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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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走得很快,不過三天我們就到了漢陽。這是漢水邊的一個大埠頭,碼頭上的船密密麻麻排成一線。
我們跟著人群排隊(duì)往城門里走,守城的士卒們手握尖刀緊盯著那些挑著貨物進(jìn)城的人,時不時翻翻撿撿,遇見看上去軟弱可欺的,便拿著刀佯裝要劃開貨物的樣子,直到對方求饒送上賄賂才罷手。
我躲在李世民背后,大氣不敢出,生怕他們怒目一睜看出我男扮女裝盤查半日。所幸他們見我們赤手空拳,不耐煩地一擺手,催促我們快走。
漢陽至今未被戰(zhàn)火牽連,又兼背靠著漢水和長江,四通八達(dá)。來往周轉(zhuǎn)之人眾多,所以街上還算繁華。
我們找了個進(jìn)進(jìn)出出人很多的客棧住下。不一會兒小二敲門,端熱茶進(jìn)來,說:“客官歇息一會兒,您若想吃什么,叫我便是。樓下還有澡堂子和聽曲兒的地方,您二位也可以去散散心!
李世民問我:“聽曲兒不?”
我搖搖頭:“怪累的,不去了!
他勸道:“去散散心吧,悶在屋里心里更不爽快。明天咱們就起程下長江了。今天玩得開心些不好嗎?”
我轉(zhuǎn)念一想也對,于是找來熱水梳洗一番,換上干凈的長袍,隨李世民一起下樓去了。
聽曲兒是在大堂一側(cè)類似茶館的地方,幾溜長椅前頭是一個小方臺子,唱曲兒的人就站在臺子上,敲著小鼓,時唱時說。聽那調(diào)調(diào)像是南方的曲子。李世民帶著我在一群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拍巴掌的人中找了個空位坐下。
臺上剛剛唱完《霍去病智取祁連山》,現(xiàn)在開始唱的是周瑜死后諸葛亮哭墳的故事:
周公瑾在東吳,
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鍖ⅲ?
智勇雙全名聲赫赫,
家里還有位名喚小喬的美嬌娘……
我悄悄對李世民說:“這周瑜也未免心眼太小了吧,居然能被諸葛亮活活氣死!
李世民但笑不語。
臺上人將諸葛亮的英雄惜英雄之態(tài)唱得惟妙惟肖,他學(xué)著諸葛亮低泣的時候,臺下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等哭腔唱畢,頓時掌聲雷動,叫好聲不絕。
我拍著手說:“真想不到這個小館子還有這樣有趣的曲兒。”
此時臺上又換了一個故事,說書人摸一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開口說道:“話說本朝天子,名姓諱言,只是那故事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中最離奇的,要數(shù)他如何登基大寶。這故事得從他雙十年華滅了南陳開始唱起。”說完,他敲一敲小鼓,唱道,“這位天子并不是生來儲君,他上頭還有位長兄……”
李世民慌忙對我說:“走吧,這沒什么好聽的了!
我拉他坐下:“這不是剛開始唱嗎,你怎么曉得不好聽?”
他面色發(fā)急:“類似的聽得多了,一點(diǎn)兒意思都沒有,都是些胡謅的詞兒。”
“胡謅就胡謅唄,聽聽怕什么,你聽過了我還沒呢。”
他嘆口氣,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里頭沒什么好話,到時候可別生氣。”
我全神貫注聽著曲兒,不理他。
臺上人接著說:“請問這長兄是何人呢?原是同胞兄弟同氣連枝,性情寬厚友愛兄弟,誰承想不得母后的心,這二弟生來狡猾無比,專會討父母歡心……于是這般取長兄而代之,可惜他做太子也不消停,父親有兩位夫人生得是比洛神還美,一日他趁父親病臥在床強(qiáng)暴了庶母……”
這些人不知從哪兒道聽途說來的故事,簡直是滿口胡謅,我越聽越來氣。最可笑的是當(dāng)唱到父親殺兄弒父的時候,底下人居然噓聲一片,更有人喊道:“天殺的昏君”、“怪道不得好死,都是報應(yīng)”。
像萬箭齊發(fā)似的,頓時這些話根根刺入我心上,好不容易才稍稍結(jié)疤的傷口頓時又鮮血直流。我咬著下唇,攥緊拳頭站起身來想和他們理論一番,李世民卻突然掩住我的口,將我拉到一邊。
“你想干嗎?怕別人注意不到你的身份是吧?準(zhǔn)備對這些人說我父親不是這樣的,我父親是個好皇帝,是吧?”他瞪著我。
“你沒聽見那幫人怎么說的嗎?說父親不得好死是報應(yīng)!”我氣得渾身戰(zhàn)栗。
“他們是小民,只是當(dāng)個故事聽聽,難道他們罵曹操奸雄,曹操也要從墳?zāi)估锾饋砗退麄兇蟪骋患??
“你強(qiáng)詞奪理!這怎么一樣?”
“怎么不一樣?”他說,“天下就你父親不能被人說?這一路來百姓流離失所天下大亂的樣子,你是沒見著?”
我說不過他,眼淚急涌而出,扭頭便往外走。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鮮紅如血的殘陽拖在江面上,像是剛剛在曲兒里唱的古戰(zhàn)場,說不出的慘烈莊嚴(yán)。我朝人少的地方走著,想找個沒人的空地大哭一場。
李世民哪里懂得我心里的委屈。這一路看到的流民廢墟越多,我心里就越覺得慚愧。父親是那么好的父親,待我和季子至親至愛,那么雄才偉略,修通濟(jì)渠、征高句麗,信誓旦旦要將大隋的疆域擴(kuò)至四海邊陲。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大興宮外原來是另外一番景象,百姓口中的父親原來也是另外一個模樣。
聽得越多見得越多,越不敢相信,他們口中那個好大喜功、視百姓如草芥、貪淫好色、逼奸庶母、人人恨不得誅之而后快的皇帝是父親嗎?
我急急地走著,急欲找到一個地方放聲大哭,把連日來的疑惑和痛心都哭出來。
不知道拐了幾個彎穿過幾條街,我走到一座小山邊,只見三三兩兩的人背著柴簍子從山上下來,像是剛打完柴忙著回家做飯。我本想避開他們,卻被其中一人叫住了:“公子,可是來找琴臺的?”
我支支吾吾地應(yīng)著:“嗯!
他用手抹了一把汗,用黑色的衣袖擦了擦臉,用手指著對面說:“喏,那就是俞伯牙會鐘子期的地方!
我道完謝準(zhǔn)備走,又想起來,問道:“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寺院寶剎?”
他想了想:“這前頭不遠(yuǎn)倒是有座祠廟,不過荒了很久了,沒人去的!
“好的,多謝您!
我朝著他指點(diǎn)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座院落像是古剎,爬山虎爬滿了院墻,漆色脫落的大門歪到一邊,我信步走進(jìn)院里,只見寶殿前的銅鼎被灰塵蓋住,匾額上的字也已經(jīng)被蜘蛛網(wǎng)纏著無法辨清了,我趁著夕陽的余光走到殿里一看,幸好,供奉的彌勒佛塑像還是完整的。
沒有蒲團(tuán),我只身到佛像前下拜。
忍了一路的苦水,終于淌了出來,我雙手合十,默默在心里問佛,父親的英靈現(xiàn)在何處?季子的亡魂是否到了極樂世界?民間那些傳說到底哪些是真的?如果說父親確實(shí)導(dǎo)致了生靈涂炭,那宇文化及、王世充等造反又是為什么?還有李世民父子,他們都深受大隋國恩,難道他們造反也是我父親罪有應(yīng)得?
這些日子在我腦海中來回轉(zhuǎn)悠的疑慮噴涌而出。彌勒佛笑瞇瞇地端坐著,殿內(nèi)的光線越來越暗,最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突然,有光亮從背后躍出,我一驚之下急忙回頭探看,原來是李世民。只見他舉著火把默默看著我。
我臉上的淚水還沒干,衣襟上沾滿了灰塵,此時見到他更覺得狼狽,原本消了一點(diǎn)兒的氣又陡然間躥上來,我扭頭不看他。
他用火把點(diǎn)燃兩旁的燭臺,走到我面前蹲下,說:“對不起!
我裝聽不見,閉上眼繼續(xù)念佛。
“我不該那么和你說話!彼f,“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父親!
我睜開眼看著他,他臉上風(fēng)雕雨刻般輪廓堅(jiān)毅,目光誠摯。我突然生出一絲感動,他是我的敵人,本來不用陪我走這一遭,更不用為我受這些氣,我原本被氣憤、委屈撐滿的心陡然間軟下來。
我問他:“李世民,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我們……明明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他看著我,半晌才說:“昀兒,你不是我的敵人,也請你別把我當(dāng)敵人!
“為什么?”我含著淚問。
“因?yàn)榭粗憧,我會?nèi)疚!
“沒有你也會有別人,沒有你父親也會有別人。這一路走來,我已經(jīng)看到太多了,你說的是對的,想造反的人太多了!蔽冶且凰,忍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所以你不用內(nèi)疚,落在別人手里,只怕我現(xiàn)在際遇更不堪!
他突然伸手將我攬進(jìn)懷里:“昀兒!”
青燈古佛下,斷壁殘?jiān),我伏在他肩頭大哭,哭父親的死哭家國的亡,哭天下之大無可棲身之處,哭前途不敢想往事不敢追,也哭今時今日我竟在敵人面前示弱乞憐。一旦有了溫暖的擁抱,哪怕明知它的不能依靠,也忍不住,可哭之事實(shí)在太多了。
星夜疏朗、四野無聲,這世間活物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無盡的悲傷和他難得的溫柔。那一夜是那樣長,他抱著我不說話,只緊緊抱著,最后我們都累了,相互倚靠著沉沉睡去,夢里難得有一絲陽光照耀,又像是回到大興宮的春天。
從漢陽順長江而下,船行得飛快,趕上這幾日春汛,一路上只見兩岸的柳樹飛快地倒退,天上幾行白鷺遙遙地跟著我們,一路向建康飛去。
在人前,我和李世民都越來越寡言少語,只在夜深無人時,我們能躺在吱嘎作響的槳聲上四目相視,用沉默和微笑交談。
建康城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
3
還沒上岸就發(fā)現(xiàn)建康守備森嚴(yán),一列列兵士站在碼頭前,對每一個過往行人仔細(xì)盤查。我靠船舷站著,眼見船一點(diǎn)點(diǎn)靠岸,離穿著大隋兵勇裝的劊子手們越來越近,心里的小鼓噔噔敲個不停,七上八下。
李世民突然走到我背后,悄聲說:“等會兒裝啞巴,我說什么你就應(yīng)著,別露餡!
建康江畔的楊柳已經(jīng)滿城吹送著柳綿,青灰色的城墻上“建康”兩個字瀟灑醒目,等船夫?qū)㈠^拋下,我跳下夾板,跟在李世民身后一步步挪到盤查的士卒面前。
“你們打哪兒來呀?”其中一個細(xì)高個面孔瘦削的兵勇問道。
“打太原來!崩钍烂癫僦淮。
“喲,太原哪,”兵勇打量著我們,“怎么跑這兒來了?兵荒馬亂的!
“不是那邊造反了嗎,我們躲戰(zhàn)禍就跑南邊兒來了!
兵勇鼻子里哼了一聲,一雙小眼睛像冬天里覓食的黃鼠狼在我們身上來回打量,我被他看得直發(fā)毛。
他問:“這一路好走嗎?打哪兒走的呀?”
“不好走呀,到處打仗,我們先跑到大興,誰曉得大興也燒了,趕緊走漢水一路過來!
“你們什么關(guān)系。俊
“他是我在老家的弟兄,同族的。”
“哦,”他轉(zhuǎn)向我,“叫什么名兒,多大了?”
李世民搶答道:“叫李三兒,十五了!
兵勇白了他一眼:“問他呢,你急什么?”
“大人,他是個啞巴,連話都聽不全乎!崩钍烂窠忉。
“啞巴?”兵勇生疑,盯了我半晌,看得我眼神直發(fā)虛,“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我張嘴咿咿啊啊地叫了兩聲。
“真不會說話?”他還是不信,突然劈手扇了我一個大耳光,我一驚,差點(diǎn)叫出聲,好在那聲“啊”在出口前被我咬在舌尖上了,我捂著熱辣辣的臉,對他怒目而視。
“嘿,還真不會說話呀。”他貌似放了心,轉(zhuǎn)頭問李世民,“逃難還帶個啞巴來干嗎?”
“家里都沒飯吃了,一起出來討個生活!
“啞巴能干嗎?看他這瘦骨嶙峋的猴樣,也沒啥氣力嘛!”
李世民湊到他耳邊掩住嘴說了兩句什么。他笑起來,眼神淫邪地瞅著我,直點(diǎn)頭:“別說,還真像個娘們兒,這張臉不干這行倒可惜了!去吧去吧,建康城里有錢的主多著呢!”
李世民道了謝,拉著我往前走,直到進(jìn)了城門走了三五條街才找到個僻靜處停下,問我:“臉還疼嗎?”
我左邊耳朵嗡嗡作響,聽見他的聲音也像是三五里外傳來似的,縹縹緲緲。
“好些了!
他拿開我捂著臉的手,湊近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快找個地方拿冷水敷一會兒吧。記住,在建康要尤為小心,少開口少露面。這里宇文化及的耳目眾多,指不定就有誰認(rèn)識你!
“好!蔽覒(yīng)著。
可沒想到這一深居簡出就是兩三天,李世民出門打探消息回來,說宇文化及已經(jīng)在建康南陳舊宮殿里住下了,一大幫子王孫貴族都被軟禁起來,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
“那怎么辦?”我著急。
“我找到一個故人。他說宇文化及到了建康后給所有的士族發(fā)了帖子,明天一早他要在南門宣讀先帝的《罪己詔》!
“《罪己詔》?”
“嗯,他說是先帝駕崩前寫的!
我哼一聲,司馬昭之心,能騙得過誰去?
“明天我先混進(jìn)去看看情況,你在這兒等著我!
“我不能一起去?”
“宇文化及要是認(rèn)出你怎么辦?”
也是。宇文一族深受皇恩,自從娶了南陽姐姐后,就更常出入后庭,更兼建康城里到處是舊時后宮人,碰見誰去告密也未可知。
只是,這一等,誰曉得又要多久才能得到他們的消息?
我嘆口氣,看著江面上點(diǎn)點(diǎn)的粼光,像是千萬尾金魚同時在江面上跳躍,又像是誰將月亮揉碎了,灑在江里隨波逐浪。
第二天一直過了晌午李世民才回來,臉被曬得通紅,額上全是密密的汗,他一邊褪下青紗罩衫一邊說:“那邊得了消息,說是有個機(jī)會帶你混進(jìn)內(nèi)廷!
我喜出望外:“真的?什么時候?”
“明晚行宮內(nèi)有個宴會,宇文化及打算拉攏這一幫子士族,到時候你就打扮成侍女混進(jìn)去。”
“好。”可是建康行宮我從未去過,又四處都是宇文化及的耳目,我怎么才能找到母親呢?
“你母親身邊有個雀巧兒,你記得嗎?”
“記得,她怎么了?”
“正好她和我這個故交有些姻親關(guān)系,剛進(jìn)城的時候,他們還去探過她。明晚雀巧兒會在你們進(jìn)宮的北門口接應(yīng)。”
“不是說行宮封鎖得很嚴(yán)嗎,他們怎么還能見到雀巧兒?”
“宇文化及為了表示對這些士族的優(yōu)待,給他們行了方便,只要不是和蕭后、貴人或者偽帝楊浩有牽絆,對侍婢們倒是很通達(dá)!
“我需要準(zhǔn)備什么嗎?”我問。
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別緊張,我都打點(diǎn)好了,他們會盡力保證你們母女平安!
我陡生狐疑:“這個故交……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這么盡力?”
他說:“是我父親安插在建康的耳目,和我有些私交,你放心,他很可靠!
我點(diǎn)點(diǎn)頭。事已至此,我還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們什么時候在建康安插了耳目的?”
“我父親為人謹(jǐn)慎,行軍打仗從不做無把握的計劃!
“為了破宇文化及嗎?”
他目光躲閃,道:“不,暫時還不是……”
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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