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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頭頂上雪花在飄,院子里鈴鐺在響。石翠花的一身紫底白花的棉衣褲和雪白的肚皮,在一群土黃色棉衣褲的偽軍中間格外搶眼。時間不長,寒冷的天氣就將敞著懷的石翠花凍得忍受不了了,她的雪白肚皮已經(jīng)變得紫紅,臉色鐵青,腸胃攪著疼,腿底下一拌蒜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什么也不跳了。可是三個偽軍硬是把她架起來,架著她跳,就想聽那丁零零的鈴響。絲毫沒有罷手的打算。眼看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事情正向著非常不祥乃至十分惡劣的方向發(fā)展,對這一點,石翠花心中已有預(yù)感。

夜幕降下,天地渾然一體,像罩著一個巨大的灰蒙蒙的雞蛋殼,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不是地心的重力作用,人們連上與下也沒法分清。就是這樣一種環(huán)境,突然有兩道光柱射向前方。白天載過胡老西兒的那輛黑色日本豐田轎車以三四十邁的偏慢速度,在雪幕中開出兵營朝黃崗縣城方向踽踽獨行。現(xiàn)在車上坐著的角色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主角換成了山崎一郎和日軍大佐河野滿。

河野滿不足三十歲,卻一身兼三職,既是日軍駐此地區(qū)情報副機關(guān)長,還是步兵副聯(lián)隊長,而且兼任黃崗山金礦開采協(xié)會副會長。職務(wù)都是副的,然而,權(quán)力卻不小。說出話來很有分量,正職對他從不小看。他出身于一個日本下級軍官家庭,因為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xué),有個十分顯赫的學(xué)歷,又因為他妹妹嫁進了日本天皇的皇室,躋身貴族行列,他的身價便隨之水漲船高。當然,他的上升主要還是依靠自己的努力。他做尉官的時候曾經(jīng)用指揮刀親手殺過70多個中國人,沒達到日軍里一口氣殺死105個中國人的最高紀錄,可也算是雙手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他為此從少尉小隊長一下子蹦為少佐軍銜的中隊長。時隔不久他隨部隊進駐黃崗山地區(qū),通過山崎一郎弄到一塊稀有而貴重的狗頭金,然后又通過妹妹獻給了裕仁天皇,于是,他很快就步步高升,先是升到中佐大隊長,繼而升到大佐副聯(lián)隊長,還兼任了其他重要職務(wù)。他的上升路線,清晰明確地勾勒出他的心理追求和處世態(tài)度。他對自己的未來前途理所當然是十分自信的。

大佐,相當于中國軍隊的上校至少將軍銜。日軍一個聯(lián)隊長通常是大佐,而有的人已經(jīng)提升為旅團長了,還仍然保持大佐軍銜,需考查一年后再提升為少將軍銜。當然有些軍官比較年輕,資歷淺,但是表現(xiàn)優(yōu)秀,當聯(lián)隊長是中佐軍銜,提升旅團長之后也只能是大佐軍銜,不過地位、待遇和少將也差不多。另外日軍十分重視情報機關(guān)的工作,每個城市、地區(qū)的情報機關(guān)長通常是大佐軍銜,但地位待遇和作戰(zhàn)單位的少將的地位、待遇是一樣的。

但升任大佐以后的河野滿卻十分低調(diào)。平日里他一般不穿軍裝,也不留衛(wèi)生胡,只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裝,領(lǐng)帶時扎時不扎,高平頭,表情安詳,從不橫眉立目。特別是最近出了一件大事,讓他加快了學(xué)習(xí)中文的速度,在很多場合,他還穿起中國人的對襟扣袢棉襖。同僚無不感覺他十分古怪。但他又與日本皇室有著特殊關(guān)系,而此時此刻的裕仁天皇的聲望正如日中天,所以,人們對他的怪癖也不多問。只有濱田美惠子一個人知道河野滿的心思。他們在進行床笫之歡的時候,河野滿向她透露過:這一年入夏不久,正當日軍在中國大地上攻城掠地勢如破竹捷報頻傳之時,在河南的古城開封卻發(fā)生了一起讓日本軍內(nèi)和幕府十分震驚的特大事件: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的重要人物、“華北五省特務(wù)機關(guān)長”吉川貞佐少將和數(shù)名日軍頭目,于5月17日這天被人刺殺于特務(wù)機關(guān)駐處的陜甘會館。吉川貞佐的身上被子彈打成了篩子眼兒。樣子慘烈而不堪入目。據(jù)河野滿私下了解,這一可怕的刺殺事件的背后,是中國方面國共兩黨特工人員攜手合作的結(jié)果。由于當時的保密和國共兩黨的摩擦、矛盾等原因,外人一般都不知情。這么大的事件,當然足夠讓雄心勃勃的河野滿變得更加謹慎。

豐田轎車在漆黑的夜幕里駛進了黃崗縣城,停在一所大宅院的門口。司機和衛(wèi)士搶在山崎一郎和河野滿之前下車,替他們打開車門。這四個人沒有一個穿軍裝,單看外表,便看不出他們的實際身份。司機走在前面,率先叩響了門環(huán)!芭,啪啪啪”,以這樣的節(jié)奏,連叩三次。稍頃,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女人前來將院門打開,順便悄聲叫了一句:“河野滿先生、山崎一郎先生晚上好!北阋麄冏哌M院子,隨手將大門重新插上。

正房堂屋里迎面墻上張掛著清末民初已故著名書畫家吳昌碩的《松石圖》,兩側(cè)是吳昌碩親筆篆字對子“十指參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古來今”。山崎一郎是中國通,開口便叫:“哈哈,吳桑,你家中堂畫又換了?而且還換上了大家吳昌碩的?”

在中堂八仙桌子旁邊坐著的“吳!眳怯匈F,黃崗縣城的一縣之長,上身穿著黑色綢子棉襖,下身穿著灰色緞子棉袍,頭戴黑色瓜皮帽,六十左右的矮墩墩的胖子,急忙站起身來打躬作揖:“山崎君,你好啊!承蒙你的好眼力,這是朋友從北京捎過來的真品,書畫皆吳昌碩親筆!闭f著話,又向河野滿鞠了一躬:“河野滿君百忙之中撥冗前來探望,在下心中實在忐忑,不勝榮幸之至!”

河野滿點點頭,撇了撇嘴,沒說話,卻把眼睛瞄向八仙桌子另一側(cè)的一個年輕人,這個人二十七八,一身灰色中山裝,偏分的發(fā)型梳得一絲不茍,看臉孔,很像時下上海灘著名電影演員秦怡的老公影帝金焰,堂堂儀表之中透著超凡脫俗的瀟灑。

吳有貴立刻轉(zhuǎn)過話題道:“我介紹一下,這位年輕人是我外甥萬家銘,雖是國民黨地方軍的一個參謀,卻是日本人的好朋友,不光從不干傷害日方利益的事情,還與日方商界多次聯(lián)手愉快合作。山崎君專心黃金生意,對經(jīng)營煤炭的商家所知不多,你拿耳朵一摸,就能摸出做煤炭生意的萬家銘的大名!

萬家銘站起身來略略矜持地看著河野滿和山崎一郎,河野滿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伸手與萬家銘握了一下,示意萬家銘落座。吳有貴急忙拉著河野滿坐到他自己剛才坐的八仙桌子另一側(cè)的太師椅上。中年女人端著茶盤送過茶來,吳有貴親手接過來轉(zhuǎn)送給河野滿一盅,再轉(zhuǎn)送給山崎一郎一盅。

河野滿呷了一口茶,將茶盅輕放在桌子上;⒁曧耥竦乜粗f家銘,開口道:“萬桑傾向于日方,但終究是國民黨軍隊的人,對此,我還是感覺有些危險。”

萬家銘臉上立即現(xiàn)出不滿,道:“河野滿君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國民黨軍隊是不是還分中央軍和地方軍?”

河野滿不屑于與萬家銘爭論,他向站在一旁的衛(wèi)士使了個眼色,衛(wèi)士立即從口袋掏出手槍,沖到萬家銘身邊,把萬家銘拽起來,然后摸他的身上。

萬家銘急了,使勁拂開衛(wèi)士的手,衛(wèi)士立即把王八盒子對向萬家銘,并將機頭扳開。

吳有貴賠著笑臉走上前來,對外甥說:“家銘,讓他摸摸,無所謂的,男子漢大丈夫,還怕摸嗎?摸摸不就放心了?”

萬家銘氣哼哼地無奈地將兩手平舉,任日軍衛(wèi)士摸索。衛(wèi)士突然停住了手,低聲問:“萬桑,上衣口袋的硬物是什么?”

萬家銘沒好氣道:“你自己掏出來看。”

衛(wèi)士立即不客氣地將手伸進萬家銘的口袋,將硬物掏了出來。大家的目光全都被吸引過去。卻見那不過是個鍍金的扁方型煙盒。衛(wèi)士沒有立即打開,而是問了一句:“里面裝的什么?”萬家銘道:“你自己打開看。”衛(wèi)士便想打開,但一只手根本打不開。臉上的表情就更嚴厲起來,說:“萬桑,你的,對皇軍大大的不好。”用槍口又瞄向萬家銘的胸口。

萬家銘感覺非常屈辱,但想不出什么拒絕的辦法,只得咽下一口唾沫,接過煙盒,按了一下上面的一個綠寶石圓珠,煙盒“啪”的一聲便打開了。

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這個煙盒上,衛(wèi)士非常老到地將煙盒拿在手里,用身體擋住河野滿,意思是如果發(fā)生危險,不會傷及河野滿。但他看了一眼煙盒里面,便反過身將煙盒交給了河野滿?雌饋,沒有什么危險。大家的目光全都跟隨著衛(wèi)士的動作,希望河野滿不會說出什么讓人意外的話。誰知河野滿看了煙盒里面以后,“啪”的一聲合上煙盒,說:“萬桑,你與里面這個女士是什么關(guān)系?”

萬家銘一個激靈:“怎么,她觸犯到日本皇軍了嗎?”

河野滿點點頭,把煙盒還給萬家銘,然后從口袋掏出折疊的一頁白紙,遞給萬家銘,說:“是讓她自己來找我們,還是等著我們?nèi)プニ?請你考慮定奪!

站在一旁的吳有貴立即神情緊張起來,他急忙走到萬家銘身邊,想看看那頁紙上寫了什么,卻見那是一頁日文,他根本看不懂。而萬家銘是北洋工學(xué)院畢業(yè)的,既懂日文,還粗通英文、法文和俄文。他看了以后就眉頭緊鎖,說:“河野滿先生,這是內(nèi)部通緝令。你有這種東西,我就知道了你的實際身份,你就是情報機關(guān)的負責人吧?我在這里對你實話實說,這位女士,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還是未來的妻子,我們現(xiàn)在正在談婚論嫁,請你們不要打她的主意。她是良民,沒干過任何對日本人不利的事!闭f完,萬家銘有幾分惱怒地將那頁白紙拍在桌子上,往河野滿跟前一推。

“以耶,”河野滿收起通緝令,道,“萬桑,請你聽好,馬珍珍女士現(xiàn)在面臨兩種選擇,要么,為大日本皇軍服務(wù);要么,去蹲大日本皇軍的小號子。”

“你們是不是強人所難?”萬家銘道,“你們難道連一個良民最起碼的人權(quán)都不尊重嗎?”

河野滿瞇起眼睛道:“你的未婚妻馬珍珍,不為大日本皇軍服務(wù),就必然為共產(chǎn)黨或國民黨服務(wù)。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別人服務(wù),這是她的宿命。而讓她為國共兩黨服務(wù),是我們不愿意看到,也不能允許的!

“你們是不是過于霸道了?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1937年的七七事變,你們步步緊逼,把中國逼到絕路,F(xiàn)在又盯上了黃崗山金礦,連一個小女子也不肯放過。難道你們沒有考慮后果嗎?你們真的一廂情愿地認為大日本皇軍必勝嗎?”萬家銘還要說下去,吳有貴急忙捅他后背一指頭,接過話頭。

“咱不提誰霸道不霸道,好不好?只商量一下是不是能夠放過馬珍珍。今晚,我本來是請外甥萬家銘來,與河野滿君交個朋友,沒想到你們談不攏!眳怯匈F說完這句話,又招呼中年女人給大家添茶。

“以耶,”河野滿指點了萬家銘一下,繼續(xù)道,“萬桑,你,所言差矣。皇姑屯事件是因為張作霖只講索取不講回報;九一八事變是因為中國軍隊炸毀了沈陽北大營南滿鐵路;而盧溝橋事變,是因為日軍士兵走失,中國軍隊阻止日方尋找。而昭和12年的七夕之夜,盧溝橋畔一聲槍響,日本便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泥沼。現(xiàn)在,生活難以為繼、吃不上飯的日本人比比皆是。在中國戰(zhàn)場,我們的杵春久藏,陸軍少將,1938年8月于山西運城為國捐軀;我們的前田治,陸軍中將,1940年5月于山西晉城為國捐軀;我們的大冢彪雄,陸軍中將,1940年8月于晉東南為國捐軀;而為國捐軀的士兵更是不計其數(shù)……”河野滿說著話,便站起身來朝著門口方向鞠了一躬,山崎一郎和衛(wèi)士也趕緊跟著鞠躬。

萬家銘憤怒地站起身來剛要辯駁,吳有貴急忙按他坐在椅子上,說:“諸位,諸位!今晚咱們只說黃崗山金礦,不提以往,好不好?既然肯到我家來,便都是朋友。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我們應(yīng)該向前看,何必劍拔弩張的?”

萬家銘卻胸脯劇烈起伏,不能自已。吳有貴剛剛離開他的身邊,他便再次站起來,道:“河野滿君,日本陷入泥沼是因為中國嗎?‘二戰(zhàn)’前,你們?nèi)毡纠迷诩孜鐟?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所獲取的利益,加快國內(nèi)經(jīng)濟建設(shè),那個時期日本和平,生活質(zhì)量也高。而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又大肆掠奪中國資源,促使日本國內(nèi)軍事工業(yè)快速發(fā)展,但是一般消費品的生產(chǎn)卻開始放緩。目前,由于戰(zhàn)爭持續(xù)時間過長,日本在中國的既得利益已經(jīng)越來越無法滿足日本日益激增的經(jīng)濟需求,尤其在北進受挫后,日本開始覬覦整個亞太地區(qū),企圖組建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以求國內(nèi)經(jīng)濟的喘息和發(fā)展,喪心病狂的裕仁天皇將日本工業(yè)經(jīng)濟從半戰(zhàn)爭狀態(tài)逐步轉(zhuǎn)型為完全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nèi)侨毡救艘皇种圃欤袊婈爦^起抵抗,難道不應(yīng)該嗎?你們編造了那么多借口和謠言,只有傻子苶子才會相信!”

萬家銘的伶牙俐齒和豐富的國內(nèi)外知識一下子激怒了河野滿!鞍透拢 焙右皾M憤怒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槍,指向萬家銘。衛(wèi)士卻將手槍插進腰里,從口袋里掏出手銬,便撲向萬家銘。一直沉默不語的山崎一郎此時快速站起身來,他一把攔住了衛(wèi)士,用日語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讓衛(wèi)士將手銬裝回口袋。山崎一郎拍拍萬家銘肩膀,說:“萬桑,你是個有氣節(jié)的中國人,對此,我表示贊賞。但我對你的觀點不敢茍同。咱們暫且將各自觀點擱置起來,不去爭論,咱們談?wù)匋S崗山金礦的合作問題吧!

萬家銘氣哼哼道:“有什么可合作的?你們不是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黃崗山嗎?”

山崎一郎道:“唉,這么說就不好了,把馬珍珍請出來,我們就算合作了!

萬家銘道:“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強人所難!

話音未落,河野滿手里的槍響了,“啪”的一聲,將屋里墻上掛的一個汽燈打得粉碎,玻璃碴子亂飛。屋里一共掛著三盞汽燈,滅了一盞,屋里頓時顯得黑了不少。屋里的氣氛也驟然緊張起來。

萬家銘忍無可忍,憤憤地對吳有貴道:“舅舅,我今天喝您的茶水喝得總想解手,肯定是茶水燒得不開,我必須去方便一下了!闭f著就往外走。吳有貴感覺繼續(xù)留萬家銘也不好,接下來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就急忙點頭答應(yīng),還親自把萬家銘送出屋。在院子里對萬家銘說:“前兩天日本人剛剛槍斃一個地質(zhì)學(xué)家,說他知情不報。其實那個地質(zhì)學(xué)家對黃崗山地區(qū)的礦藏真的不了解!

吳有貴說完就止步了,憂心忡忡地目送萬家銘離去。而衛(wèi)士想追回萬家銘,正要緊跟出去,河野滿吆喝一聲叫回了衛(wèi)士。說:“萬桑會被我這一槍所驚醒,諒他不會做不識時務(wù)的事。他兀自跑掉只能說明他的內(nèi)心十分怯懦,大家不要被他的虛張聲勢所迷惑!

這些人在屋里繼續(xù)說起關(guān)于黃崗山金礦的話題,而萬家銘出了院門以后,迅速消失在夜幕中。他頂著雪花撲哧撲哧地踩著厚厚的積雪,走了百十步以后,突然感覺身上冷得不行,牙齒已經(jīng)“咯咯”地打戰(zhàn),方才想起,外套忘在舅舅家了。怎么辦,回去拿嗎?萬家銘實在不愿意再看見河野滿、山崎一郎那些人了。那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虎豹豺狼,跟他們能談出個幺還是能談出個六?他想起縣城里有他舅舅吳有貴的一個出了五服的遠親,是個酸腐的中藥店的經(jīng)理。三年前吳有貴沒當縣長的時候,是黃崗縣一家鄉(xiāng)公所的所長,那年深秋日本人進入黃崗山區(qū),先是一頓炮擊,炸塌了鄉(xiāng)公所的房子,吳有貴被救出來以后就打擺子發(fā)燒,不吃不喝。有名有姓的郎中都逃得無影無蹤,沒逃走的郎中,白白花重金請來,也硬是看不準他的;而中藥店的那個遠親聽說以后,便按照自家的一份祖?zhèn)髅胤剑o吳有貴配了一副丸藥,吳有貴只吃下三丸便退了燒,神志清醒,恢復(fù)了吃喝。事后這個遠親對吳有貴提了一個小小請求:他家的閨女吳珊珊這年二十有三,于青島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黃崗縣中學(xué)當國文教師,尚無婆家。人不丑,學(xué)問也好,雖然讀過大學(xué),思想?yún)s十分傳統(tǒng),尤其篤信儒教,愿意讓父母做主為自己找婆家。當時吳有貴就想起了萬家銘這個外甥。便隨口答應(yīng)下來。誰知事后一問外甥,萬家銘立即回答我早有未婚妻了。而且,言之鑿鑿地告訴吳有貴,未婚妻叫馬珍珍,就是黃崗縣東南三十里郭家店人,是自己在北洋工學(xué)院的同學(xué)。

萬家銘把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吳有貴不信。但吳有貴覺得欠著遠親的人情,就對萬家銘說:“外甥,你好歹去見一面,然后找個理由推脫掉就是,我也好下臺階不是?”

舅舅是個講面子的人,萬家銘沒法拂逆,便在舅舅家和吳珊珊見了一面。誰知女方對儀表堂堂的萬家銘十分中意,隨后就托人給吳有貴捎話,說可以考慮雙方過帖子甚至擺訂婚酒了。吳有貴自知萬家銘這邊都是假招子,便代替萬家銘兀自回了對方,說嫌女方比萬家銘歲數(shù)大。其實充其量才大半歲。那年月流行女大三抱金磚,大三歲都不算大,大半歲更是尋常之事。問題是吳珊珊確實看上了萬家銘,從此之后便再也不談對象,只要父母親再提相親的事,她就說,你們?nèi)绻娴南氚盐覕f出家門,我就上吊死給你們看。三年過來,吳珊珊應(yīng)該二十六了。萬家銘不認識吳珊珊的家,卻知道她父親的中藥店。實在冷得難以忍受,他便病篤亂投醫(yī)地找上門去。晚上吳老先生正在和賬房先生盤點,聽見外面有人砸門,嚇得夠嗆,以為日偽軍來了,便趕緊把現(xiàn)金藏在尿壺里。吳老先生一邊去應(yīng)酬開門,一邊叫賬房先生趕緊往尿壺里撒泡尿。誰知一開門卻立馬擠進來一個年輕人。又見這個年輕人凍得渾身發(fā)抖,嘴唇鐵青。擔心他是被日偽軍追捕的共產(chǎn)黨,便說:“小老弟,我們小門小戶慘淡經(jīng)營,擔不得任何閃失,我給你兩塊大洋,你趕緊離開吧!”

萬家銘心說,你給我十塊大洋,此時此刻我也沒處買棉衣去。便干脆實話實說了:“老先生,不知您姓甚名誰,是不是吳珊珊的老爹?我不揣冒昧給您報個虛名,在下就是曾經(jīng)與吳珊珊見過一面的萬家銘。”老先生一聽這話,急忙給萬家銘打躬作揖,說:“快進里屋,快進里屋!哎呀呀,咱翁婿之間見一面好難!”

萬家銘顧不上什么“翁婿”不“翁婿”了,連忙說:“您老人家趕緊給我找一件棉袍,我得立即趕三十里夜路,我身上的衣服耐不得風(fēng)雪啊!眳抢舷壬氵M里屋拿出了值夜睡覺壓腳的一件黑黢黢的舊棉袍,遞給萬家銘。萬家銘邊穿棉袍邊說:“您看是否方便到大車店給我找輛大車,我得快速趕路!蹦転槲磥砼鱿罱怆y吳老先生正求之不得,連忙說:“斜對門就是大車店,我給你問問去。”拔腳就出去了。此時里屋傳出嘩啦嘩啦撒尿的聲音,萬家銘還想,吳老先生真是老不正經(jīng),都什么歲數(shù)了,還金屋藏嬌呢。誰知一會兒工夫從里屋轉(zhuǎn)出一個老頭來。萬家銘便猜測著問了一句:“您是吳老先生的叔叔吧?”老人道:“我是吳經(jīng)理的賬房先生!闭孀屓f家銘無言以對,而且百思不得其解。此時吳老先生挾風(fēng)裹雪地回來了,斯哈斯哈地吐著熱氣說:“我已經(jīng)替你談好價錢了,三十里夜路單程是三塊大洋,我替你交了;回來的錢你自己付吧。”

萬家銘急忙掏口袋,要把錢還給吳老先生,吳老先生豈有接錢的道理,連連搖頭,一把將萬家銘推出中藥店。

坐著馬車往郭家店趕路,雖說大車有頂棚,可那頂棚是草席的,四處撒氣漏風(fēng),根本不擋寒。萬家銘在草棚里面坐了一會兒,感覺凍得不行,便跳下車隨著車把式小跑。車把式上身是裸羊皮大襖,腰里煞著麻繩;下身是薄棉褲,褲腳打著裹腿;頭戴兩耳下垂忽噠忽噠的氈帽。小跑起來顛兒啊顛兒的,十分輕松。想來人家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而萬家銘里面一身中山裝,外面套著棉袍,卻無論如何也跑不動。沒跑多遠,棉袍的下擺就把他絆倒了。不得已,他爬起來以后將棉袍下擺撩起來,兩手拽著跑。路過一道封鎖線的時候,崗樓里呼啦一下子出來三四個偽軍,他們挺著刺刀攔住了大車。

為首的一個偽軍扯著公鴨嗓道:“這么晚了,往哪兒走?原路回去!”

車把式不說話,等著萬家銘表態(tài)。萬家銘只得氣喘吁吁地走到前面,說:“我們都是良民,需要錢的話,老弟多了沒有,兩三塊大洋還是有的!闭f著話就掏出三塊大洋遞過去。誰知對方該接錢就接錢,該不通融照樣不通融,拿到錢以后說:“謝謝你給我抽煙錢,正愁這個月抽不上煙,要斷頓兒呢。請回吧,想過崗,明天早晨來!

萬家銘道:“不行啊,我們有急事!

這個偽軍道:“急事?什么急事?能不能說說,讓我們聽聽?”

萬家銘道:“家里老娘病危,朋友給我捎了口信兒!

偽軍道:“哪兒的家?十里堡,還是趙家疃,或者郭家店?”

萬家銘擔心車把式會把話說漏了,急忙說:“趙家疃!”

偽軍道:“趙家疃最近鬧武工隊,你去那里干什么?”

萬家銘道:“我不知道什么‘五工隊’、‘六工隊’,老娘病重卻是真的!

偽軍道:“你如果真想去趙家疃,把棉袍留下,算你交的買路錢!

萬家銘道:“這么冷的天,你不是要凍死我嗎?”

偽軍道:“怕冷就原路回去,明早再來!

萬家銘一咬牙一跺腳,便將棉袍脫了下來。但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另一個偽軍舉著汽燈一直在看著他,見他脫下棉袍以后露出了一身像模像樣的灰色中山裝,便叫道:“慢著!我看你這身中山裝比那棉袍值錢。對不起,把中山裝脫下來!”

萬家銘想說,我可是國軍的一個軍官!但這話只能在心里想想,絕對不能說,說出來的效果更差。日偽軍與國軍是尖銳對立經(jīng)常作戰(zhàn)的。萬家銘雖為地方軍,不是國民黨中央軍,與日偽軍的關(guān)系時親時疏明鋪暗蓋,但各種矛盾和對利益的爭奪還是主要的。沒辦法,要想通關(guān),脫了棉袍,還必須脫下中山裝。這就是結(jié)論。萬家銘豁出去了,為了馬珍珍,今夜就是今夜了。縱然凍死,也是為了自己心愛的未婚妻,值啊。偽軍們拿到衣服哈哈大笑,放他們過關(guān)。萬家銘只能穿著毛衣毛褲跟著車把式跑路了。

跑了一程,車把式發(fā)了惻隱之心,把裸羊皮大襖脫下來讓萬家銘穿一會兒,嗨,萬家銘一經(jīng)穿上裸羊皮大襖,立即喊了車把式一句:“乖乖,你可是我親爹!”

車把式道:“甭親爹親娘的叫,你只能穿一會兒,這么冷的天我也受不了啊。”

兩個人就這么倒替著穿裸羊皮的大襖,將就著跑到了郭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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