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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那個“平安小客!睂ξ覀兛烧娌黄桨!每五天必須結一回賬,照例是支吾過去。欠賬越積越多,因此住宿房間也移來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遷到只有兩片明瓦作天窗的貯物間。總之,盡管借故把我們一再調動,永不抗議,照棧規(guī)彼此不破臉,主人就不能下逐客令。至于在飯桌邊當店東冷言冷語譏誚時,只裝作聽不懂,也陪著笑笑,一切用個“磨”字應付。這一點,表哥可說是已達到“爐火純青”地步。

如此這般我們約莫支持了五個月。雖隔一二月,在天津我那大舅父照例必寄來二三十元接濟。表哥的習慣愛好,卻是扣留一部分去城中心“稻香村”買一二斤五香牛肉干作為儲備,隨時嚼嚼解饞,最多也只給店中二十元,因此永遠還不清賬。

內掌柜是個貓兒臉中年婦女,年過半百還把發(fā)髻梳得油光光的,別一支翠玉搔頭,衣襟鈕扣上總還掛一串“銀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細彎彎的,風流自賞,自得其樂,心地倒還忠厚爽直。不過有時禁不住會向五個長住客人發(fā)點牢騷,飯桌邊“項莊舞劍”意有所指的說,“開銷越來越大了,門面實在當不下。樓下鋪子零賣煙酒點心賺的錢,全貼上樓了,日子偌得過?我們吃四方飯,還有人吃八方飯!”話說得夠鋒利尖銳。

說后,見五個常住客人都不聲不響,只顧低頭吃飯,就和那個養(yǎng)得白白胖胖、年紀已過十六歲的寄女兒干笑,寄女兒也只照例陪著笑笑。(這個女孩子經常借故上樓來,請大表兄剪鞋面花樣或圍裙上部花樣,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表兄卻笑她一身白得象白糖發(fā)糕,雖不拒絕芙蓉酥,可決不要發(fā)糕。)我們也依舊裝不懂內老板話中含意,只管揀豆芽菜湯里的肉片吃?墒菂s知道用過飯后還有一手,得準備招架對策。不多久,老廚師果然就帶了本油膩膩藍布面的賬本上樓來相訪,十分客氣要借點錢買油鹽。表兄作成老江湖滿不在乎的神氣,隨便翻了一下我們名下的欠數,就把賬本推開,鼻子嗡嗡的,“我以為欠了十萬八千,這幾個錢算個什么?內老板四海豪杰人,還這樣小氣,笑話!系,你想想看,這豈不是大笑話!我昨天發(fā)的那個催款急電,你親眼看見,不是遲早三五天就會有款來了嗎?”

連哄帶吹把廚師送走后,這個一生不走時運的美術家,卻向我噓了口氣說:“老弟,風聲不大好,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聽熟人說,巴黎的藝術家,不管做什么都不礙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飯賬,到后來索性作了房東的丈夫或女婿,日子過得滿好。我們在這里想攀親戚倒有機會,只是我不大歡喜冒險吃發(fā)糕,正如我不歡喜從軍一樣。我們真是英雄秦瓊落了難,黃驃馬也賣不成!”于是學成家鄉(xiāng)老秀才拈卦吟詩哼著,“風雪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我心想,怎么辦?表兄常說笑話逗我,北京戲院里梅蘭芳出場前,上千盞電燈一熄,樓上下包廂里,到處是金鋼鉆耳環(huán)手鐲閃光,且經常有闊人掉金鋼鉆首飾。上海坐馬車,馬車上也常有洋婆子、貴婦人遺下貴重錢包,運氣好的一碰到即成大富翁。即或真有其事,遠水哪能救近火?還是想法對付目前,來一個“腳踏西瓜皮”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當時倒有個方便去處。坐每天兩班的小火輪上九十里的桃源縣找賀龍。因為有個同鄉(xiāng)向英生,和賀龍是把兄弟,夫妻從日本留學回來,為人思想學問都相當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干,同鄉(xiāng)人都以為“狂”,其實人并不狂。曾作過一任知縣,卻缺少處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卻把個實缺被自己的不現實理想革掉了。三教九流都有來往,長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個大旅館里,總象還吃得開,可不明白錢從何來。這人十分熱忱寫了個信介紹我們去見賀龍。一去即談好,表示歡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參謀,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還說“碼頭小,容不了大船,只要不嫌棄,留下暫時總可以吃吃大鍋飯”?墒沁@時正巧我們因同鄉(xiāng)關系,偶然認識了那個楊小姐,兩人于是把“溜”字水旁刪去,依然“留”下來了。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慮。

表兄既和她是學師范美術系的同道,平時性情灑脫,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長得也夠漂亮,特別是一雙烏亮大眼睛,十分魅人。還擅長用通草片粘貼花鳥草蟲,作得栩栩如生,在本縣同行稱第一流人材。這一來,過不多久,當然彼此就成了一片火,找到了熱情寄托處。

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姐后,一去那里必然坐在學校禮堂大風琴邊,一面彈琴,一面談天。我照例樂意站在校門前欣賞人來人往的市景,并為二人觀觀風。學校大門位置在大街轉角處,兩邊可以看得相當遠,到校長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遠遠望到,就進去通知一聲,里面琴聲必然忽高起來。老太太到了學校卻照例十分溫和笑笑的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表示對于客人有含蓄的禮貌?腿藚s不免紅紅臉。因為“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么雖不分明,兩人的體會卻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棧時,表哥便向我連作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封信,他卻從從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種曲子,或閉目養(yǎng)神,溫習他先前一時的印象。信寫好念給他聽聽,隨后必把大拇指翹起來搖著,表示感謝和贊許。

“老弟,妙,妙!措詞得體,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

真可以上報!”

事實上呢,我們當時只有兩種機會上報,即搶人和自殺。

但是這兩件事都和我們興趣理想不大合,當然不曾采用。至于這種信,要茶房送,有時茶房借故事忙,還得我代為傳書遞柬。那女教員有幾次還和我討論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過去,回客棧談起這件事,表兄卻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說:“老弟,你看,我不是說可以上報嗎?”我們又支持約兩個月,前后可能寫了三十多次來回信,住處則已從有天窗的小房間遷到毛房隔壁一個特別小間里,人若氣量窄,情感脆弱,對于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絕望,上吊可真方便。我實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終于拋下這個表兄,隨同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的同鄉(xiāng),坐在一只裝運軍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

三年后,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兩個小學教員已結了婚,回轉家鄉(xiāng)同在縣立第一小學服務。這種結合由女方家長看來,必然不會怎么滿意。因為表哥祖父黃河清,雖是個貢生,看守文廟作“教諭”,在文廟旁家中有一棟自用房產,屋旁還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樹,著有《古椿書屋詩稿》。為人雖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卻十分清貧。至于表哥所學,照當時家鄉(xiāng)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飄鄉(xiāng)手藝人”或“戲子”相差并不多。一個小學教師,不僅收入微薄,也無什么發(fā)展前途。比地方傳統帶兵的營連長或參謀副官,就大大不如。不過兩人生活雖不怎么寬舒,情感可極好。因此,孩子便陸續(xù)來了,自然增加了生計上的麻煩。好在小縣城,收入雖少,花費也不大,又還有些作上中級軍官或縣長局長的親友,拉拉扯扯,日子總還過得下去。而且肯定精神情緒都還好。

再過幾年,又偶然得家鄉(xiāng)來信說,大孩子已離開了家鄉(xiāng),到福建廈門集美一個堂叔處去讀書。從小即可看出,父母愛好藝術的長處,對于孩子顯然已有了影響。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種倔強自恃,以及瀟灑超脫不甚顧及生活的弱點,也似乎被同時接收下來了。所以在叔父身邊讀書,初中不到二年,因為那個藝術型發(fā)展,不聲不響就離開了親戚,去閱讀那本“大書”,從此就于廣大社會中消失了。計算歲月,年齡已到十三四歲,照家鄉(xiāng)子弟飄江湖奔門路老習慣,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對于這個失蹤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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