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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前言

1949年前后,

數(shù)百萬的中國大陸人隨著“國民政府”遷居臺灣。

絕大多數(shù)這些人,

只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

為了下一代的一個安定的成長環(huán)境。

然而,在這下一代成長過程里,

卻發(fā)現(xiàn)父母正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惶恐之中。

這些少年,在這種不安的氣氛里,

往往以組織幫派,來壯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片頭語

1949年底,國共內(nèi)戰(zhàn)局勢已定,國民黨統(tǒng)治集團退居臺灣。

當時,國際上可以說沒有一個國家看得起臺灣,遷臺不久的國民黨政權,外匯儲備將近枯竭,瀕臨破產(chǎn);美國也看衰臺灣,美國國務院通知駐遠東地區(qū)相關外交人員,臺灣陷落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應提早因應。

1949年底一場古寧頭戰(zhàn)役,暫時撐出兩岸對峙局面,讓原本要下臺的蔣介石,得以在1950年3月“復行視事”,就任“總統(tǒng)”。此時臺海局勢岌岌可危,眼看解放軍就要跨海打過來了,沒想到,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國際情勢陡變,美國迅速改變對臺政策,將臺灣編入東亞反共防線之中,并派第七艦隊駛入臺灣海峽,維持了兩岸隔海對峙的基本局勢。

1951年,美國開始對臺經(jīng)濟援助,前后15年,總金額達14.8億美元,對臺灣戰(zhàn)后復蘇幫助甚大。也就是在美國的護翼之下,臺灣當局成為太平洋西岸堅定的親美反共的右派政團。

外省爸爸與臺灣多桑

從國民黨政府接管臺灣后,約有二百萬人從大陸先后來臺。尤其在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倉皇撤臺的外省人,逃難似的擠滿臺灣這小小島嶼的碼頭、機場,骨肉離散,挨擠在陌生的日式房舍。

時日愈久,原本以為來臺灣避難、不久就走的人,逐漸開始擔心得在這塊土地長久待下去。生活在臺灣,好比是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里,豢養(yǎng)著“反共復國”的美夢。

這種坐困圍城的心情,頗似《四郎探母》中的楊延輝,坐在番邦宮院自思自嘆:“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兒肝腸痛斷;想老娘不由人珠淚不干……”

老媒體人王健壯自小聽他父親哼唱無數(shù)遍“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隨軍隊初抵基隆的孫越,以為就是平常移防,只是這次移得比較遠,得搭船渡海,沒想到一待六十年。

外省人有離散的哀愁,臺灣人也有無法吐露的郁卒。

吳念真的礦工父親有一次帶著他走入深山野廟,面對眼前綿延的青山,忽然有感而發(fā),用閩南語說了和四郎一模一樣的話:“我就像一只雕仔,飛進籠子里。”給年幼的吳念真極大震撼。

這當然不只是指他入贅吳家的個人歷程,而是一整個世代政治上的壓抑。吳念真父親有句名言:“阿伊嗚ㄟ喔,一眠睹到ㄅㄆㄇ。”(ㄟ,漢語拼音ei音;ㄅㄆㄇ依次為b、p、m音。)籠中鳥何止一只,1950年初,國民黨當局嚴禁日語,一整代接受日語教育長大的臺灣多桑(日語,爸爸),不分閩、客、少數(shù)民族,擔任公、教、寫作、媒體等職業(yè)的本省人,一時間都變成了邊緣族。

陳芳明的父親成長于日據(jù)時期,戰(zhàn)后為了養(yǎng)家,賣舊貨、擺面攤、開碾米廠,最后開了一家小小的電氣商店。他像很多臺灣多桑一樣辛苦工作,但始終悶悶不樂。多年后,陳芳明慢慢發(fā)現(xiàn):“父親從商,語言對他竟是一大羈絆,甚至閱讀報紙也頗為吃力。參加公家機關的工程投標,總是因為自己破碎的北京話,而感到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

他父親一輩子都在為北京話奮斗,但仍是殘缺不全。陳芳明兒時眼中的父親,白天里要面對商場討生活的壓力,晚上回家,喝了酒,就沉浸在美空云雀、小林旭、石原裕次郎的歌聲里。

熟悉的語言都生銹了,失語之人,傾聽異鳥鳴囀。

那壓在心里的傷痕

原本,臺灣人不是這么憂郁的。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當天,受日本統(tǒng)治五十年的臺灣,經(jīng)歷大轟炸,熬到這時,終于脫離殖民身份了。

黃春明的阿公、阿嬤守在收音機旁,聽戰(zhàn)敗的日本天皇用斷續(xù)殘破的聲音“玉音放送”,當天皇說到“我們無條件投降……”,他們高興地大聲說:“啊,假如這是真實的話,足萬幸嘍,足萬幸嘍!”而且一邊歡呼,還一邊掉淚。

臺灣光復當時才十歲的黃春明,隔了六十多年回憶那時的情景,依舊眼睛發(fā)亮,聲音里透著純真的歡欣之情:“剛光復時,國旗是勝利喜慶的代表。很多當時開理發(fā)、裁縫店的福州人,把藏在家中箱子里壓了很久的國旗拿出來掛。那國旗被壓得太久了,皺紋很深,很難撫平。我們小孩子覺得好奇,跑去看國旗,結果我看到連吃飯都忘了回家!

阿嬤在黃春明餓著肚子回家后,好奇地問他:“國旗長得什么樣?”他就用紙畫了一面國旗,但因忘了有幾道光芒,便隨便畫了八道,阿嬤就找來紅布、藍布、白布,拼縫了一幅國旗,把它掛起來。好多小孩子也圍過來,很羨慕地看他家的國旗。

1945年10月25日,日本政府代表在臺北中山堂,向中國代表陳儀投降,中國政府正式接管臺灣。

為了熱烈迎接國民黨政府,有人驕傲地在自家門口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像黃春明的阿嬤;也有臺灣民眾以無比熱情學習新“國語”,像是陳若曦說,她爸爸當時曾修好了一臺撿來的破收音機,大清早就叫醒孩子,要他們跟著廣播學國語;更有人在祖父帶領下,全家人拿出最好的衣物,穿戴整齊去碼頭迎接祖國軍隊;當年旅外臺灣人回臺人數(shù)達八萬八千余人,好像對臺灣未來充滿信心。

一切都是因為要回到祖國了!

但是情況與臺灣人的期望相去太遠。到了1947年,也就是國民黨政府接管臺灣的第三年時,稻米、木炭的價錢飛漲高達數(shù)百倍,通貨膨脹像累積的民怨一樣節(jié)節(jié)升高。臺灣人失望之余,不得不懷疑自己當初支持回歸祖國的熱情,民心從“拼縫”國旗的熱情、“足萬幸嘍!”的歡呼,轉(zhuǎn)為深深的失望。

二二八事件,成為混亂接收必然的沖突。

事件后,畫家陳澄波被推舉為嘉義市和平使者,與代表們?nèi)ニ蠙C場和軍人談判,結果命喪槍口,無人敢為其收尸;而曾批評時政的臺灣第一位哲學博士林茂生,被一群腰間佩槍的人帶走,從此下落不明……看見國民黨軍人的殘酷暴行,彭明敏的父親彭清靠在失望心痛之余,更懊悔自己身上流有中國人的血液。

蔣勛說:“國民黨過去在接收過程中非常粗暴,沒有看出臺灣的獨特性。對待政治、文化,甚至母語的方式都很粗暴!笔录,對于陳儀未以處置二二八事件失當定罪,竟以“親匪”罪槍斃,陳若曦認為明顯失策。

這種粗暴,令很多臺灣人對于國民黨政府“光復”臺灣的說法抱持相當?shù)膽岩,如客家籍文學大佬鐘肇政就認為,這不是臺灣“光復”,而是“降服”。兩詞在客家話聽來音調(diào)接近,但意義截然不同。

1949年有來臺的人,有離開的人,更有回不來的人。

日據(jù)時代,堅持留辮子、穿唐裝的霧峰望族林獻堂,不畏日本統(tǒng)治者的壓力,致力于推動“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并成立臺灣文化協(xié)會等,被視為當時民族運動的領袖之一。這樣一位衷心期盼回歸祖國的臺灣人,在國民黨政府接收臺灣后,反而受到相當程度的迫害,終于在1949年逃離臺灣,隱居東京,七年后客死于他終身反抗的日本。

還有戰(zhàn)爭末期被征調(diào)去為日本賣命的臺籍日本兵,他們或在國共內(nèi)戰(zhàn)中直接在大陸戰(zhàn)場被國民黨軍隊接收,之后滯留大陸;也有被征召到南洋戰(zhàn)場擔任看管盟軍俘虜?shù)谋O(jiān)視員,日本投降后他們變成戰(zhàn)俘,不是被判刑就是送上絞刑臺。幸存之人等到服完十多年牢役,到日本索討賠償,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是無國籍之人,回臺后,政府也不聞不問。同是臺籍日本兵的許昭榮,為老兵權益奔走多年,2008年5月20日當天,在旗津“臺灣無名戰(zhàn)士紀念碑”前,抗議政府漠視自焚身亡。

除了語言、文化表述權外,還有臺灣人參政權的剝奪。雖然國民黨當局在美國壓力下,開放“局部”民主,開始實施地方自治,縣以下民意代表、行政長官及省議會得以直選,但“中央政府”仍是國民黨政府的禁臠。

南方朔認為,當國民黨帶著二百多萬人,擠到一個小地方來,自然壓縮了本地人一兩代出頭的機會。他分析:臺灣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參政,“中央政府”只能補幾個臺灣人當官做樣板。很多本省籍人士進不到統(tǒng)治上層,這矛盾太大了,也是民進黨之后可以帶動氣勢的原因,這是我認為兩蔣所犯的最大錯誤。這矛盾如果能早點解決,臺灣問題就不會那么嚴重。

一座集體壓抑的大牢籠

南方朔將1950年到1975年的蔣介石統(tǒng)治時期,界定為“硬性威權”時期。在“硬性威權”之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臺灣,除了特殊階級外,所有的人好像都被一個大籠子罩著,那是一個普遍壓抑的年代。借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某句對話,這是一個“活人都會被屁憋死”的壓抑時代。

有了過去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經(jīng)驗,且在朝鮮戰(zhàn)爭后致力于扮演美國反共盟友的臺灣當局,自然不容共產(chǎn)主義思想有任何一丁點的滲透,于是在島內(nèi)展開堅壁清野的掃蕩,即所謂的“白色恐怖”。

1949年初發(fā)表《和平宣言》的楊逵,呼吁臺灣當局從速準備還政于民,確實保障人民的言論、集會、結社、出版、思想、信仰的自由,并釋放二二八事件政治犯。言論一出,楊逵即被送到火燒島(綠島)“思想改造”十二年。宣言不過六百多字,楊逵曾自嘲這是“全世界最昂貴的稿費”。

1950年5月13日,情治人員進入臺大醫(yī)學院,把涉及左翼讀書會的內(nèi)科主任許強、眼科主任胡鑫麟,以及胡寶珍、蘇友鵬等醫(yī)師統(tǒng)統(tǒng)帶走。胡鑫麟為小提琴家胡乃元的父親,僥幸未死,遭囚禁火燒島十年。

之后,還有前基隆中學校長鐘浩東被捕,行刑前,伴隨腳上鐵鏈的拖曳聲,他還唱著日本昭和時期流傳的《幌馬車之歌》:“黃昏時分,遠遠地在樹葉飄落的并木道上,目送你的幌馬車離去。去年的離別竟成永訣……”

季季的前夫楊蔚,是1949年前后潛入臺灣的中共地下工作人員,后遭逮捕監(jiān)視,日后牽涉了1968年作家陳映真的“民主臺灣聯(lián)盟”案,為臺灣文藝界一次巨大的白色恐怖案件。

奧美廣告董事長白崇亮,父親白克是臺灣閩南語片第一代導演。白崇亮十二歲那年,爸爸被拉到警備總部,在獄中遭嚴刑逼供,不久便以“通諜,受海外共產(chǎn)黨資助拍片”的罪名,被處以極刑,成為白家永恒的傷痛。

左翼勢力之外,1949年與胡適、傅斯年在臺灣共同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半月刊的雷震,原本很受蔣介石倚重,但在1960年,因與臺、港黨外人士共同連署反對蔣介石三連任“總統(tǒng)”,并鼓吹成立反對黨以制衡,竟在該年9月被當局以“包庇匪諜,煽動叛亂”罪名逮捕,判刑十年。

一同受牽連的還有前臺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他曾寫文章呼吁眾人,不要有馬上回大陸的心理,被視為散布“反攻無望論”,遭到整肅。1966年,殷海光遭解除教職,不久即抑郁而終。

已故作家柏楊因翻譯一幅大力水手漫畫,畫的是卜派父子漂到荒島,輪流當總統(tǒng)。柏楊將卜派的對白“Fellows”翻譯成蔣介石習慣的開場白“全國軍民同胞們”,結果被以叛亂罪唯一死刑起訴。

幸而在國際勢力營救下,柏楊免于一死,但遭囚禁九年零二十六天。出獄當天,他走到臺東一家皮鞋店,遲遲不敢進去,看著玻璃櫥窗反射的身影,有如一縷幽魂,“沒有喜悅,沒有歡悅,只有一種恍惚的哀傷”。他出獄之后,老家換了主人,妻子成為別人的妻子,與最愛女兒佳佳之間的親情,畢生無法縫補。對無數(shù)像柏楊這樣的受難者而言,人生不是換雙新鞋就可以重新來過。

直到20世紀70年代,臺灣仍在保密防諜,小學生都被諭令:“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在恐共氣氛之下,臺灣宛如一座集體壓抑的大牢籠。

經(jīng)濟三部曲:農(nóng)地改革、進口替代、出口擴張

在高壓統(tǒng)治的同時,蔣介石一方面整軍經(jīng)武,另一方面積極展開各項土改、經(jīng)改政策以鞏固臺灣,只不過,一切建設仍是在為“反攻”大陸做準備。

“二戰(zhàn)”末期,日本將臺灣物資搜刮殆盡,投入戰(zhàn)爭,之后臺灣又遭美軍轟炸,半數(shù)以上的工廠被摧毀,生產(chǎn)力嚴重被破壞。光復后,大陸的惡性通貨膨脹影響了臺灣,貨幣濫發(fā),物價飛漲,那時臺灣就一個“窮”字,窮到很多人都沒鞋穿。1951年,臺灣地區(qū)的國民平均所得僅有137美元。

于是國民黨當局從1949到1958年進行一連串“農(nóng)地改革”,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等政策在十年間陸續(xù)完成,臺灣經(jīng)濟開始穩(wěn)定。土地改革最后解放了臺灣廣大的農(nóng)民,削弱了地主勢力。

南方朔認為,臺灣農(nóng)地改革不只是土地權力的重新分配,更是將整個龐大的農(nóng)民服務系統(tǒng),包括農(nóng)會、農(nóng)田水利會、信用推廣部同時重建起來,“臺灣農(nóng)地改革是全世界少有成功的案例!彼f。

除了農(nóng)業(yè)改革,面對通貨膨脹、物資外匯缺乏等問題,臺灣當局也必須趕快振興經(jīng)濟。

1953年到1959年,臺灣實施進口替代,“以農(nóng)業(yè)培養(yǎng)工業(yè),以工業(yè)發(fā)展農(nóng)業(yè)”。當時有“臺灣經(jīng)濟沙皇”之稱的尹仲容,1949年來臺后,滿心想要早日“結束臺灣的赤貧年代”。他曾身兼“經(jīng)濟部長”、“中央信托局長”、“工業(yè)委員會召集人”等三大職務。經(jīng)貿(mào)大權在握的他,曾“指派”年輕的王永慶接手美援協(xié)助建立的PVC塑膠工業(yè)。一頭霧水的王永慶還問專家:“你們替我選的這個Plastic(塑膠),是什么東西?”這個決定,造就了今天的臺塑王國。

1958年,尹仲容主導外匯改革之后,臺灣開始發(fā)展出口外銷產(chǎn)業(yè)。1959到1973年,臺灣進入了“出口擴張”時期。

1960年初,臺灣當局通過《獎勵投資條例》,爭取外商在臺投資,當時美國等先進國家正要將勞動力密集產(chǎn)業(yè)外移,臺灣因而成為美、日兩國的加工基地。電器、紡織、塑膠等輕工業(yè)快速成長,臺灣由農(nóng)轉(zhuǎn)工,屬于勞動力密集的中小企業(yè)如雨后春筍般成立。1965年,國民平均所得才正式突破200美元大關。

1966年,臺灣當局在高雄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個加工出口區(qū),成功模式引起各國仿效,外商投資大幅增加。1972年,“省主席”謝東閔提倡“客廳即工廠,屋頂即菜園”,成為一道奇觀。工業(yè)發(fā)達,大量農(nóng)村人口涌入工廠,都會區(qū)人口激增。更有不少黑道出身的中小企業(yè)頭家,拎著一只007皮箱闖天涯,以劈山開路的拼搏精神,打開外銷貿(mào)易,帶動臺灣經(jīng)濟起飛。

在蔣介石強勢領導之下,幸好底下有一群有能力、也肯做事的技術官僚,帶著經(jīng)濟建設的新經(jīng)驗來臺,有他們心血的澆灌,才有今天的臺灣。

有“臺灣經(jīng)濟奇跡的建筑師”之稱的李國鼎,1948年擔任臺灣造船公司協(xié)理。他曾是尹仲容倚重的幕僚,1965年擔任“經(jīng)濟部長”,高雄加工區(qū)即出自他的構想。之后他又調(diào)任“財政部長”,與放棄康乃爾大學教職回臺的劉大中,推動賦稅改革,建立所得稅系統(tǒng),讓稅收制度化,并致力于籌措臺灣十大建設財源,他的一生是臺灣現(xiàn)代化的縮影。

當時還有銜命來修復臺灣電力的孫運璇,光復初期,電力設備遭轟炸毀壞殆盡,發(fā)電量不足正常的1/10。當時日籍3000多名電力技術人員一一撤離,甚至揚言:“臺灣可能從此要陷入一片黑暗!钡珜O運璇不服氣,率領34名自大陸來臺的電力技師,帶著學生,一邊拼湊零件,一邊趕工,在五個月內(nèi)就修復了80%的供電系統(tǒng)。1966年,臺灣供電普及率已高達99.7%,超過了當時的日本和韓國。

任教于臺大畜牧系的戈福江,來臺后,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孵育了第一批來杭雞。之后他投入臺糖養(yǎng)豬事業(yè),改良品種,使得天氣炎熱、沒有天然豬飼料的臺灣,居然有非常發(fā)達的養(yǎng)豬事業(yè)。1970到1980年全臺灣中學老師的薪水,幾乎都來自屠宰稅。畜養(yǎng)的豬只不僅島內(nèi)供應充裕,還可以外銷日本,賺取驚人外匯。

在那個關鍵年代,臺灣確實有不少認真的公務員,鞠躬盡瘁地投入建設臺灣。他們也看清大環(huán)境的限制,有所為有所不為,更清楚自己所處的時代位置,面對自己的使命。

在人力即“國力”的考量下,1968年9月,蔣介石下令實施九年義務教育,大大充實了臺灣的人力資本,也為日后的經(jīng)濟起飛奠定了良好基礎。齊邦媛教授指出,九年義務教育“大約是蔣介石最后一張,也最具有永久影響的手諭”。

很多外省知識精英投入教育界,除了推行國語之外,也讓很多臺灣孩子第一次見識到什么叫“旗袍”。那種矮領寬松、下擺叉在膝蓋下的“抗戰(zhàn)衣裳”正式走入臺灣校園。他們的國語,帶來另一種文化想象。

黃春明初中二年級時,遇到了一位語文老師王賢春,帶領他走上寫作之路。她知道黃春明喜歡文學,不畏1950年代“禁書”的風險,介紹他讀了一本本大陸作家沈從文、朱自清、劉半農(nóng)、豐子愷、冰心以及俄國作家契訶夫等的作品,帶給鄉(xiāng)下長大、自幼沒有母親的黃春明畢生無可磨滅的影響。

當時臺大有傅斯年,“中研院”有胡適,數(shù)不清的中國知識分子在1949年后聚攏到臺灣,為臺灣注入新的文化及學術養(yǎng)分。

擠兌、攙雜、走味

原本臺灣文化就很多元,千余年來,近三十支的少數(shù)民族各自保有差異甚大的文化及社會。四百年前的閩粵移民,為臺灣帶來了第一波的中原文化;而后在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日本文化當然也隨之根植臺灣;等到1949年之后,大量遷臺的大陸各省移民,又帶來新的中原文化沖擊。

在中原文化再度急速進入本省文化的當下,所產(chǎn)生的沖突、拉扯、糾結等種種不適應,李安稱之為一種“擠兌”的過程。“擠兌”所形容的,像是把鍛燒白熾的鐵,瞬間放入冷水里;或像初春雪融、冰河涌動的聲音。從上游沖下來的冰塊,往下游河面的冰層推擠、卡位、互相侵蝕,彼此消長,最后化成更大的冰流。

國民黨來到臺灣,趕著要建立新秩序,急著用中原文化去“兌”換日本文化。好像1949年發(fā)行的新臺幣,面值一元的新臺幣兌換四萬元舊臺幣,也是一種倍數(shù)相差甚大的擠兌。

中原文化與臺灣和日本文化正面遭遇,兩相擠兌,各種不適應及矛盾漸次產(chǎn)生。有一句話說:“沒有沖突,就沒有認同!辈町悘娀藢ψ约旱恼J識。

在戰(zhàn)后的臺灣,本外省族群對日本的“情感邏輯”完全不同。外省人在日本軍隊炮火及南京大屠殺的刀光血影之中,凝聚出一股強大的中華民族意識;而本省人卻在“皇民化運動”的洗禮后,自然留著日本文化的殘跡。

剛光復時就到臺灣大學當助教的齊邦媛,進到青田街日式宿舍,進門的玄關上竟然有一位叫錦娘的下女跪在那里迎賓。更新奇的經(jīng)驗是,要脫鞋才能入室,“走到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那時日本人還未全撤,齊邦媛夜里聽著日本歌曲《荒城之夜》,凄美得讓她忘了這原本是一首“敵人的歌”。

同樣的攙雜感受,還有《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幕:晚上小四全家吃著晚飯,背景傳來外面水果攤播放的日本歌,小四媽媽抱怨說:“怎么這音樂愈來愈大聲啦,唉,跟日本人打了八年仗,現(xiàn)在住日本房子,聽日本歌!甭爜頋M腹嘔氣。

在臺灣當局開放觀光后,蔣勛第一次去日本玩,竟被他母親罵到臭頭。

李安曾說:“對我來說,中國是一個春秋大夢,這個夢是真是假,我也說不上來。因為國民黨的關系,我在臺灣受的是中原文化的教育,又是外省第二代,所以成長中的認同感跟中原文化有密切關系。這是我的教養(yǎng),由不得我選擇!

但另一方面,國民黨建構的官方主流歷史,對于廣大的臺灣人來說,李安口中的“春秋大夢”,又何嘗不是一種“攙雜的感受”?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吳密察曾指出:“戰(zhàn)后臺灣人的中華民族主義,是被國民黨硬生生‘嫁接’上來的!

“嫁接”來的,不止于此,接續(xù)的美援、越戰(zhàn),以及戰(zhàn)后美國在西方世界的霸主地位,挾著強勢的商業(yè)及傳播能力,數(shù)十年來,又為臺灣植入大量的美國文化。少數(shù)民族、日本、美國以及中國各省和閩南、客家等多重文化,在臺灣這個小小島嶼上,不斷混血、攙雜、對話、交融。

刺殺蔣經(jīng)國

時代整體性的壓抑,潛藏于臺灣社會內(nèi)部底層,但反抗的力量還是不斷醞釀。1969年,蔣經(jīng)國接任“行政院副院長”,開始從幕后走到幕前,以準接班人的態(tài)勢,掌控了黨政軍大權,比院長更有實權。沒想到時隔一年,就在蔣經(jīng)國第五度訪美時,他在最嚴密的保護之下險遭暗殺。

1970年4月24日,一個陰冷的早晨,一個中等身材、穿風衣的年輕男子越過警探守衛(wèi)的人墻,闖入紐約廣場飯店(Hotel Plaza)旋轉(zhuǎn)門前的臺階,迅速從風衣里掏出一把槍,“呯——”的一聲,朝向蔣經(jīng)國開槍。

開槍的殺手是當時三十三歲的黃文雄,當時正在美國康乃爾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就在他舉手開槍時,一個機警的警衛(wèi)飛將過來“啪”地把他的手臂往上托,子彈飛過蔣經(jīng)國頭上,他又迅速開了第二槍,這時蔣經(jīng)國已經(jīng)走進旋轉(zhuǎn)門右側了,子彈在玻璃上留下彈孔。

他手里的點四五貝瑞塔(Beretta)槍口還在發(fā)燙,驚懼的心臟在胸脯里劇烈搏動,隔不到一秒,他就被高大警探壓制在地。當時一同遭到逮捕的,還有情急之下跳出人群救他的妹婿鄭自才。

黃文雄和鄭自才的保釋金當時高達十九萬美元,這筆巨款卻在兩個月內(nèi)就籌足了。捐款的留學生、僑民本外省籍皆有,美國媒體看出踴躍捐款背后的意義,注意到反蔣聲浪,也間接鼓舞反抗運動。這十九萬美元的保釋金,每分錢背后所代表的決心意志,都比那兩顆子彈更令國民黨害怕。

蔣介石去世

1972年,蔣經(jīng)國擔任“行政院長”,蔣家政權的接班布局已定。1975年4月5日清明節(jié)深夜,一個風雨交加、雷電大作的夜晚,蔣介石因突發(fā)性心臟病去世。

那時全國學生上學通令帶孝,全臺灣仿佛默哀了一個世紀之久,學生也分別從蔣經(jīng)國所撰的《梅臺思親》、《風木孝思》、《風雨中的寧靜》等“愛國教育”課文中,看到兩位“蔣總統(tǒng)”之間權力的轉(zhuǎn)移。

繼任臺灣領導人的嚴家淦對時任“新聞局長”的錢復說:“我只是代理三年,我的任務是確保三年后,蔣經(jīng)國可以順利接班,因此在國際宣傳上不要突出我,要讓經(jīng)國出頭,讓國際社會認可他。”

在蔣經(jīng)國接班后,臺灣逐漸由“硬性威權”松動為“軟性威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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