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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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休息或者吃晚茶,姥爺就帶著舅舅還有伙計們從作坊里回來,他們的手被紫檀染得紅紅的,他們的皮膚還會被硝酸鹽灼傷。此時,他們都是非常地疲憊,用一根帶子把自己的頭發(fā)系起來,遠遠看著,就像那些在廚房里被熏得臟亂的圣像。
姥爺回來后就會坐在我的對面,然后開始和我講話,這讓我舅舅的孩子們非常羨慕。姥爺非常瘦小,他身上穿的圓領綢緞背心有個破洞,印花襯衫也不舒展,褲子上還有一個非常顯眼的補。
就這樣,姥爺比起自己的兒子還算是干凈美觀的,我的兩個舅舅穿著護胸,圍著三角綢巾,看起來非常邋遢。
在我們到這里一段時間——也就幾天之后,姥爺就開始讓我去學習怎樣做祈禱。
我在孩子中是最小的,舅舅家的孩子都比我大。他們平時都跟著一個助祭學習認字,那個助祭是烏斯平尼耶教堂的,這個教堂的金色尖頂,在家里就可以看到。
姥爺讓娜塔莉婭舅媽來教我該怎樣念祈禱詞。娜塔莉婭舅媽總是很文靜,她的圓臉讓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她的眼神看起來很單純,看著她的眼睛,你幾乎就可以猜到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喜歡看她的眼睛,總是全神貫注地盯著看。
“好了,要跟著我念:‘我們的上帝……’”
這時我要是提出什么問題讓她給我解答,她就左看看右看看,生怕被別人看到。
“你越問就越不明白!聽我說什么你就念什么,快!‘我們的上帝……’”
我對舅媽的話感到不理解,為什么會越問越不明白呢?為了找到答案,再跟著舅媽念的時候,我就故意念得很糟糕,出現(xiàn)各種錯誤。但是文靜的舅媽一點兒也沒表現(xiàn)出生氣的樣子,她只是一遍遍地溫柔地糾正我的錯誤,這樣下去,我倒是開始生氣了。
有一天,姥爺把我叫到跟前問道:“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了,就玩了吧!你的頭上怎么有塊青,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弄的!你回答我,你會念‘主禱經’嗎?”
舅媽小聲地在旁邊說:“他的記性不是很好,慢慢來!”
姥爺就把自己的眉毛一挑,冷笑道:“那你就是想挨打了!你爸爸有沒有打過你?”
我不懂他的話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此就沒吭聲。
“他從來沒挨過打,馬克辛從來不打他,也不讓我打他!蹦赣H看我不說話就在旁邊答道。
“那是什么原因?”
“他認為用暴力根本教育不好孩子。”
“哈哈,他真是一個蠢蛋!上帝寬恕我說一個死人的話!”姥爺生氣地罵道,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不禁有點兒不愿意。
“哈哈,你還不愿意,就這個周六吧,我要好好兒地抽薩希加①一頓!”他拍了拍我的頭對我講道。
“什么是‘抽’?”聽到我這樣問,大家都笑起來。
“你馬上就知道了!”
我開始自己想“抽”和“打”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能明白什么叫作“打”,我見過打貓打狗,還見過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但是我從來沒見過打小孩。
我的兩個舅舅對他們的孩子不滿意時,就喜歡把手指彎起來,在他們孩子的額頭或者后腦勺使勁地彈一下。孩子們已經習慣了這些,被父親彈了時,也不吭聲,只是摸摸被彈的地方,就又不在乎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疼不疼?”我曾經好奇地問他們。
“不疼,一點兒都不疼!”他們用勇敢而自豪的語氣肯定地回答了我。
他們曾經因為頂針的事情,被彈了一次。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喝過晚茶之后我們剛要吃飯,而舅舅們和格利高里正在把染好的料子縫成布,然后再在縫好的布上綴一個做標記用的紙簽兒。
米哈伊爾舅舅看著眼睛不好的格利高里——他的眼睛也許快要瞎了,想和他開一個玩笑。于是他把自己9歲的侄子薩沙叫來,讓他把格利高里的頂針放在蠟燭上燒熱。
薩沙很聽米哈伊爾舅舅的話,就拿了一個鑷子,把頂針夾起來放在蠟燭上燒了起來,燒了很久直到頂針都快燒紅了,才拿下來,悄悄地放在格利高里身邊,然后自己趕緊跑了。
恰巧這時姥爺來幫忙了,他看那里放著一個頂針,也沒仔細研究,就拿起來戴在了手上。接著姥爺就大喊了一聲,我聽到喊聲以為出了什么事,跑進廚房時就看到姥爺把燒到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頭上,不停地撫弄著自己的耳朵,因為疼痛他不禁蹦了起來,同時大聲地咆哮著:“這是誰做的?你們這群王八蛋!”
米哈伊爾舅舅看闖了禍也不吭聲,只是繼續(xù)趴在床上,吹著手上的頂針。格利高里更是無動于衷地縫著自己布料,他的頭慢慢地搖著,燭光下形成了巨大的影子,影子也搖動著。雅可夫舅舅也走了過來,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的好戲。
米哈伊爾舅舅抬頭巡視了一圈,突然對姥爺說道:“是薩希加干的,是雅可夫的兒子干的!”
“胡說八道!”雅可夫舅舅聽到米哈伊爾舅舅這樣說,就大跳起來反駁。
他兒子看到事情變得嚴重了就哭起來:“爸爸,不是我自己做的,都是他讓我做的!”薩希加指著米哈伊爾舅舅說道。
于是兩個舅舅又開始對罵。姥爺這時候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生氣了,他把切好的土豆片粘到手指上,帶著我走了出來。
每個人都覺得是米哈伊爾舅舅錯了,于是我問道:“你會不會抽他一頓?”
“當然會!”姥爺朝我看了一眼。
米哈伊爾聽到這里,惱羞成怒地對我母親吼叫道:“瓦爾瓦拉,看好你的兔崽子,別讓我揍他!”
“你試試!”母親一點兒也不怯懦,堅決地瞪著舅舅。
這一下都安靜了。
母親從來都是這樣說話的,雖然說出的話很少,可是一字一句都很有分量,一下子就把別人擋了回去。我能看出來,大家對母親都有點兒害怕,就算是惡狠狠的姥爺也總是讓著母親,不敢對我母親太過分。對于這一點,我感到非常驕傲,還曾經告訴我的表哥們:“你們看,我的媽媽最厲害!”他們都贊同我的話。
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我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那件事發(fā)生在星期六。其實,還沒有到星期六,我就犯過錯誤。
我一直對染布非常好奇,不知道用染料給布匹染色到底是怎樣一門技術,為什么黃色的布匹放進黑色的水里,就變成了寶石藍呢?還有把灰布放在黃褐色的水里,那灰不溜秋的顏色就變成了鮮艷的櫻桃紅,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太有意思了!我自己想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就很想自己做做看。
于是我就把自己的困惑還有想法告訴了薩沙,是雅可夫舅舅家的薩沙。這個薩沙是個好孩子,他喜歡和大人待在一起,跟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大家讓他幫忙,他也會很聽話地去做。幾乎每一個人都說他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只有姥爺對此滿不在乎。他總愛上下打量一下薩沙,輕蔑地說:“就會討好別人!”
這個薩沙很黑很瘦,兩只眼睛向前凸出,說話很快,一句連著一句,并且他還常常被自己的話給噎著。他總是在悄悄地觀察著周圍,好像在查探什么好處,鬼鬼祟祟的,我很不喜歡他。
與此相反,我對米哈伊爾家的薩沙總是有好感,我喜歡和他待在一起,他只是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性格很溫和,眼睛也像他的母親那樣清澈憂郁。他的牙齒長得與別人不一樣,他的嘴唇不能把他的牙齒全部蓋起來,于是他的牙齒就常常露在外面,他喜歡敲打自己的牙齒玩耍,如果你說:我想看一下你的牙齒。他一定會同意的,你敲他牙齒他也愿意。
他看起來有些孤獨,總是一個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或者在黃昏來臨時坐在窗戶前。
我很喜歡和他坐在一起,很有意思,他可以一句話不說地坐上一個小時。
我們一起并坐在窗戶前,看著西天的云霞,在天空中變幻出美麗的景象,還有一些黑色的烏鴉,它們飛到烏斯平尼耶教堂的上空,繞著教堂的尖頂飛個不停。
我和他都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們都不說話,也不想說話。這時候,就有一種令人甜蜜愉悅的感覺從心底蔓延,讓人覺得幸福美滿。我常常陶醉在這種感覺里。
雅可夫舅舅家的薩沙總是很聰明的樣子,無論說什么都有他自己的道理。當我告訴他我的疑惑時,他就對我說:“你可以拿那個桌布試一下嘛,那可是白色的桌布,白色的最好染,你看看可不可以把它給染成藍色,藍色的桌布多漂亮!”
我知道那個桌布平常并不用,只是在過節(jié)時才拿出來,平日就收放在柜子里。
那個桌布很大,拿起來很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把它給拖到了院子里,然后又把它拖到盛有藍色染料的大桶旁,先放進桶里一個角。正在這時,茨岡突然出現(xiàn)了,他一把把桌布拖過去,用力地想把布上的染料給擰下來。
薩沙就在旁邊站著,他本來是在看我做這些工作的,茨岡轉頭對他說:“快去,讓你奶奶來這里!”
薩沙一看大事不妙,就對我說道:“糟了!你恐怕要挨打了!”
奶奶很快就跑了過來,一看眼前的狀況,馬上顯出很驚恐的樣子大叫了一聲:“你啊!你啊!你這個兔崽子,我打死你!”
但是,很快她就鎮(zhèn)定下來,轉頭對茨岡說:“瓦尼亞,一定不要告訴老頭子,無論如何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
茨岡用自己的圍裙擦了擦手,他的圍裙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全是各種顏色的染料。
“薩沙會不說嗎?他一定會告訴別人的!”
“這樣的話,我給他點獎賞好了,不能讓他說!”
之后姥姥就沒有說話,牽著我回到了屋里。
到了星期六那天,本來就要做晚禱了,這時有人來喊我,讓我到廚房去。天快要黑了,還下著雨,廚房里更是昏暗,剛進去我?guī)缀蹩床坏綎|西,適應了一會兒之后我看到了茨岡,他坐在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陰沉著臉。
姥爺就在他的旁邊,面前有一個水桶,水桶里除了水還有樹條兒。姥爺正在一根根地查看那些樹條兒,不時地抽出一根來揮舞一下,空氣中有樹條刷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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