出硬幣付了話費(fèi),而后靠在話廳邊點(diǎn)了一根紅梅。
他從來沒有想過,荷欣怎么就成了應(yīng)該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怎么就成了這樣。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說,那就是他在潛意識里自己選擇的趨向。
他抽空了兩包煙,在濱江路走了幾個來回。夜幕深沉,才決定回南岸區(qū)的住地。從公司同事那里租來的屋子。
他借打火機(jī)的燈光摸索著上了3樓,火光照到門邊一團(tuán)黑影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而后他才看清楚,是林初,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間蜷縮在他的門邊。漆黑發(fā)絲像藤蔓植物般覆蓋清瘦的骨骼。
“你會收留我么。你會收留我么?”
他走過去,蹲在她的面前,她抬起頭,疲倦的雙眼看著他。
“嫁給我,林初。在你可以并且愿意的時候。”他捧住她的臉,靠近,親吻她柔軟的雙唇,激烈地。
她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滑落。
她依然在那張沙發(fā)上,貼在他的手心里,逐漸睡著。
她給他的心里劃下了比側(cè)臉上更鈍重的傷口。
荷欣在第二天早晨敲開周南的門時,看到只穿著睡衣光著腳散著頭發(fā)喝牛奶的林初,收斂了甜美笑容。
那是一個無法處置的孩子,用天真卻堅毅的眼神讓她也同樣心碎。
“周南,你要留下她么……那么我明白了……只是你必須知道,你能抓好她嗎?即使你們有再多的相通和契合,你們需要的生活真的一樣嗎……”
有些事情沒有對錯,總有人要做出選擇,開花結(jié)果。
七
周南的母親打開家門的時候笑容僵在臉上,周南的身邊不是荷欣,不是其他任何嫻靜的女孩,而是那張讓她的心突然就被刺痛的臉。
如同林初的心里永遠(yuǎn)會記得那個精瘦的女人甩給她的重重耳光,這個女人也同樣不會忘記這張堅硬冷漠的臉,帶著那個可惡女人的眉梢眼角的臉。
時間流逝了,孩子長大了,可是幾乎沒有什么面目變化的林初,或者即使有變化,那足夠喚起記憶的樣子,讓周母的臉冰凍在了那里。
周父走過來的時候,微微愣住,而后淡淡地說了句:“快進(jìn)來吧”。
周南握緊了林初冰冷的手,把她拉進(jìn)了屋。
沉默的飯局,周南不斷給林初夾菜,周父數(shù)次的欲言又止,周母始終沒有從飯碗里抬起的緊皺的眉目。
林初突然感到厭惡,如此的厭惡。
周母和周南在廚房刷洗的時候,客廳里,林初孑然地坐著,周父在一旁不停地?fù)Q著電視節(jié)目。
終于,他說:“你媽媽還好嗎?爸爸回來了嗎?”
她想起剛剛死在美國沒有幾年的張愛玲寫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
你的心是如此地堅不可摧,而生活,無堅不摧。
廚房里突然爆發(fā)出激烈的爭吵,周南刻意地壓制,周母幾乎崩潰的歇斯底里的咒怨,“她們母女一個都不是好東西!”
“年紀(jì)輕輕不上大學(xué),在社會上混著父母養(yǎng)著,她遲早要拖累你!”
“荷欣哪里不好!就算你換,也不能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你知道你媽媽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嗎!這就是你還給父母的?”
“她不是省油的孩子!她媽媽已經(jīng)毀了這個家一次,我絕對不能讓她毀了你!”
一記耳光落在周南的臉上,響亮的聲音從廚房傳到客廳,周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林初用力地咬著嘴唇,再一次從周南的世界里奪門而出。
這是預(yù)料中的事情,只是他們一定要看著它發(fā)生。
八
林初還是會給他寫信,還是在隨手抓來的任何東西上,其中最多的是孩子們畫壞的作業(yè)紙。
寄信的地址在甘肅、青海一帶游離不定。她在福利院、特殊學(xué)校工作。和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子在一起,和沒有家的孩子,和天生就被剝奪了某種幸福的孩子在一起。沒有贊許也沒有獎勵,她卻在西北大地,待了整整三年。
她告訴他她變得更瘦了,皮膚有了健康的顏色,頭發(fā)也濃密了。
她告訴他偏僻的山村和落后的城市有著血一樣直接而熱烈的落日,有寂靜包裹的溫暖,有剝落冗雜的真實(shí),有深切的意義。
2000年她寄給他唯一的一張照片,她在教一群福利院的孩子用蠟筆畫畫。低著頭,卻有比抬頭更堅強(qiáng)的驕傲。
拿著這張照片的時候,他正躺在上海腫瘤醫(yī)院的病床上。在林初出走的那一年夏天,他辭去了在重慶的工作,南下廣州。
也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過分忙于工作而忽略起居飲食,世紀(jì)末的時候,他得了急性腎炎。
荷欣依然和他保持聯(lián)系,周母在最絕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jī)里與荷欣的通訊,于是撥通了荷欣的電話,把周南的病情告訴了荷欣,聲淚俱下。
母親的心是多么地堅強(qiáng)又脆弱,只是因?yàn)槟鞘亲约旱暮⒆印?
荷欣迅速趕到了廣州,看到病床上因?yàn)榧に厮幬锏氖褂枚⑽⒏∧[的周南,她輕輕握起他的手,忍著眼淚。
她一直在勸說周母轉(zhuǎn)到上海治療,并且告訴周母醫(yī)生既然說不會惡化成尿毒癥周南就一定沒事,只是需要長時間的治療和恢復(fù)。
她開始整日整日守在周南身邊,喂飯、喊醫(yī)生、陪他說話,包括,把林初的信帶給他。
周家不過是工薪家庭,周母沒有工作,周南剛剛工作同樣沒有積蓄。后期周南的治療費(fèi)用幾乎都是荷欣從家里拿錢在負(fù)擔(dān)。周南一再拒絕,但是荷欣從來不理會。
“你看,荷欣是富家女還能這么謙和體貼,周南,不要再固執(zhí)了!敝苣竾@著氣,給周南喂藥。
出院的時候,荷欣跟著周家一起回來他們在江南的故鄉(xiāng)。周母把自己的翡翠鐲子放在了荷欣的手心。
周南輕輕握住荷欣的手,如同荷欣在病床邊握住他的手。
生活的時光還轉(zhuǎn),早在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結(jié)果。兩個人在南湖邊散步的時候,周南仿佛又看到曾經(jīng)年少的模樣,那個編著麻花的女孩,用低沉的聲音說,如果有一天,生活要我妥協(xié),我想我會低下頭,但不是現(xiàn)在,我也努力讓它不是將來。
他對自己笑了笑,攬住身邊這個觸手可及的溫婉女子。這就是生活定義吧。
九
2004年,周南的病情完全康復(fù),因?yàn)樗幬镆鸬纳眢w浮腫發(fā)胖也全部在他的身上消失無蹤。
也就是說,他和荷欣的婚期已到。
他給林初寫了信,告訴了她這又一個四年的時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只是簡單的陳述。最后,他說:“林初,我們又有多久不見了,我要結(jié)婚了,與荷欣,你回家鄉(xiāng)看看吧。”
那個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把信拿給林初,林初還是明眸皓齒的樣子。除了西北的風(fēng)霜,似乎時間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她選擇了發(fā)短信而不是回信,“祝福你周南,我會去的!
會像你說的,帶著笑回那個故鄉(xiāng)。
陽光格外明媚的一天,2004年的7月,沒有梅雨,沒有氤氳。
林初沿著南湖,走過一個上坡一個下坡,七年時光,她真的需要用面目全非來形容面前的這座安寧的小城。兵荒馬亂的城市,正在改變著的環(huán)境,在這個城市洗掉鉛華的時候,聽到它前進(jìn)的聲音和潔凈的面容,卻依然在潦草著掠過的時間中找不到所要尋找的。
江南的小城,信奉天主教的人非常多。這點(diǎn)依然沒有改變。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翻修一新,是婚禮正在舉行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夠看到哥特式的尖頂,刺穿青天白日。
林初站在教堂外,微微仰起頭,陽光落在瘦削的面龐上,她靜靜地微笑。她想起,在幾千年以前的時候,有一個叫做姬宮涅的周朝男子,用熊熊燃燒的烽火換取一個叫做褒姒的女子的傾城笑靨,如花美景。
曾經(jīng),一個叫做周南的男孩,用流淌殷紅血液的傷口交換了她沒有恨意的目光,交換了她的語言她的微笑。他們對抗過、努力過,交換著彼此的孤獨(dú)。這個在歲月能夠洞穿的時間之前可能也姓姬的男子,他們將用一生的孤獨(dú)繼續(xù)交換著彼此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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