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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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明門出來,我們往南邊走,出了京兆直奔上洛而去。按照李世民的計劃,我們將沿著漢水到漢陽,再順著長江一路往東。宇文化及一隊人馬老弱冗雜,行動不便,加上各地狼煙四起,突襲者眾,我們最有可能在建康與他們狹路相逢。
“到建康后呢?”我問他。
“放心,君子一諾,我一定成全你!
他脫下戎裝,一身布衣猶如尋常少年,背著弓箭,馬上掛著彎刀,青黑的發(fā)髻更襯得面白如月光。
我問他為什么要幫我,他插科打諢許久,終于低聲嘆口氣:“你比智云還小,那天我看著你為你父親哭為你的家國哭,為了他們和我以死抗?fàn)帲拖氲剿。稚子何辜?我恨陰世師殺了我弟弟,所以我也不忍心殺你!?
“可我終究躲不過的,遲早的事!
他扭臉看我,鄭重道:“至少,我會盡我全力。我會盡力不讓你重蹈智云覆轍!
“那你為什么不救大興城的百姓?”
他嘆口氣:“公主殿下,這是戰(zhàn)爭。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也有不愿做卻不得不做的事,也有不忍心卻必須硬著心腸做的事,也有讓我夜不能寐的后悔!
“為了權(quán)力?”我想起那夜的大興城,含淚質(zhì)問他。
“為了我的家國。”他看著我,“你為你的家國,我也為我的家國。我們都不得已,也都沒法回頭!
“我不懂!蔽铱粗L長的眼睛,不起兵不造反難道就沒有家國?
“我希望你永遠(yuǎn)不要懂!彼f,“永遠(yuǎn)都別懂。”
出城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大興城的慘狀只不過是現(xiàn)在所見的十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三月末正值春耕時節(jié),卻一路人煙罕見。原先的千里沃野荒草叢生,連路邊的樹皮上都被剝得精光,白色的樹芯留著深深的斧鑿痕跡,道路兩旁的民居只剩下一堆堆的破磚和瓦礫,被煙熏火燒后的焦黑痕跡觸目驚心。方圓十幾里,連鳥雀蟲獸都不見蹤影。唯有春風(fēng)穿過空蕩蕩的阡陌,低聲地嗚咽著。
我問李世民:“這些都是戰(zhàn)亂的緣故嗎?”
他語調(diào)低沉:“戰(zhàn)火還沒來得及燒到這兒來呢!
“那這里怎么廢墟一片?”
他說:“關(guān)中地區(qū)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大旱,再加上你父親連年征戰(zhàn),老百姓死傷無數(shù)。民間早已無法聊生,徐州、冀州等地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人吃人的慘狀了!
我黯然,原來之前他說的是真的。
“對你而言他是個好父親,卻不是個好皇帝!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梗著脖子不搭腔。
第一天沒走太遠(yuǎn),夜里我們便歇在一家離大興城不遠(yuǎn)的小驛站里。說是驛站,其實(shí)不過是一整排由數(shù)根細(xì)木棍搭起來的木棚罷了,看守驛站的老人家面黃肌瘦,接過李世民遞過的錢幣,默默地將我們的馬牽到后面的馬棚里。我和李世民選了兩間臨近的房,中間用蘆葦草莖編成的墻壁幾乎一推就倒,局促的室內(nèi)幾乎只容得下一張簡陋的木床,透風(fēng)的木頭墻一直將不知是馬尿還是狗糞的味道送進(jìn)來。
李世民問我:“你行嗎?”
我咬住牙,伸手將變成土色的被子撣撣,當(dāng)著他的面仰身躺下,竭力逼迫自己闔目不去看爬在木棚頂上的蟲蟻。父親和季子尸骨未寒,母親生死未卜,如果被這些蛇蟲鼠蟻吃了就能換來母女相見,那就讓它來啃噬我吧。
他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wěn),傍晚只吃了些干糧的肚子半夜里咕咕叫個不停,看守老頭兒的呼聲像湊熱鬧似的在木棚里來回飄蕩,不知多少人躺過的枕頭上沾滿了頭油的餿味兒。我不敢變換姿勢,只能就這么僵硬地躺著,不知幾更天才掙扎著迷糊過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剛鉆出木棚的時候,李世民已經(jīng)在驛道邊等我了,他一手牽著馬,一手握著一大塊焦黃噴香的東西,他朝我笑道:“昨晚誰的肚子叫了一晚上,吵得人睡不著的?”
我發(fā)窘,卻故意裝作聽不懂,說:“誰?”
他將東西遞到我手上:“快吃吧,我跑了好遠(yuǎn)才買到這塊窩頭,餓著肚子可不能騎馬!
我接過,瞪著它發(fā)愣,這玩意兒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呢。他見我木然不動,這才反應(yīng)過來,順手接過將其掰開,頓時一股熱熱的面香撲鼻而來,他送到我嘴邊:“公主請用膳吧!
這才離宮一天,就這樣狼狽,往后跋山涉水的日子只怕更不輕松。
李世民始終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沒好氣地問:“你笑什么笑?”
“笑你好看!
我頓時害臊起來,瞪了他一眼。
“我可以叫你昀兒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我不悅道:“不行!”
上洛城越來越近,人也越來越多。我依照李世民的吩咐穿上土布男裝,束起頭發(fā),盡量在人前不開口說話。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晝伏夜出,趁天色剛亮,城門守衛(wèi)換崗時分混進(jìn)城。這個時段,我們身邊多半是進(jìn)城乞討的乞兒,和拖家?guī)Э谮s路的人。為了掩藏其中不易被人察覺,我們刻意地減少進(jìn)食,風(fēng)塵仆仆的外表也很少打理,可饒是這樣,與旁人臉上那種夾著忍耐和渴求的饑色還是一見可辨。
走得越遠(yuǎn),越清楚大隋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浩劫。城外的路邊倒斃的路人無人掩埋,只有蒼蠅和烏鴉歡天喜地地圍著分食。第一次見到爬滿蛆蟲的尸體,我忍不住吐了,抱著早沒了樹皮、渾身滲著汁液的樹干,搜腸刮肚怎么都止不住。李世民扶著我說:“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出來!
我忙掩住嘴,用手壓住翻江倒海的五臟:“我沒事,沒事。”
他顯然不信。
上洛城比前幾日經(jīng)過的小城鎮(zhèn)大了很多,街頭的人明顯多了起來,衛(wèi)兵們一隊隊,三不五時就巡視一趟,戒備森嚴(yán)。我看著他們身上破破爛爛的大隋兵勇裝束,問李世民:“這里的守將是誰,管得這么嚴(yán)?”
他悄聲說:“明里是大隋的將士,私下不知反了誰。就像洛陽的王世充,還不是打著大隋的旗號,我們要格外小心。”
“小心什么?”我斜眼望著他,“小心被人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亂臣賊子?”
他抿嘴一笑:“我被發(fā)現(xiàn)最多不過被拿來祭旗,某嬌貴公主被發(fā)現(xiàn)了,只怕被挾持著做傀儡的日子不會好受!
雖然不能和昔年的大興比,但上洛城里還有幾家頗為像樣的客棧,褪了色的彩紙菜單上赫然寫著熱饅頭、咸肉包子,饞得我登時直咽口水,李世民那賊人瞅著我直發(fā)笑。
從客棧樓上望去,上洛的城東高樓廣宇遍布,卻家家戶戶門禁森嚴(yán),墨黑色的大門外,各有家丁拿著棍棒矗立,遠(yuǎn)遠(yuǎn)望去陣勢儼然。
我問李世民:“那是什么地方?”
他說:“我勸你好奇心還是收著些,有些事兒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我央求地看著他。
他無奈:“好好一個公主,偏生不愿在宮里待著,明明嬌貴成那樣,還生了這不老實(shí)的心。”
我沉下臉來:“是誰不讓我在宮里好生待著來著?逆賊倒有臉說這話了!不告訴就不告訴,我還不會自己去看?”
他見我變了臉,以為我真生氣了,放低語調(diào)說:“開個玩笑也值得氣成這樣?這張臉上又是灰又是土的,再扮個苦臉,活脫脫是個小叫花子了!
我扭頭欲走。
他忙拉住:“好昀兒,我說個玩笑罷了,我賠罪,好不好?”
“誰許你叫我名字?誰又要你賠罪?”我揮走他的手,白他一眼,“老實(shí)告訴人家原委不就得了,什么事兒值得這么蛇蛇蝎蝎的?”
因為上洛靠近漢水,水運(yùn)方便,所以很多商賈聚集在上洛城東。這幾年雖然連年饑荒,但一點(diǎn)兒都不妨礙某些富足的商賈們囤積糧食以抬高糧價賺取暴利,本地府衙只顧從中分利,絲毫不對這種不法行為進(jìn)行打壓,于是近來有無數(shù)災(zāi)民紛紛涌入城東,想找這些商賈們討個說法。最激烈的一次是有人翻入一家米商的院墻,殺了他的看門犬,在試圖綁架他的小兒子時被家丁抓住,隨后被亂棍打死。
“街上巡邏的兵士和這些嚴(yán)陣以待的家丁都是為了防止暴民!崩钍烂裾f。
“官府居然和不法商販沆瀣一氣!”我痛心,“難怪到處都是餓殍腐尸!
“你父親倒也曾下令開興洛倉、廣通倉、黎陽倉等糧倉賑災(zāi),可下面的官員無不陽奉陰違,明著將官糧取出,私下卻賣給屯糧的商販。結(jié)果這些白花花的米面全落入商賈和貪官的腰包!
“父親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
“你父親久居深宮,親近佞臣,這些事兒他怎么能知道?”
“父親真的是一個昏君?”我喃喃自語,猶自不敢信、不忍信、不能信。
“不關(guān)你的事,昀兒,你是個好姑娘!
我瞪著他,將憋著的氣一股腦發(fā)泄出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個好姑娘?我身體里流淌的是我父親的血,你不是說他殘暴無道、昏庸至極嗎?也許我今晚就去找個官衙舉報你,反正在大興被軟禁和在這里被軟禁沒什么區(qū)別!”
他仔細(xì)地端詳著我,突然咧嘴一笑,搖搖頭。
我想起大興宮里歌舞升平的優(yōu)雅奢靡,想起每次宴會時群臣山呼萬歲共襄盛世的和樂融融,想起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稱頌著“吾皇厚德,天下安樂”,原來這么多年,都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虛假騙局而已。
所有的人都害怕戳破,卻都知道終有一天會戳破。
除了父親,也除了我。
上洛城里除了閉門不出的商賈們,只剩下衣衫襤褸的貧民。他們有的從口袋里摳出幾文錢換一點(diǎn)兒茶渣捧回家和在寥寥數(shù)顆米中熬成稀粥充一家五口的口糧;有的只得沿街乞討,路過像樣的飯莊,舍去臉面賴在門口,渾然不顧小二冷冰冰的白眼,哪怕挨上幾腳也想換個饅頭帶回家。我甚至看見一對破衣爛衫的夫妻摟著一雙兒女跪在客棧門前。
我驚異:“他們在賣孩子?”
李世民說:“是。估計是一家人都走投無路了,希望把孩子托付給好人家能混口飯吃,而他們也能換點(diǎn)錢,捱幾日是幾日。”
我心中大慟,如果我是那孩子,哪怕是餓死也要和父母守在一起的,只是,為人父母怎么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挨餓等死呢?
“會有人買嗎?”我急急地問。
他緩緩搖頭:“看這樣子,像是沒有!
那對夫妻身邊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我聽見有人對他們說:“你們在這兒窮賣什么,去城東啊,那些大戶人家才需要買孩子做仆役呢!
那丈夫低聲道:“現(xiàn)在城東被封了,我們進(jìn)不去啊。想著客棧里都是來來往往的人,也許能遇見好心的有錢人!
有人嗤道:“現(xiàn)今的有錢人心眼都黑透了,就算買了你孩子去,還不曉得怎么折騰他們呢!
丈夫道:“總能保存一條命呀!
妻子摟著一雙兒女瑟縮地坐在墻角,看上去那女孩兒大些,眼神充滿哀求地看著圍觀的人,男孩兒看上去比季子還要小個幾歲,只把頭埋在母親懷里,后背破了的衣裳露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脊梁。
“怎么會這樣慘?”我不敢信。
“這還只是生別,若你見過人吃人就知道這世界的災(zāi)難遠(yuǎn)比你想象中深重也比想象中近!彼吐曊f。
我問李世民:“你還有多少錢?”
“足夠路上用的了!
“好,給我一些!
“你……”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你不是想去買那對孩子吧?”
“跟著我們,他們至少還餓不死,要是真被那些黑心的商賈買去,不折磨死他們才有鬼呢!”
“你買了他們怎么處置?”他問,“是帶著去建康找貴人,還是帶回大興宮?”
我噎住。
“帶著他們?nèi)フ屹F人,你還想見你母親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呼風(fēng)喚雨的公主了,王世充、竇建德、宇文化及,多少人等著你送上門去,現(xiàn)在還加上兩個孩子,你現(xiàn)在連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他們?”
“昀兒,”他語重心長,“咱們只能先辦自己的事兒。”
我哀哀看著他,但他搖頭。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出客棧時,門口那家人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女孩兒的眼神在我眼前晃了很久,晃得我愀然心痛。
日上三竿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到了漢水邊。仲春時節(jié)的太陽毒起來也像是盛夏般火燒火燎,我們找了個僻靜角落休息。
李世民將干糧和水遞給我,說:“你休息一會兒,我去前頭探探路。”
漢水邊?恐鴰姿覟跖翊,遠(yuǎn)遠(yuǎn)的水面上傳來打漁翁的哨子,綠中泛黃的水波毫不遲疑地向前奔涌,像是急切想逃離兩岸寸草不生、樹木凋敝的景象。
不一會兒,李世民引著一個人走來,他指著我們的馬說:“就是這兩匹!
來人圍著馬轉(zhuǎn)了一圈,點(diǎn)點(diǎn)頭,將腰間掛著的一串錢遞給李世民,牽過馬韁走了。
“你怎么把馬賣了?”我訝異地問。
李世民低聲說:“我打聽到前方暴民作亂,堵住了去路。我們要改水路到漢陽了!
我問:“那會不會趕不上母親他們?”
“不會,現(xiàn)在正值春汛,往下游很好走,比陸路還會快上一兩天呢。”他說。
我們佯裝成結(jié)伴往南邊探親的兄弟,租了艘不起眼的烏篷船,當(dāng)天就往漢陽去。
江上的夜晚只聽得見槳打著波浪和水鳥偶爾從低空掠過的聲音。我縮在船艙里仰頭看著星星,聽著李世民在外面和船家聊天。
船家問:“現(xiàn)在的局勢這么亂,你們哥倆還出門干啥呢?”
李世民說:“就是北邊待不下去了,才往南走想投親靠友來著!
“唉!贝覈@氣,“現(xiàn)在南邊也難著呢,前頭我一個兄弟還跑來投奔我,說那邊也反了,到處打仗,兵荒馬亂的!
他問李世民:“你們是打哪兒來呀?”
“太原。”
“喲,那走了好一陣子了吧,我瞅著你那兄弟身子骨像挺弱的,走了這么久真不容易啊!
“都是為了活命啊!崩钍烂裾f。
“是啊,這年頭,能活著就不容易了!
……
天上的星星逐漸連成一片,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慢慢飄到了半空中,我嗅著江面上帶著魚腥味兒的風(fēng),思緒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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