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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你的追求者沒有來。”丹丹說笑道。

“謝天謝地。”她附和,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心里卻是五味雜陳的,失望抑或是解脫,她自己也說不清。

兩人道了別,林薇跨上車往西面去,一路都在想正經(jīng)事,比如:韋伯家的工資什么時候發(fā)?酒吧這邊又能拿到多少獎金?她的“正經(jīng)事”無一例外都跟錢有關(guān),所謂“鉆到錢眼里”大概也只能是這樣了。

許久,她才意識到身后有人,是另一輛自行車的聲音。

本來早應(yīng)該聽到了,只是那條路上有幾個大排檔,雖說凌晨生意淡了,但也不算很安靜,再加上她的車很舊,除了鈴不響哪里都響,把那輛車的聲音蓋住了。

她回頭看了看,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不就是何齊騎著輛自行車正跟上來。

“林薇!焙锡R對她笑,叫她的名字。

林薇卻覺得煩得很,索性跳下來,一手扶車,一手叉腰,站路邊瞧著他問:“怎么又是你啊!”

何齊沒料到她突然這么大反應(yīng),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本來想好的開場也忘了。

林薇看他張口結(jié)舌,轉(zhuǎn)身推車朝前走,在一個燒烤攤前面停下,對老板說:“兩聽啤酒,十串肉!

何齊拿不準她要干嗎,跟上去才要掏錢,她已經(jīng)搶先把錢付了,找了張桌子坐下,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她對面。

何齊不敢造次,乖乖坐下了,心想別的女孩子一舉一動都傳達著這么一個信息:我是女的,你得對我好點,她的一顰一笑卻像是在說:放馬過來吧,姐什么陣仗沒見過。他本以為自己絕不會喜歡這一型的,事到如今才知道是想錯了。

“何齊,我叫何齊!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叫什么!绷洲碧а劭纯此,“我問過胡凱,他告訴我的!

聽她這么說,何齊挺意外的,又覺得很高興,她居然也著意去打聽過他。

正說著酒和肉串就都送上來了,林薇分了一半給他,道:“何齊,這頓夜宵我請你,就算跟你說聲對不起。”

“為什么呀?”何齊明知故問,心想八成是為了拿他當(dāng)流氓抓的那件事情。

“我那天不該胡說八道招惹你,”林薇啟開啤酒罐,喝了一口,又解釋,“比如說你身材好什么的……”

何齊聽了有點糊涂,心里其實他一點不介意這個,非但不介意,還挺樂意的。

“吃完了這一頓,我們就青山白水,后會無期。”林薇繼續(xù)說下去。

“啊?”何齊傻眼了,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林薇卻沒再說什么,悶頭吃她的那一半肉串。何齊不知道這是什么肉,只喝啤酒,眼巴巴地看著她吃,等她給個解釋。

這一晚,她身上穿的還是裙子,昨天是藍條子的,今天換了一件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腿長,她的裙子穿在身上都顯得有點短,他總覺得這裙子是為他穿的,否則,這大晚上的,她還要騎車,穿什么裙子啊。

后來,他也曾把這個念頭告訴林薇,林薇笑罵:“你看你們這種人吧,總覺得世上萬事都跟你們有關(guān),所有人都圍著你們轉(zhuǎn)是不是?”何齊最聽不得她說什么“你們”“我們”,好像非把彼此劃到兩個陣營里不可。林薇跟他保證過不說,但有時候還是會漏出來。

回到此時此地,林薇見他打量自己,倒也沒生氣,索性伸出一條腿來給他看。她的腿確實是長,骨肉纖勻,擔(dān)得起“大長腿”的美名,但她要他看的卻不是這個。

“這里,看見沒有?”她指著膝蓋上一道白色的疤,“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摔的,那次我抱著我弟走了兩個多鐘頭的路,腳沒力氣了,從一個臺階摔下來,他沒什么事,我磕到地上一個鐵片,腿上劃了個口子,沒去醫(yī)院縫針,也沒打過破傷風(fēng),后來化膿了,還發(fā)高燒,還好沒死,過了很久才好的。

“還有這個,”她又伸另一條腿,指著脛骨上一塊小小的凹進去的地方,“大一晚上去給人補習(xí),騎車回宿舍的時候被一輛助動車撞了,人家賠了錢,我覺得還能走,就沒去醫(yī)院,現(xiàn)在老覺得里面有一塊碎骨頭,用手推一推還會動。這兩處傷算是大的,剩下的那些印子都是蚊子叮的,我從小就沒住過夏天沒蚊子的地方!

何齊無語,不懂她為什么突然說起這些,還沒等他整明白,她又開始扯別的:“我去Ash上班不久,就聽胡凱在吧臺上吹牛,說他光看一個女孩子的腿,就能猜到她是從哪兒來的。一樣都是二八年華,臉蛋沒有不漂亮的,身材沒有不好的,但腿就不一樣了,腿上沒疤沒蚊子塊的,家境肯定錯不了,”說到這里,她又伸出兩條腿來展覽,看著何齊道,“至于我這樣的,你自己想吧!

何齊愣在那里,他不是傻子,總算會意了。

林薇卻寧可當(dāng)他傻子,非要把那言下之意說出來:“何齊,我跟你不一樣,你在我身上費這工夫沒意義!

說完這句話,林薇繼續(xù)吃肉串,吃完了自己的,又去拿何齊面前那一半。何齊什么都沒吃,只把啤酒都喝了。周圍好像突然變得安靜,一陣風(fēng)吹過來,隱約能聽見極遠處傳來的鐘聲。

東西吃完,林薇抹了抹嘴,問何齊:“我剛才說的你都聽明白沒有?”

何齊點點頭。

“那明天別來了,好不好?”

這一次,何齊卻不出聲。他靜了一靜,在心里仔細造好句子,才開口道:“林薇,要是我說我們沒你想象中那么不同,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請舉例說明!绷洲贝鸬煤芨纱唷

“比如……你幾歲?”

“十九!

“很好,我剛滿二十一,我們倆差不多。”

“這算什么?十九、二十的人多了去了,我說的又不是這個……”林薇反駁。

何齊無視她,繼續(xù)問:“胡凱說你在讀大學(xué),念的什么專業(yè)?”

“化學(xué),”林薇冷笑,“你可別告訴我,你也念化學(xué),太假了,知道嗎?”

“還真是巧,”何齊也跟著笑,“我去年選過一門課叫化學(xué)與物理生物學(xué),瞧,里面也有化學(xué)兩個字……”

林薇見他狡辯,越聽越惱,敢情方才這一番口舌全白費了,這人還是沒明白。

“共同點你都找了,那好,我現(xiàn)在來告訴你我們哪里不一樣,”她一拍桌子,搶在他前面,繼續(xù)做他的思想工作,“你要是到我從前住的那一片去,在路邊隨便找?guī)孜话⒁檀蚵犃洲焙退艿,沒有不認識我們的。阿姨們會跟你好好說說我們這倆孩子是怎么來的,會告訴你從前這里曾經(jīng)有這么個女人,她懷孕不是為了逃避勞教,就是為了從戒毒所出來,前腳還在喝酒,后腳就生了孩子。運氣倒實在是好,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好手好腳,腦子也沒問題,可她生了又不管,根本當(dāng)沒有生過一樣!”

說著說著,林薇就激動起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巴掌,叫自己住嘴。

何齊聽她這么說,也很震動,心里想,林薇你還真別不信,我和你,沒你想象中那么不同。

他等她平靜,輕聲道:“我母親正在戒酒,強制的那種,這已經(jīng)是我記事以來的第四次。醫(yī)生說,如果她繼續(xù)這樣喝下去,很快就會死!

林薇一時語塞,卻還是冷笑,口不擇言起來:“至少你還有個好爸爸,還是個有錢的好爸爸,我爸十年前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樣是慘,坐在豪宅里哭,總好過在貧民窟里哭……”

“他死了!焙锡R打斷她。

“誰死了?”林薇一時不知道他在說誰。

“我爸死了!彼卮,話剛出口還在笑,好像總算找到了一個殺手锏,林薇沒辦法再跟他比,但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他突然想起他和父親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記得自己表現(xiàn)得無所謂,其實心里特別高興,最后卻又鬧得不歡而散,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他們之間的套路了。

離葬禮結(jié)束已有數(shù)月,這是他第一次這樣難過。

林薇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唯一想到合適的回答好像就是“我很難過”,她記得莎麗也對她這么說過,聽起來那么疏遠無力。她不愿意這樣,便伸手攬過他的肩拍了一拍。何齊是那么高大的一個人,她勉強才能夠到。

“好了,何齊,你這么大個子,千萬別哭出來啊,要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怎么你了。”她開口安慰他。

“我哪有要哭?!”何齊喊冤。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沒哭,”她又伸手拍他的肩膀,好像盡量順著他說話,可說著說著又變味兒了,“喝多了的都說沒醉,神經(jīng)病都說沒病,牢里人人都說自己是無辜的!

何齊又氣又笑,像是破了功,方才悲傷的氛圍就這么沒了。

這一夜,他總算如愿送林薇回家,而且一直送到她家樓下?蓡査娫捥柎a,她卻說沒有。

他不知真假,只得退一步,說:“那我明天到這里找你!

“我白天還有另外一個活,”她回答,“九點到六點,八點鐘再去Ash開工!

他沒想到她竟過的這樣辛苦,正失望,她如小叮當(dāng)從包里翻出紙筆,說:“把你的號碼寫給我,我明天到Ash打給你!

他又高興起來,把手機和酒店的電話都寫了。

兩人別過,林薇躡手躡腳地上樓,摸黑進屋拿了睡衣,又去公共浴室洗漱,再進屋爬上閣樓,沒開燈也沒弄出什么聲音就躺下了。

可林凜還是醒了,問她:“姐,你今天怎么這么晚回來?”

“店里生意好,加班!彼卮。

林凜卻不是這么好騙的,又道:“我剛聽到你在樓下跟一個男的說話,那人是誰?”

林薇好像被抓了現(xiàn)行,拍樓板發(fā)威:“什么誰,你半夜三更不睡覺,聽起壁腳來了!

“你當(dāng)我愿意聽啊?”林凜聲音也響起來,“還不是怕你在外面亂交朋友吃虧,那個人是不是很高?”

“你倒管起我來了,高不高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要是矮一點,出了什么事,我還能幫你擺平,現(xiàn)在怎么辦?”

“你小子腦子到底在想什么啊?”林薇終于笑出來,笑完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板起面孔來問,“我說你剛才是不是一直扒著窗口偷看?”

林凜囁嚅,半天才說:“你平常都沒這么晚,我總要擔(dān)心的吧!

十三歲的男孩子,對人生似懂未懂,話說出來倒像個大人一樣,林薇覺得好笑,心里又有些感動,慶幸剛才沒什么出格的舉動,轉(zhuǎn)念又想,她跟何齊會有什么出格的舉動嗎?她也不知道。

隨后的一整天,何齊與林薇過得都十分痛苦。林薇是因為前一夜睡的比平時更少,實在困得不行。何齊卻是等電話等的,他把號碼給了林薇,林薇究竟會不會打過來?什么時候打?全都不在他的掌握,他一向眾星拱月,自然不會喜歡這種感覺。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趴在床上看著江對岸,突然發(fā)現(xiàn)從這里就能看到Ash的招牌,銀色的霓虹亮起來,隔著一條江,似乎也蒙上了些許水汽。他不愿意再等,干脆查了號碼打過去。

電話轉(zhuǎn)到吧臺,林薇呵欠連天地來聽。

“很累嗎?”何齊問。

“怎么不累,我每天總共四個鐘頭睡覺時間,被你浪費了一半!彼卮。

提起昨夜的事情,何齊倒有些得意:“我自己也想不到能用中文講這么多話!

“你說什么了?還不都是我在講!绷洲睗娝渌。

“這么辛苦,不如別做夜班了!彼麆袼。

“不做哪里來錢?你給我?”她反問。

何齊想說,行啊,我給你。

話還沒說出來,林薇已經(jīng)在那里自問自答:“得了吧,那我成什么人了?”

話脫口而出,她頓時就覺得不大好,何齊卻還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問:“你說什么?什么意思?”

她拿著聽筒,鬧了個大紅臉。

凌晨,他們又約了去吃宵夜。兩個人,兩碗餛飩。再過一天,還是這樣,只是點心又換了一種。幾天時間,他們已經(jīng)變成那條街上的熟客,跟好幾個排檔的老板都認識了。

兩人對坐著,除了吃東西就是說話。何齊中文還是不好,能說的也就那么幾句,還不肯老老實實地說。有些事情他嫌說起來太復(fù)雜,那怎么辦呢?他就胡說。

就比如他的自行車,那幾天,他還是騎車過來,但已經(jīng)不是頭一天的那一輛了。

林薇看見,問他:“怎么換車了?”

他回答:“街上拿的!

非要她板起面孔來問,他才費勁解釋:“前一輛是酒店借的,現(xiàn)在這輛是特地去買的!

又比如他來上海的理由,林薇也曾問過他:“你小子沒事跑來上海干嗎?”

“打官司!彼@樣回答。

她不信,嘴里“嘁”了一聲,他也沒再多解釋,因為這倒真是實話,而且事情之復(fù)雜,他肯定是說不清楚的。

林薇與何齊正好相反,她是很能聊的人,常常跟他說起她在Ash遇到的事情,白天在韋伯家做過些什么,也會瑣瑣碎碎地說出來。何齊卻不嫌她啰唆,大半夜坐在街邊聽她說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似乎是許多年以來他遇到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林薇時常提起莎莉,說那丫頭還是不肯讀書,成天拖著她去外面玩,把附近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轉(zhuǎn)了一遍。暑假眼看過掉一半,書單上的書一本都沒看完。

最后還是何齊教了她一個辦法,照著書單上的名目,替她找來改編成的電影影碟,而且還是VCD,分上下兩張的,只帶上半部分去給莎莉看,至于剩下的——就沒有了。林薇將信將疑,如法炮制,沒想到這個辦法在莎莉身上還真管用了,好好的故事看到一半沒有了,莎莉好奇得萬箭穿心,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后一半,只能翻開書來找后話,半天工夫就把后半本《海蒂》磕磕巴巴地讀完了。而后,又是《海底兩萬里》和《格列佛游記》。閱讀這件事本來就是開頭最難,一旦讀過兩三本書,辨出其中樂趣,想停也難?删驮诹洲币詾榇蠊Ω娉傻臅r候,莎莉已經(jīng)開始專揀愛情小說看了。

林薇把這事當(dāng)笑話講,何齊卻又想起從前的事情。

這一招并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是他父親想出來的,讓他讀完了人生第一本書——《男孩彭德羅的煩惱》。那時的何齊未滿十歲,只要父親在家,就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纏著他,像樹袋熊那樣賴在他身上,表演新學(xué)的本領(lǐng)給他看,無時無刻不在叫“爸爸爸爸”。

十歲以后,一切就都變了。外祖父重病,他被母親一起帶到英國去住,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那里有最好醫(yī)生和最好的中學(xué)教育,實際卻是家里百年的醫(yī)藥生意,恨不得每一個長輩都是人瑞,生了病就要避出去,裝作無疾而終。而且,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形同分居。

每年,父親來英國兩次,一次新年,一次是他生日。他總是像盼著過節(jié)一樣盼那些日子,可每一次都慘淡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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