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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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特殊的地方對我來說還是蠻重要的。蹲監(jiān)獄時,我們所吃的東西全是從美國最大的食品公司運來的。哪怕吃一小口食品也都要么是從塑料袋、紙盒箱里倒出來,要么是從鐵聽里摳出來的。如果把它們從農(nóng)場到加工廠、再從加工廠到我嘴里的各段路程合到一塊,我估計,平均起來,它們大都周游了二千英里。所以,我找到了包治百病的秘方:別吃這樣的食物,它們的生長地離你家實在太遠了,遠到要是徒步走,你一天都運不回它來。真是個有趣的想法。盡管沒多久我就不再去尋思實施它的方法了,但它卻讓我加倍看重我的那塊大麻地。我將我的大麻儲藏在養(yǎng)育它的那塊土地近旁,就像那被放在葡萄園的蔭涼處會日漸醇芳的葡萄酒一樣。
因而,當我想到要挪走床腳箱時,我就感到一陣發(fā)怵,這同我今天早晨醒來時所體驗到的差不多。誠然,我不該去動那些東西。但我還是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把車開上鄉(xiāng)間小路。順著這條小路(再過一兩個十字路口)車子會一直駛到森林中間的沙土道上。我放慢車速,開始反省,今天我究竟想了些什么。和阿爾文·路德交談時是不是冷靜沉著,考慮是不是周全呢?那個刺花紋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時,我不得不停下車來。那個刺花紋是從哪來的呢?這個想法可能頭一次爬上我的腦際。沒有任何前兆,我?guī)缀鹾湍菞l狗病得一樣厲害了。
可以告訴你,當我能再次向前挪動我那部破車時,我那股荒唐的認真勁兒就像一個剛剛躲過撞車危險的蹩腳司機在重新踩動油門兒時所表現(xiàn)的那樣。我的車慢騰騰地爬著。
在這冰冷的下午,我的車就以這么個速度駛過了特普羅的鄉(xiāng)間便道——太陽不會再露臉了嗎?——我仔細觀察著樹干上的地衣,好像它們的黃色孢子有好多話要講給我聽似的;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路旁的藍色郵筒,似乎它們便是安全的保證。我甚至把車停到十字路口旁邊一個發(fā)綠的銅牌前,讀著上面刻著的金屬字。牌子上的字所紀念的是一個在過去的某次戰(zhàn)爭中陣亡的本地小伙子。我路過了許多籬笆墻,墻里是一座座已變灰了的木板鹽盒子,房前的市道是用碎貝殼鋪成的,依舊散發(fā)著大海的氣味。今天下午,林子里風很大,無論在哪兒停車,我都能聽到喃喃的低語聲,好似大浪正掠過樹尖。沒多久,我又開車出了林子,駛上了高低不平的山間小路,穿過了荒野、蹚過了沼澤地與小盆地。我看到路旁有口井,便停下車,走了過去,低頭往井底瞅了瞅。我知道,在那兒,青苔是會沖著我反光的。沒一會兒我又駛進了林子,人工鋪成的路到此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我不得不掛到最低一擋。車子在沙土路上晃悠著,時而波其車的這邊刮在了灌木叢上,時而那邊刮在了樹枝上。車轍中間的小土包又太高,我不敢騎著轍印走。
當時,我也拿不準我能不能把車子開過去。幾條細細的涓流爬過路面。有幾次我不得不把車子駛進淺水中,因為在那些地方,兩旁的樹木茁壯而蔥籠,枝葉錯雜虬結(jié),形成了一條由樹葉搭成的隧道。我一直喜歡在沒有陽光的下午開車穿過特普羅的小山和樹林,它們是那樣令人感傷、那樣羞怯恬適。甚至在冬天,要是和這兒比起來,普羅文斯敦也繁華得好像是個礦山小鎮(zhèn)。站在這兒的任何一座小山頭上,如果風像今天這么大,你都會看見,在遠方那波濤翻涌的海面上,有一道白浪花與光線輝映而成的白線,而低地的池塘呢,卻仍是黑乎乎、臟兮兮的青銅色。在大樹林這塊調(diào)色板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游動于這兩種顏色之間。我喜歡丘草的暗綠,我也喜歡野草的淡黃。在晚秋,當血紅與橘黃自葉中褪去后,什么都變得灰、變得綠、變得棕了,但這三色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一幅多么美妙的圖畫啊!我過去常常見到的那種色彩的變幻今天又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在田野灰與瓦鴿灰之間,在淡紫灰與煙霧灰之間;在歐洲蕨褐色同橡子褐色之間,在狐貍褐色同焦茶褐色之間;在家鼠灰與野百靈灰之間;青苔的瓶子綠、水蘚苔和冷杉綠,冬青綠和地平線的海水綠。我過去常常是,一會兒看看樹上的地衣,一會兒又瞧瞧地里的石楠,目光在池塘野草與紅色楓葉(不再紅了,已變得灰褐)之間來回滑動著。油松和小橡樹叢溢出的清香依然漂浮在森林中。大風伴著海浪的呼嘯聲掠過樹梢:“所有活著的,爭取再活上一次吧!边@是海浪喊出的聲音。
所以,我把車停在了我既能看見大海又可瞧見池塘的地方,試圖以這些柔和的、引人懷舊的色彩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眼下,我的心卻跳得很快。我繼續(xù)朝前開去,來到沙土路旁邊那條岔道上。我停下車,鉆了出來,努力去喚回以前這片樹林曾帶給我的那種獨自一人的純潔感。可我沒能如愿。前幾天這兒有人來過。
我一踏上幾乎被灌木叢吃掉了的小道,這種感覺就更為明晰了。我并沒停下來尋找痕跡,但我毫不懷疑我一定能找到一些。樹林的細微變化能夠昭示出曾有人來過這一事實。當我沖著那只軍用床腳箱走去時,我又渾身出汗了,就像我在那個酷熱的九月下午颶風將臨時搶收大麻時所體驗到的那樣。
我走過大麻地,大麻茬被雨打倒在地上。我今年九月?lián)尭畲舐闀r的那種羞恥感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這就和你遇見一個曾慢待過的朋友時的情形差不多。所以,我在地頭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向它們致敬。不錯,我這塊地籠罩著一種墓地的氣氛。但我不能在此久留,我實在恐慌得要命。因此我急忙順著小路走了下去,穿過了一塊空地和一片灌木叢,越過了一株發(fā)育不全的小松樹。再走幾步就是那棵最古怪的樹了。在林中沃土里拱出一個不大的沙崗,沙崗頂上長著一棵矮小的松樹。這棵樹長得七扭八歪,樹根緊緊抓在沙崗上,枝杈都伸向同一個方向,它們歪斜虬曲地盤在一塊兒,被風刮得規(guī)規(guī)矩矩,好似一個跪著的人,只有在最后才把手沖天一揚,做著祈禱。這便是我的那棵樹。在樹根下有一個小洞,其大小只容得下一頭小熊。洞口壓了塊大石頭,石頭上是一層曾被多次掀起又重新蓋上的青苔,F(xiàn)在,我看清了,有人碰過這個洞,洞口旁邊亂糟糟一片,和腫起的傷口把骯臟的繃帶擠到了一邊那副形象沒什么兩樣。我挪開石頭,將手伸進了洞里。我的手指連摸帶抓地摳進了松軟的沃土,像田鼠吃食似的。我摸到了一個東西,它可能是肉,也可能是頭發(fā),還可能是濕海綿。我實在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的手可比我本人勇敢多了,它們將殘土扒拉到一旁,從中拽出個塑料垃圾袋來。我戳開它,狠狠地朝里瞅了一眼,登時被嚇得大叫起來,就和一個人從高處往下摔時的失聲悲嚎一樣凄厲。我看到了一個人頭的背面。頭上的長發(fā)盡管染上了土色但仍舊金黃。我想看看其臉面模樣,但令我驚恐萬分的是,還沒等碰上一下,腦袋就自己滾進了袋子——割下來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去看它究竟長什么樣了,不能,我把袋子推回洞里,壓上石頭,根本就沒想到要去覆蓋什么青苔,便竄出林子,爬進車里。順著那條中間高兩轍低的沙土路,我把車子開下山來,車速快得補償了剛才來時由于過分小心所損失了的時間。到家以后,我坐在椅子上,灌著沒摻水的波旁威士忌,試圖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時,我才如大火燒心般地痛苦地意識到,我甚至還不知道埋在洞里的那顆人頭到底是帕蒂·拉倫的呢,還是杰西卡·龐德的。當然我也搞不清我是該怕我自己呢,還是該怕別人。夜這么快地籠罩了我,我竭力想使自己睡著,這時,那件事就成了一種用什么語言都無法表述的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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