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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哥哥,你好酷

80年代出生的人沒有不迷戀旅行的,就像50年代的人大多認為落葉歸根才是正道。

從北京到云南,從云南轉(zhuǎn)車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鬼使神差地飄到西藏,直到囊中羞澀,我才決定打道回府。

劃破黑暗的夜色,火車一路向北。我在車廂里昏頭昏腦。對面是一個超瘦的姑娘,那種瘦,讓人想走上前去,向她的身體里擠進50斤脂肪。但我沒有動,我還沒有膽大到藐視共和國法規(guī)的程度,所以我只能為她擔心。網(wǎng)上說這是強迫癥的一種。

但我還是開了口,因為瘦姑娘總是朝我這兒看,平均每三秒一次,真是色膽包天。

我開口:“開個價吧!”

姑娘:“70!

我說:“便宜了點兒!

姑娘:“80。”

我說:“多加點。”

姑娘:“100!

我說:“繼續(xù)加!

姑娘:“三個累加起來。”

我說:“250?”

姑娘:“不就是你么!”

我說:“奶奶的,你耍我!”

姑娘笑得花枝亂顫,朝我身后看了看,遞口香糖給我吃。

我果斷拒絕。

姑娘:“我小外甥去了衛(wèi)生間呢!

我說:“早說嘛!”

姑娘:“他發(fā)過高燒,腦子不好使!

我說:“你這么年輕,就有外甥了,哥哥一定少年老成吧。”

姑娘沉默良久,說:“這孩子沒了媽,從小跟我!

我心一沉。

姑娘沉默片刻,聊起了往事。

我出生在重慶一個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小鎮(zhèn)。讀小學時,山路太滑,每天哥哥就背著我上下學,哥哥比我大五歲,我上一年級,他上六年級,我學習第一,他混學校江湖第一。

有人說他是胡作亂鬧,但我覺得他勇冠三軍。

哥哥是我的保護傘,這讓我在學校里趾高氣揚、無所畏懼?伤暮鱽y鬧,總會激怒父親。父親生氣的時候,就把大門緊閉,不給他飯吃,不許他回家。于是,星斗月圓成了他夜晚跪在院門外的唯一玩伴。

那時,我常常在梧桐樹的遮掩下,從院子偷偷溜出來,給他送干糧,說“哥哥哥哥,爸爸原諒你了!”然后我們一塊回家,夏夜的梧桐樹下,一邊乘涼,一邊聽爸爸講法師驅(qū)魔、妖狐成仙和山神羽化的傳說。

南方不像北方那樣重男輕女,我和哥哥一樣被溺愛,從小我就有小人書,有五色筆,哥哥有沖鋒槍,有旱冰鞋,我有時髦的連衣裙,哥哥口袋里總是有花不盡的零用錢。

每天放學,路過村口,總會經(jīng)過一個破舊的茅草房,雙門緊鎖,里面?zhèn)鞒雠似鄳K的叫聲。同學說里面關(guān)的是女瘋子。同學還說,那女人小時候得過病,幾年前,她的父母兄妹都突然得怪病去世,她的腦子就受了刺激,說有不干凈的東西在她眼前晃。村里的法師說她家風水不好。后來,瘋女人天天在村委會哭鬧,村委干部就強行把她關(guān)在茅草房里,不準她出來,每天派人給她送飯。

有天下午,我跟同學玩得晚,哥哥有事沒來接我。暮色沉沉時,我路過瘋女人的茅草房,遠遠地,就看見那扇門被瘋狂地撞擊著,里面發(fā)出凄慘的嗚咽聲,我被嚇得全身發(fā)毛,隱約覺得身后有東西,回頭看卻空無一物。好奇心驅(qū)使我慢慢靠近茅草屋。

這時,門卻突然“嘩啦”一聲被撞開了。瘋女人披頭散發(fā)地沖出來,我嚇得渾身一激靈,瘋狂逃竄。

我越跑越快,沖進家里抱住母親,哭得一塌糊涂。從此我恨上那個瘋女人,怕死了那個鬼宅,再也不敢靠近。

小學里總有一些玩世不恭的學生,他們在校園里橫行霸道,抽煙,打架,無惡不作。有一天,他們將干硬發(fā)臭的蝙蝠尸體放在我的書包里。我被當場嚇哭,抹著淚去找高年級的哥哥報仇。

哥哥怒火中燒,一腳踹斷長凳,拎著凳子腿殺來。對方也不是

貨,而且,他有三個高年級哥哥前來搭手!整個校園頓時炸開了鍋。人群將我們圍得密不透風,等待一觸即發(fā)的火拼。

哥哥瞪著一臉橫肉的同學,指著我說:“給她道歉!”

他不屑一顧地說:“你算老幾?”

哥哥提高了聲調(diào),一字一板地喝道:“給!她!道!歉!”

同學的哥哥大聲地吼:“道你娘的歉!”

他的話音剛落,哥哥拎起棍子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那個同學的另兩個哥哥殺進去幫忙,現(xiàn)場頓時亂作一團。

我在一旁嚇得大哭,心想:哥哥這次肯定會死翹翹了。結(jié)果后來,哥哥只是臉上有幾道傷痕,胳膊上有兩塊淤青。據(jù)說,那兄弟仨多處負傷,躺在床上鬼哭狼嚎。

當天下午,哥哥被學校通報批評,記了大過。我有些內(nèi)疚,他卻若無其事地說:“有哥哥在,沒人能欺負你,別怕!”

放學時,外面傾盆大雨,哥哥背上我冒著雨往家跑。

我們奔跑在雨中,順著江岸,倒影在水中緩緩移動,雨水打濕了哥哥的頭發(fā),浸潤了我的眼睛。歸家的漁船,漸次明朗的路燈,轟轟隆隆的雷電,混淆著我們的快樂,一起留在我迷蒙的記憶里。

由于雨太大,沖壞了平時走的山路,哥哥帶我繞了遠,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雨也停了。院里亮著橘紅色的燈光,院外擠滿看熱鬧的村民。哥哥放下我,緊拉著我的手。我們疑惑著擠過人群,鄰居嬸嬸抹著眼淚說:“孩子,去見你爸媽最后一面吧!”

我愣在那里,不懂對方在說什么。哥哥卻只一愣神,便順著人們自動讓開的路沖進了院子里,隨后,撕心裂肺的哭聲洶涌而來。

第二天,村里人捐錢給父母辦了葬禮。滿身白衣的哥哥走在前面,滿身白衣的我跟在哥哥身后。我一直哭個不停,哥哥卻沒有掉一滴淚。村里的人都說哥哥是鐵石心腸,甚至在哥哥身后指指點點。我突然被絆倒,趴在地上大哭,哥哥沒有回頭拉我,他一步一步,緊緊地跟著父母的靈柩往前走著。人群里有親戚在哽咽,竊竊私語。

后來才知道,父母去山里運水果,路上翻車,兩人被整個砸了下去……

父母去世后,我和哥哥相依為命。不能在院子里聽父親講法師如何給僵尸超度,不能在梧桐樹遮掩下偷偷給哥哥送話梅、送情報,不能拿著小人書、穿著連衣裙撲到雨中翩翩起舞。一切都變了。我也變了,變得動不動就滿眼淚水,甚至號啕大哭。

第二年,哥哥辭了學,在鎮(zhèn)上打工,每天照常接我、送我。有一天他背著我,我覺得他的背彎得厲害,就說他背駝了,他笑著說,駝背才酷呢!

我突然很難過。從此再也不讓他背我,一個人上下學。

后來,一個陌生的女人經(jīng)常住進我家里,哥哥讓我管她叫姐姐。她長得很妖嬈,像是父親口中的妖狐。

妖狐要抱我,我躲得遠遠的。妖狐夸我很漂亮,給我買衣服,買糖果。我討厭她,衣服丟在一邊不穿,糖果偷偷放在瘋女人的門前。那段時間,鬼屋里的瘋女人,將狂號變成了啼哭,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覺得更恐怖了。

后來有一天,哥哥去了外地。那個叫姐姐的女人住在我家里。她喝令我給她洗衣服、做飯,我不從,她就掐我、辱罵我,用棍子敲我的頭。

她說:“你個沒人要的孩子,還敢罵我,老娘對誰這么好過,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她說“老娘”這個詞兒時,我忍不住要笑。我一笑,妖狐就更生氣了。她關(guān)住門,拿著雞毛撣子兇神惡煞地開始追著我打。我被她嚇哭了。我狼哭鬼叫地被她逼到墻角,隨手抓過一把剪刀握在胸前,瑟瑟發(fā)抖。

突然一聲巨響,門被踹開,哥哥站在門外,冰冷地注視著女人。女人慌了神,丟了雞毛撣子,上前去解釋。

哥哥只說一句:“滾!你給我滾!”

女人“哼”了一聲,罵了句:“嘁,這窮酸地方,我還不愿意待呢,走就走!”說完,女人迅速打包行李,氣沖沖地走了。

我眼淚汪汪地望著面前的男人,脆生生地喊了聲“哥哥”!

2006年,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三,略懂人事。哥哥仍舊在鎮(zhèn)上打工,他抽的煙越來越多,朋友交得越來越雜,身上刺了文身,頭發(fā)也染成了紅色,依然很疼我,給我吃,給我穿,不讓我受半點委屈。我卻很叛逆,覺得他是流氓,把他送我的東西扔出去。

后來有一天,哥哥騎摩托車接我回家,半路上被一個小青年攔住。

一個青年說:“瓜皮跟馬武被豬頭他們攔住,打得很慘。豬頭說,要沒人來領(lǐng),就打死他倆!”

哥哥聽完,立刻讓我下車自己回家。那個小青年從車后工具箱里面拿出幾個車鎖,然后就跳上了摩托車。哥哥把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接著絕塵而去。

我的眼皮一個勁兒地跳,我想阻攔他,卻沒有勇氣。

那次可怕的斗毆傳遍了方圓幾十里,據(jù)說兩撥人拼得慘不忍睹,警車來了好幾輛,抓走了十幾個人。

再見到哥哥就是在牢里的探視室了。他的左眼瞎掉了。而我打聽到,那天肇事的豬頭也被打成重傷,不知道在醫(yī)院躺了多久。

姑娘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干澀。我給她遞水,她搖了搖頭。

我問:“那你哥哥后來呢?”

姑娘答:“2000年結(jié)的婚……”

我點點頭。

姑娘說:“跟村里的瘋女人!

我一愣:“?!”

姑娘繼續(xù)講下面的故事:

哥哥坐牢那兩年,表現(xiàn)積極,經(jīng)常給我寄錢,上了高中,我的成績一路飆升,勤工儉學,獎學金年年必得。我把哥哥寄的錢存起來,想著等他出來過日子用。

哥哥出來后,就跟那個瘋女人好了。起初,我也很驚訝;氐郊也虐l(fā)現(xiàn),那個曾讓我毛骨悚然的女人,竟然長得秀氣,笑容恬淡,完全跟那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判若兩人。

這時,我才得知真相。原來,瘋女人小時候就跟哥哥青梅竹馬。那時候我還不記事兒。后來,因為家庭變故,瘋女人被關(guān)了起來。我父母也不允許哥哥再去見她。1998年,瘋女人病情好轉(zhuǎn),被村委會放了出來,開始安心生活。只是她一直沒忘記哥哥,打聽到哥哥坐了牢,她就隔三差五地去監(jiān)獄看望哥哥。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哥哥和妖狐的女人在一起時,總能聽到瘋女人天天痛哭。原來,她透過茅草屋的大門縫,看到哥哥和別的女人一起回家,便以夜夜痛哭來祭奠逝去的愛情。

閑聊時,瘋女人告訴我說,那天她之所以追我,是因為我背后跟著一個陌生男子。她看出那男子對我圖謀不軌,便跑出來嚇走他救了我。我恍若隔世。

瘋女人對哥哥很好,白天勞作不停,晚上和哥哥彼此溫暖,除了洗衣做飯,還開墾山頭,種了果樹,每次回家給我買新衣,做菜,談心,關(guān)懷備至,那幾年,我嘗盡了家庭的味道,想著會一直幸福下去。那時,我不再叫她瘋女人,而是叫她嫂子。

2002年,小外甥出生,嫂子難產(chǎn),她痛得死去活來。最后,醫(yī)生問要孩子還是要大人。一聽這話,哥哥就火了,掄起巴掌就要揍醫(yī)生。嫂子突然哭號起來:“這輩子不能陪你走完了,可我不能留遺憾,我要給你生個孩子,一定要生!”

嫂子生下了孩子,隨即咽了氣。孩子從此沒了媽,父子倆相依為命。

2008年,汶川地震,全國人民陷入無比的悲慟之中。新聞里漫天的死亡消息,慘不忍睹,這讓文化不高的哥哥心如刀絞。他一拍桌子,說要去救人。我的眼皮直跳,我要攔他,卻像當年一樣,沒勇氣,也攔不住。

哥哥帶了行李,次日,天蒙蒙亮,他就從鎮(zhèn)上搭車出發(fā)了。

一個星期后,村委就送來了哥哥的遺物:一件他經(jīng)常穿的皮夾克,一部破損得不成樣子的手機,還有一個錢包,錢包里夾著一張他兒子的彩色照片。

村委主任說:“當時的情形很慘,眼前的一切都淪為廢墟。在場的人嚇得不知所措,幾個爺們伏在地上抱頭痛哭。哥哥一把扔掉上衣,大吼一聲‘哭什么哭,天塌了,還有地扛著,跟我一起救人!’說完,他就奮不顧身地沖進了廢墟堆。說來也倒霉,他剛跑進去,廢墟堆就出現(xiàn)塌陷。你哥哥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講到這里,姑娘淚光盈盈,她朝我后方揮揮手。

我回頭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走過來。

姑娘說:“叫叔叔!說叔叔好!”

小男孩看著我,目光清澈,卻不發(fā)一言。

我說:“多好的孩子!”

列車終于到站了,姑娘領(lǐng)著小男孩下了車。走前,她說謝謝我一路上聽她回憶舊事,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我,說是小小的禮物。

我朝他們揮手再見,坐下來細細地端詳這張卡片:

群山環(huán)繞,綠蔭遮天,四通八達的山路被切割成天然的線條,水中蕩漾著漁船,空中撲棱著山雀,稻田搖曳多姿……

卡片的右下角寫著“重慶紅豆小鎮(zhèn),2012年”。

我恍然看到,那里白天空氣濕潤,江面漁船密集,水中山影似夢似幻。

我恍然看到,那里入夜涼風颯颯,行人、青石板、路燈、小攤,以及無處不在的龍門陣,風景如畫卷鋪展開來,色彩濃烈。

我恍然看到:一個男孩子背著自己的妹妹穿過大雨,穿過童年,穿過最動人的瞬間,然后妹妹興奮地說:“哥哥,哥哥,你好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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