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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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林薇都記得很清楚。
傍晚五點五十分,她從學(xué)校回到家,鄰居家的女主人掀開門簾,探出半個身子來對她說:“剛剛林凜的班主任打電話過來,問他病好了沒有,明天會不會去學(xué)校,好像有個什么測驗。”
“他哪有什么。俊绷洲泵摽诙觥
大學(xué)一早要晨跑,去一次敲一個章,一學(xué)期堅持下來就有加分。所以,她總是很早出門趕過去,就為了能多拿幾百塊獎學(xué)金。這幾天也是一樣的,她早上出門的時候,林凜還剛剛起來,像平常一樣刷牙洗臉吃早飯,然后換衣服理書包,一切正常,并沒有什么不對。
“那我就不知道了,”鄰居家的女人看了她一眼,訕訕地道,“反正他們老師這么說的,我白天上班也不在家,沒看見林凜!
林薇有點尷尬,趕緊道了謝,進屋去看,林凜果然還沒回來。家里就這么巴掌大一塊地方,走的時候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她愣在那里,心里還在想,這小子跑哪里去了,等他回來了,一定要他好看。她去樓下廚房淘米,插上電飯鍋燒飯,又炒了個菜,一邊做一邊等,但卻沒有等到林凜,一直都沒有。
那時已經(jīng)是初秋,天黑得早了些。鐘敲過七點,林薇坐不住了,推了自行車出門去找。先在弄堂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到平時常去的飲食店看了看,都沒有。她有些急了,在路邊找了個電話亭打給何齊。聽筒里的“嘟嘟”聲響起來,她的心倒放下一些,想林凜大多是跟何齊在一起。這些天何齊突然不去接他了,他表面上沒有什么,心里還是難過的,她不可能看不出。
但那“嘟嘟”聲一直就這么響下去,沒有人接聽。林薇掛掉電話,硬幣退出來,再打一遍,還是這樣。她又急又氣,騎車回去,咚咚咚跑到樓上,鄰居又探頭出來看,房門仍舊關(guān)著,林凜還是沒回來。天完全黑下來,窗外的路燈亮了,她慌了神,想到報警,轉(zhuǎn)身從屋里出來,才剛下樓,就看到一樓的公共廚房里站著兩個警察。
后來,她在王俊從法院復(fù)印出來的案卷上看到過這一連串的時間——
200×年,9月20日,下午5點15分,兇案發(fā)生。
5點20分,嫌疑人何齊、胡凱被抓捕,嫌疑人林凜(未成年)駕駛嫌疑人何齊提供的車輛逃逸。
5點35分,嫌疑人林凜逃逸途中遇車禍,在警方控制下入院搶救。
7點50分,嫌疑人林凜的親屬林薇被帶回分局協(xié)助調(diào)查。
當(dāng)夜,林薇在公安局接受問詢,因為她的身份到底是嫌疑人還是嫌疑人家屬尚未有定論,幾個辦案的警察對她的態(tài)度也不大好拿捏。沒人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里面擺著一張桌子幾把折椅,墻上沒有掛什么“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的標(biāo)語,也沒寫“禁止刑訊逼供”,看樣子應(yīng)該不是審訊室。從晚上到半夜,前前后后來了幾撥人,反復(fù)問她相同的問題:
“林凜是你什么人?”
“你認(rèn)不認(rèn)識何齊?”
“什么時候,在哪里認(rèn)識的?”
“他跟你什么關(guān)系?”
“胡凱呢?跟你什么關(guān)系?”
“聽沒聽他們提過沈繼剛這個名字?”
……
林薇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壞了的發(fā)條玩具,機械地重復(fù)著那些答案。至于她為什么會在這里?警察為什么要問她這些?所有問題背后又有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她不允許自己去想,但即使不想,卻也有著極壞的預(yù)感。
每隔一陣,她就問一遍:“我弟弟林凜在哪兒?他現(xiàn)在怎么樣?”
警察們表情淡漠,并不回答。
就這樣,直至凌晨,最后一撥問話的人走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女警走進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碗溫吞吞的方便面。從午飯到現(xiàn)在十幾個鐘頭,她什么都沒吃,水也不曾喝過一口,奇怪的是一點都不覺得餓。她坐在那里沒動,女警也不強迫她吃,放下面就準(zhǔn)備走,不知是真的同情她,還是審訊策略,離開之前又轉(zhuǎn)回來,對她說:“你弟弟在區(qū)中心醫(yī)院,手術(shù)做完了,還沒醒!
林薇迷茫地抬起頭,醫(yī)院?手術(shù)?她不懂。
“你知道什么都說清楚了,就能出去看他了!迸^續(xù)說下去。
“我知道的都說了。”林薇回答,喉嚨發(fā)出的聲音有點陌生,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你這又是何苦呢?”女警嘆了口氣,“你弟弟未成年,而且根本不認(rèn)識被害人,現(xiàn)在弄成這樣,是為了什么?你顧著你男朋友,也得替他想想!
許久,林薇才弄懂這話里的意思,整個人卻還是麻木的,她很難接受這個現(xiàn)實,林凜出事是因為何齊。
女警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沒有反應(yīng),終于還是打開門走了,之后很久都沒有人再進來。問詢室里沒窗,也沒掛鐘,她只能大概估計著過去多少了時間。二十四個小時,她心里想,他們可以留她二十四個小時,如果超過了,那么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賴志成是在半夜里被一通電話叫起來的。過去的大半年里,這種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次,好在他年紀(jì)大了,睡得也不沉,并沒有覺得多痛苦。次數(shù)多了,再在靜夜里聽到那一陣陣催魂的鈴聲,竟然連心慌的感覺都沒有了。
但這一次卻是兩樣的,電話那一頭不是何齊,也不像光善堂那幫小的管他叫“阿Sir”,反倒例行公事的喊了聲“賴先生”——是上海那邊的張律師,到底是職業(yè)素質(zhì),幾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賴志成聽得坐起來,后來干脆就下了床,開口道:“先把人保出來吧!
那邊答說:“被害人送醫(yī)之后宣告死亡,重大刑事案,四十八小時都沒到,要取保候?qū)徔峙掠须y度!
“有難度?去找領(lǐng)事館,找僑辦,務(wù)必給我把人先弄出來!”他提高了聲音。
“只是何先生,對不對?”那邊又問。
“是,只是何齊!辟嘢ir回答,待電話掛斷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叫車過來,直奔機場。
民航包機在上海降落已是次日天明,太陽從近海的灘涂上升起來,機場跑道上晨風(fēng)凜冽。賴志成從舷梯上下來,上海這邊的律師及一干人等已經(jīng)在下面候著了。
“怎么樣?”賴Sir問。
張律師答:“領(lǐng)館方面還在交涉,警察局死摳著規(guī)定不放人,估計不滿四十八小時出不來!
“人見到?jīng)]有?”
“在審訊室見過一眼,沒單獨見,也沒說上話。”
“怎么樣?”
“情緒不太穩(wěn)定,看見我就叫,要我去醫(yī)院看那個孩子。警察就借這個機會把我?guī)С鋈チ,否則倒還能多知道一點情況!
“就是那個行兇的孩子?”賴志成問。
“是,” 張律師點頭,“車禍的時候,人撞在方向盤上,脾臟破裂。”
“現(xiàn)在怎么樣?”
“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但情況好像不大好,我在醫(yī)院留了人,一有什么就打電話過來!
“雨林道的人撤了沒有?”
“沒有,還是老樣子,二十四小時盯著呢!睆埪蓭煷。
“有什么動靜沒有?”
“好像也派了人去醫(yī)院和警察局打聽消息,再多就不知道了!
賴志成點點頭,道:“盡快把何齊保出來吧。”
言下之意已經(jīng)很清楚了,就怕何齊這種狀態(tài)下面亂說話,特別是萬一那個孩子再有什么事的話。警察局那邊搞刑事審訊的都是多年的老江湖,是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賴志成坐上車往市區(qū)去,一路都閉著眼睛靠在座椅靠背上,看著像在睡覺,其實卻不是。他莫名憶起多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是在英國,當(dāng)年的何齊大約只有十四五歲,在學(xué)校里打一場曲棍球比賽。他離得很遠(yuǎn),但腳底下是一個山坡,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也能清楚地看見賽場上那場沖突。何齊被對方球員圍堵,人家用球棍使絆,那一跤摔得不輕。隊友們圍上去就要開打,何齊也是氣急,卻還是把球棍扔了才沖上去。何齊,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可以說是看著何齊長大的,何齊會做什么,不會做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禁不住又想到另一個人。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并不是獨自站在那個山坡上,陳康峪也在,還有陳效。
陳效,他在齒間輕念。
幾個月之前,他們在法庭上又見過一面。律師不客氣的發(fā)問,但陳效沒有流露絲毫懼色,倒像是在觀察坐在原告席和旁聽席上的每一個人,看到他的樣子,賴志成突然感到一絲不安。或許自己錯了,賴Sir這樣想。
一審判決下來,香港那邊臨時召集了所有董事開會。有人在會上叫囂,一個上海公司算什么?明年就把子公司變分公司,看他還能怎么折騰!還有人在說,他陳效不是不要現(xiàn)錢要股份嗎,不出三年,讓他身無分文地滾蛋!
賴志成一向是極安靜的人,那個時候,也沒出出聲,但心里未必不這么認(rèn)為。
可是如果,只是說如果,陳效能在這件事里面折騰出什么花樣來,那么倒真的是不容小覷了。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前后三部車子駛出雨林道別墅,一輛往東,兩輛往西,開出一段路,那兩輛往西的也在一個路口分道揚鑣。
王俊坐在其中一輛上,正打電話給陳效:“事情到了這份上,你現(xiàn)在出面,既沒必要,也不合適!
陳效在另一輛車上輕笑,王俊聽他不說話,知道再多說也沒用,他決定要做的事情,又有誰能攔得了呢?
跟進來的時候一樣,林薇出警察局也出得十分突然。
給她送過飯之后,又過了幾個小時,問詢室的門開了,外面是一條走廊。有一面全是窗,午后的陽光照進來,讓她睜不開眼睛,也看不清門外站的人是誰。
后來回想起那個時刻,林薇自己也覺得奇怪,竟然沒有一絲的僥幸,以為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第一反應(yīng)便是林凜。林凜出事了。
“有車送你去醫(yī)院,……你要是想自己過去也行……”說話的還是那個女警,語氣似乎比半夜里要好一些,那意思就是她可以走了。
林薇知道自己沒猜錯,一下子站起來朝外走,腳卻好像踩上棉花上,還沒邁出幾步,就差一點摔下去。女警去拉她,她一點力氣都沒有,碰到人家的手,才知道自己不停地在發(fā)抖。
刑警隊的車子一路鳴笛開到醫(yī)院,下了車一群人直接擁著她去外科病房,因是警方控制的嫌疑人,專門留了一個房間出來,門口站著兩個值班警察。
跟林薇同車來的警察走上去問:“說什么沒有?”
其中一個值班的搖搖頭,回答:“手術(shù)做到半夜,完了之后就一直沒醒過來,剛才突然就不行了,沒搶救過來!
林薇就是這么聽到林凜的死訊的,輕描淡寫一句話,其中就算有惋惜,也不是為了死去的那個人的。
她覺得意識一點點在抽離,任由別人叫她去做這個那個,而后又有一個醫(yī)生出來跟她講話,車禍?脾臟破裂?修補術(shù)后再次出血?每一個字她都聽見了,卻好像不能理解似的。
直到一個警察開了病房的門,讓她進去,在她身后說:“十分鐘,然后法醫(yī)會過來!
她看到病房里的推床,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醫(yī)院略顯陳舊的白布。她蠻橫地推開警察的手,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自己也覺得奇怪,僅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一個不相干的人,以及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
“做壞人才難!彼@樣對她說。
而她覺得憤怒,她并沒有做過什么壞事,結(jié)果卻是這樣的。
十分鐘,只有十分鐘。她關(guān)上門,把布掀起來,伸手輕拂他的額發(fā),一點一點看他的身體,臉上、腿上的瘀青,和腹部已經(jīng)縫合的傷口。然后重新蓋上布,站在床尾的角落,死一樣的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老一少兩個護士進來收拾搶救車。
年輕的問:“怎么回事啊?”
老的答:“車禍,小孩兒才十幾歲!
“真作孽!蹦贻p的感嘆。
老的鼻子出氣:“樓下太平間躺著的那個呢?估計本來也沒想要人家的命,捅的是屁股,誰知道那么巧,一刀扎在股動脈上,人送到醫(yī)院心跳血壓都沒了!
年輕的駭笑:“這手勢,倒是做外科醫(yī)生的材料!
“你是見得少,”老的也嘆氣,“在醫(yī)院待久了就知道了,越是年紀(jì)小的,越是狠!
林薇在旁邊聽著,那兩個人從進來到出去都沒看見她,好像她也只剩一副魂靈。直到這個時候,她還是不敢相信,林凜殺了人,然后出車禍死了,成了一具蒼白冰冷的尸體,躺在她面前的推床上。
這許多年,她一直有這樣的懷疑,自己身上多少會一些地方像林燕青,每次做錯事,總是反躬自省。最早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小學(xué)一年級,當(dāng)時的同桌最喜歡在她面前炫耀各種好看的文具,因為她除了老師給的綠色中華鉛筆,什么都沒有。一天放學(xué),她留下來做值日生,發(fā)現(xiàn)同桌的卡通鉛筆掉在地上,她沒有出聲,撿起來藏在袖子里,帶出校門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扔掉了。那件事,她記了很久,倒不是因為內(nèi)疚,而是她暗自害怕,有一天那一半來自于母親的基因會突然爆發(fā)出來,讓她做出叫自己都駭然的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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