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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皖南霜跡

皖南霜跡

蒼 耳

沙 埂

沙埂與我家居住的曹灣約有一里路。站在村頭,朝南邊看,一條砂白公路的斜對面那片濃蔭中隱現(xiàn)的幾痕青白屋脊——那便是沙埂村的一角。盡管你看不見那幾乎與公路平行的河流,它在更低洼的地方不慌不忙地流著;但你可以聽見它“嘩啦啦”的輕響,類似扎紅頭繩的女孩們用纖手撥算盤珠子發(fā)出的碎響。不過,河水在淌過布滿五色卵石的淺灘后,便流到沙埂村了。在那兒,河床突然下跌,其聲響也變成訇訇然,仿佛一個孩子長大了,喉嚨變粗了,臂肌也鼓凸了。沙埂村人深知這一點,他們在那兒建了一個水碾房。

說實在的,水碾房成了我經(jīng)常去沙埂的機緣。四十年前,我挑一擔(dān)稻子去碾房是不會想到河流的,但現(xiàn)在我想到了。河流的柔韌之力幾十年后仍能抵達(dá)我這里。它那虛白的光在我書房的墻壁上一閃一晃。

水碾房是用木板搭建的矮房子,四周爬滿了青苔和藤蘿,踩在地板上其實是站在轟響的河流上。木碓碾出來的是新米,晶瑩細(xì)亮,有一股好聞的清香。盡管鄉(xiāng)村很窮,吃不飽肚子,但村民是最早吃到新米的。透過河風(fēng)鼓蕩的小木窗,可以看到河對岸那一片青青的桑園,三兩頭黃牛和一壟壟開著小黃蕊的花生地。更遠(yuǎn)一點兒的,便是青黛的丘巒和磚雕般的村舍了。我曾經(jīng)跟一群村婦在桑園采摘過桑葉,或者在花生地里薅草。當(dāng)然,蜥蜴是最喜歡水碾房的。它們躲在藤蘿的下面?zhèn)窝b成葉子,然后伺機閃擊笨頭笨腦的蒼蠅和瞎撞的昆蟲,但對敏捷的白蝴蝶和紅蜻蜓,它們無可奈何。

我常去沙埂還有一個原因:那兒有一個毛豆腐作坊。提起毛豆腐,游過徽州的人大都知道。不過,我家在陵陽那會兒,毛豆腐不過一道土菜而已。老實說,第一次見到白茸茸的毛豆腐時,心里直犯怵。發(fā)霉的東西也能吃嗎?陵陽人真怪呵。母親將毛豆腐放在鍋里油煎好,那顏色變成黃中帶青,外面包著一層油亮的豆皮兒。母親說,你吃吃看,味道不錯的。我搛了一塊,剛放進(jìn)嘴里就直想吐?墒悄赣H吃得有滋有味,堂嫂也是。她們不過比我早來陵陽幾個月,竟這么快就學(xué)會做這道菜了。

母親說,乍一吃也不習(xí)慣,越吃越有味了。

我記不起來是何時才發(fā)覺毛豆腐真的好吃,但受母親影響是肯定的。我發(fā)現(xiàn),母親與徽派文化這種氛圍有某種天然的關(guān)聯(lián)。她很快就融入村中,仿佛土生土長在這兒,會說一口當(dāng)?shù)氐耐猎。其實每個人來到陌生之地,都會披著一層看不見的文化鎧甲。當(dāng)年我的不適應(yīng),想來大抵如此。一個人常年生活在徽派老宅里,看著精美的雕梁畫棟,聞著怪味又怪香的毛豆腐氣味,日子一久,你的那個“鎧甲”便不知不覺融解掉了。

母親常叫我去沙埂買毛豆腐。那個作坊很小,距水碾房不遠(yuǎn)。作坊屋宇很高,朝梁上看去,久經(jīng)煙熏的瓦頂一片烏暗。一層層豆醬色的屜籠碼上去,師傅打開其中一屜,里面的毛豆腐像秋霜一樣濃白。我不知道,屜籠的豆醬色到底是年代久遠(yuǎn)所致,還是煙熏火燎所致。毛豆腐的做法,據(jù)我所知是將瀝干水分的老豆腐切成三寸長、半寸寬、半寸厚的塊狀,然后在竹制的屜籠中放上稻草,再將這些豆腐塊放在稻草上,不久這些豆腐塊就長出一層厚厚白白的絨毛。后來聽人吹徽州兩大名菜,一是臭鮭魚,一是毛豆腐。兩菜相比,毛豆腐當(dāng)在臭鮭魚之上,有民謠說“徽州第一怪,豆腐長毛上等菜”!哈,要我說,沙埂的毛豆腐最好吃。秋白先生在《多余的話》結(jié)尾嘆道:“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可惜秋白沒來過沙埂,否則他會加上:毛豆腐的味道,又是豆腐中最獨特的。

毛豆腐成了我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一部分。這與游客品嘗風(fēng)味小吃完全不同。打個比方,后者吃的不過是植物的果子,而前者還含納了它的青枝落蕊以及下面的根莖和泥土——毛豆腐的平常、清綿、土氣,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感覺不到它和你潛存的那種根須般的關(guān)聯(lián)。毛豆腐有好多種燒法。比如紅燒,佐料有辣椒、醬油、蔥末、蒜泥,有的還放些茴香、料酒和肉末。但這種燒法只適合那些不習(xí)慣毛豆腐口味的旅客,因為它蓋住了它的原汁原味,并不可取。至于清蒸毛豆腐和毛豆腐湯,我只聽說,沒嘗過。陵陽當(dāng)?shù)匾矝]這燒法。如今徽地酒家盛行小炒毛豆腐,配上咸菜、火腿,或者毛豆什么的,也各具風(fēng)味。以本人之好,還是油煎毛豆腐好,味道正宗,那是母親最拿手的。

離開毛豆腐店時,有時師傅會兩眼放光地說:今晚沙埂有電影。這個好消息給我一激靈,心肺也興奮得像毛豆腐一樣瘋長起白毛。那時,鄉(xiāng)民看電影如同饑民搶回一袋洋芋。幾個月或半年可輪回一次。沙埂屬沙濟公社,而曹灣屬陵陽公社,兩邊電影隊來的時間和頻率不一樣,曹灣介于兩者之間,樂得兩邊沾光。

白的影幕每次都掛在一個大臺上——臺的后半部是生產(chǎn)隊的糧倉;臺下很空曠,是一個很大的曬谷場。平時曬好的稻谷,很方便地挑到臺后的倉庫里,F(xiàn)在想來,那個大臺子必定是古戲臺,可是“文革”那些年,古裝戲不準(zhǔn)唱,便改成糧倉兼放電影了。記得有一年盛夏放新片《青松嶺》,那個老頭趕著馬車,甩著長鞭,正高唱“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時,突然狂風(fēng)大作,天上的閃電像“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叭叭地響哎”,“隆隆”的雷鳴則像“劈開那個重重霧哇,闖過那個道道梁哎”,沒過一會兒影片就戛然而止。于是社員們四散而逃,我也拼命往回跑?墒俏夷嬷箫L(fēng),跑不動。公路兩邊的白楊樹瘋子般地手舞足蹈,狂風(fēng)像河水一樣灌入口中,嗆得喉嚨生痛。跑到家時如同溺水者被救上岸,渾身已散了架?墒菦]過一會兒,暴風(fēng)雨就停了,又聽見電影接著放了——“要問大車哪里去吔,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哎喲喂哎喲喂……”然而我奔的不是亮晃晃的“前方”,而是烏漆漆的“后方”哎,哎喲喂哎喲喂……

關(guān)于沙埂,似乎只有這些了。隔了這么多年,那條河早忘記我了。不過,走在江邊時我又想起一個女生來,她好像姓林。對,她就住在沙埂。每天早上走到陵中,她必經(jīng)曹家灣,因而與我們幾乎同時。她長得很清秀,臉蛋紅撲撲的,短辮上扎著紅頭繩,穿一件很舊的燈線絨綠褂子。我跟她很少講話,但天天見到。她比我矮一個年級,跟抗旱一個班。那時一道上學(xué)的有龍伢、抗旱、漢青、小八子等。我們沿著曲曲彎彎的河岸,背著書包高高低低地晃蕩,邊走邊玩,尤其是放學(xué)后,不是拔蘿卜吃,就是在草灘上打撲克;如果打魚的漢子撐獨木舟來了,就待在岸邊看黑鸕鶿鉆入水底捉鲹條子。然而,一年后,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购蹈嬖V我,她家是地主成分,很窮,姊妹又多。過了一段時間,龍伢說林某嫁人了。在鄉(xiāng)村,嫁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早嫁”更成了特色的“洗貧”的土法子。但林某不過十五六歲,在城里還是撒嬌的年紀(jì)。她嫁到哪里,又嫁給了誰,不知道,也沒人問。

也許這就是生存本身——如同沙埂的沙子掉到河流之中,也如同我的記憶灌滿了沙埂的沙子。無量數(shù)的生靈在那個年代喘息、掙扎、郁悶,偶爾也數(shù)星星、唱戲,尋索一點兒快樂。其實,這快樂也有待于大地輪回的秩序,比如臘月來了,沙埂村便響起零星的鞭炮聲,村巷間飄溢著冬米糖和煎毛豆腐的好香味,村伢們也跑得跟亂竄的小梅花狗似的。

霜之我見

霜并非純白之物,更非恒久之物!帮柦(jīng)風(fēng)霜”這種陳詞濫調(diào)仍被我們津津樂道,可是我們對于霜或霜降,哪里談得上真正的了解?不錯,霜是寒冽的,嚴(yán)酷的,但它并非僅止于此。霜在我看來是這個世界最清澄的事物之一。在皖南的丘陵和曠野,一望無邊的清霜隱隱地籠一層幽煙,如此浩大,如此氣盛,又如此靜謐,完全具備一種正反同體的博大氣質(zhì)。它不像積雪那樣遮蓋一切,讓你看不透下面隱藏著怎樣的真實;也不像露水那樣滋潤著什么,以至于常被政治借用為一種恩典的喻體。它寥廓地降落在晚稻收割后的曠野、堆著秸稈的棉田和河邊桑園之上,以一種似有似無的微白使它們渾然一體,連淺灘上的卵石也變得清瑩瑩的。

其實,若凝神注視——它是帶有一種不為人留意的淺灰,或者淡青。我不知道這是僅僅屬于我個人的感覺,還是更接近皖南之霜的本相。

有一年深秋學(xué)校搞野營拉練,黑黢黢的隊伍在稀薄的月光下行進(jìn)。南溪一帶是通向黃石嶺的必經(jīng)之路,那兒冷冽異常,幾乎沒有風(fēng),但感受得到空氣的濕重以及降速,鼻子被刺得癢癢的,不斷有人打起噴嚏來。那真是“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天光大亮?xí)r,每個人的頭上、肩上都蒙上一種錫亮之物;再看地上已鋪滿一層淡淡的水銀,仿佛昨夜月光留下的痕跡。你看呵,南溪的清霜高高低低,莽莽蒼蒼,竟有一種隨山石賦形的崢嶸與奇詭;那秋草的枯黃和雜樹的斑斕,在一層澄明的薄紗下慢慢洇現(xiàn)出來。這是我在遠(yuǎn)處所看不見的——在曹灣我看見的遠(yuǎn)山不是青黛,便是銀白。

一串山雀子忽地飛起,驚得烏桕的細(xì)碎的赤葉紛紛飄零。至于巨石下的殘雪已失卻耀眼的銀色,于蒼黃的背景下略帶暗紫。走過一段遮滿枯蓬的山道,前面的人影被幾叢高大而蕭瑟的霜茅遮斷,那情形一如此刻的我窺視那時的我。

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在南溪的山道上,我摸摸自己的頭發(fā),冷浸浸的,濕漉漉的,我明白這就是霜了。如今想來,那時老天爺是真把我當(dāng)作一棵草的,但在當(dāng)時我不敢這么想。人定勝天嘛,怎么可能是一棵草?除非你的頭腦長滿“毒草”!據(jù)抗旱父親說,大煉鋼鐵那陣子,到處都是小高爐,老天似乎霜也不下了。這有點不可思議。但抗旱說,這有什么奇怪?“掃四害”那陣子,村子里不是連麻雀也很少見嗎?

一般而言,在霜野上最先留下的是鳥跡,其次才是人的腳印。然而,在皖南鄉(xiāng)村,最早踩踏在霜上的是豬們,然后是撿豬糞的。在曹灣,最早出門的是地主錢來。他提著豬糞筐,捏著木耙子,鼻端呼出的氣息如同掰開烤山芋冒出的那種白。他用雙眼掃瞄著被清霜染白的地面,分辨哪是豬糞哪是土坷垃。說實話,如果撇開被征購以及被屠宰這一點外,豬堪稱村子里最自由的居民,譬如它們可以自由地晃蕩,自由地撒歡以及自由地屙屎。那時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講究衛(wèi)生,即便被狗咬了,也沒有疫苗可打。想想看,如果豬們不自由,地主錢來哪有豬糞可撿?完不成豬糞指標(biāo)的錢來是要倒霉的。

我猜錢來會感激秋霜的。因為它,他成了第一個出門撿豬糞的人。

而我的母親也會起得很早。她到山崗邊的自留地去拔蘿卜!八蚝蟮奶}卜好吃喲,甜絲絲的。”母親常常這樣念叨。蘿卜被山里人稱作土人參,其實它更像古樸的小頑童,在霜降后慢慢拱出地面,頭上頂著柳圈般的敷上銀粉的綠纓子。而那一壟包心菜、黃牙白,竟把清霜當(dāng)作面粉吃進(jìn)肚里了。它們真貪吃呵。至于老辣椒、老冬瓜們早已粉墨登場,它們唱紅臉、扮白臉演繹著長盛不衰的喜劇。但最終,它們與霜花、與地氣融為一體。而每年秋后,母親都要做一缽子醬放到圍墻上經(jīng)受霜露。

母親踩在清霜上的腳印依舊清晰:從村頭一直延續(xù)到土崗那邊,然后消失。四十年后,我與皖南之霜再次相遇。我已兩鬢斑白,跟霜茅差不多。人的微賤,不到此時是感悟不到的。大前年,母親的身影已永遠(yuǎn)消逝在記憶中的土崗后面了。

在那特殊的年代,霜是被我們忽略已久的踐物;而我們成了被霜草所遺忘的賤物。不是嗎?

青 花

那沉著、幽藍(lán)的青瓷在昏暗的樓廂房里仿佛有一種微響。它是一種脆薄的存在。在狂亂易碎的年代,它的存在竟成一個奇跡。

1971年寒冬,堂嫂來縣城參加招工考試,順便帶我回到陵陽的新家。那時我在青陽中學(xué)念初二。父親不得不把家從喬木遷到這兒——他發(fā)現(xiàn)那座隊屋的扇墻有些傾歪,繼續(xù)住下去是恐怖的。新家是一座兩層徽派老宅,自柱礎(chǔ)以上的墻面皆為板壁,上面的漆皮呈烏暗色——年代確乎有些久遠(yuǎn)了。但柱梁相接的木框架結(jié)構(gòu)穩(wěn)厚而精巧,即便青磚外墻倒了,房子也不會倒;更妙的是,雕梁畫棟使這座老宅,成了一件徽派藝術(shù)品。高隆的天井飄瀉著靜寂的清光,從鑲著玻璃的多面體的井罩透映出瓦灰而綿遠(yuǎn)的蒼穹。樓上環(huán)繞的雕欄和頂層暗紅的漆板,使它的縱深有了層次感和質(zhì)感。我必須承認(rèn),它突然改變了我對屋宇的空間感受。照壁前有一個深醬色、鏤刻精美的幾案,后面則隱藏著通向樓上的木梯。

我踩著木梯“咚咚”地上了樓。堂間斜頂上有兩片亮瓦,四圍的紅雕欄不再鮮艷,且蒙著塵灰,但仍讓人想象當(dāng)年大家閨秀扶臨的云鬢倩影。我從明亮的右?guī)哭D(zhuǎn)到昏暗無比的左廂房,那里面的光線薄黃、暗弱,西墻上僅有一扇玲瓏小窗。這時我看清一個雕刻精美的木榻,上面放著兩個疊在一起的青瓷大盤,如同浮起在水面的睡蓮。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上面那個,有點抓不住的樣子,碩大、涼浸、沉甸甸的;盤面和邊沿披綴著好看的翠藍(lán)花枝,令人沁心。我長這么大,從未見過這么碩大這么養(yǎng)眼的青花瓷盤。翻過來看盤底,一個大大的“清”字映入眼簾。我知道這是個古玩意。它上面的積塵清晰地印下了我的指紋。

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摩挲過它。那第一個端詳它的人是誰?隔著幾個年代的霧巒云巔,我無法看見他。他也不可能看見我。但是他和我都摩挲過這個青花瓷盤。我傻乎乎地想,這么大的瓷盤要盛多少菜呢?如果放在八仙桌上,又能放幾個這樣的盤子呢?不過,假如它真的出現(xiàn)在餐桌上,那可真的滿堂生輝呀。

還有那個雕刻花鳥的棗紅色木榻。且不問那上面曾經(jīng)躺過誰,那人曾經(jīng)怎樣吞云吐霧,反正兩個青花瓷盤疊放在上面,倒不失為一種歸宿。在昏黃的光線中,木質(zhì)的和瓷質(zhì)的,慢慢結(jié)合成一個整體——青花成了唯一開不敗的幽藍(lán)光蕊。

我感到奇怪:這可是生產(chǎn)隊的隊屋呀,瓷盤被遺忘似的放在這里,竟沒人感興趣,也沒人打它的主意。也許它太大,不實用?事實上,在我家搬來之前,曾住過一個解放軍的汽車連隊。他們撤走時也沒帶走它。我們在陵陽棲居了六年,這兩個青花瓷盤一直擺放在原處。我從未見過母親用它來盛菜,或者擺放果品、瓜子之類。

然而不實用,并不足以讓它們存留下來。我想還有它的超逸和精美,那種讓你過目難忘的青幽透薄,使得人們不忍丟棄或者打碎它。

現(xiàn)在想來,在一個填不飽肚子的貧瘠年代,兩個青花瓷盤因它的精美且大,它的無用而僥幸存留下來。它屬于另一種生命——只會有傷疤,但不會有皺紋。

家中前后有兩個院子。后門的院子大,前庭的院子小。但前庭有個小花壇,里面栽著細(xì)小而火烈的太陽花,以及一叢胭痕般的指甲花。但我想知道這座老宅原主人喜愛什么花。據(jù)村民說,此宅解放前為保長的家宅,后來在土改中被充公,成了生產(chǎn)隊的房子。其家人也風(fēng)流云散,不知去向……

一座老宅經(jīng)歷的變亂和滄桑,不是我輩完全能體驗的。那里面有太多的傷痕和辛酸,也有不堪的驚惶和噩夢。而我曾置身于這個和平的變亂時代的皺褶之中,如同指甲花的枯葉裹卷的一只小蟲蛾,算得上一個微不足道的親歷者和見證者。

我家搬離前,兩個青花瓷盤被自稱省文物部門的人收購,但我一直懷疑它落入私囊。為此我責(zé)怪父親為什么要相信他們。不久,陵陽來人說,那座老宅遭到拆毀,在花壇下面竟挖出了大量銀元,當(dāng)即遭到哄搶。它們當(dāng)年就沉睡在太陽花和指甲花下面。那可能是老宅主人被迫離開前最后的秘密。

但老宅主人不知道真正的鎮(zhèn)宅之寶并非銀元,而是那兩棵碩大透藍(lán)的青花。時間是一種酶。它幫助我慢慢回味它,消化它。我至今仍能在虛無中撫摸它們,仿佛撫摸我的青澀歲月以及那透藍(lán)脆薄的前世生命。

窯是皖南現(xiàn)存的最古老的特殊作坊之一。只要你漫游在皖南的丘野平疇,時不時會看到古拙的土窯。窯跟所有突凸在外的事物不同,它是凹進(jìn)的、深孕的和包容的。70年代初那會兒,我常在生產(chǎn)隊的土窯邊玩耍,看窯工如何制作磚瓦的土坯,以及如何燒窯。土窯的簡陋和穹隆,在那個少年看來不過是灶洞的放大罷了。一個用來燒飯菜,一個用來燒磚瓦。燒好的磚瓦用來蓋另一種穹窿——房子,以便人們在其中棲居——做飯、睡覺、繁衍后代。在陜北高原,窯洞干脆用來住人,因為挖窯洞比做房子簡省多了。昏黃鄉(xiāng)間的事物確實好玩,簡單、順手而又原始。

窯是屬陰的,從窯口進(jìn)入它的內(nèi)部,可以感覺那兒像子宮一樣空闊、綿韌;而窯火則代表陽力,一種再造所不可或缺的力量。土窯讓我窺見這片大陸上最隱晦的生存秘密: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戰(zhàn)火、災(zāi)害和毀滅卻得以再生的秘密。秦磚漢瓦,唐陶宋瓷……一代代面孔黎黑的先人挖起窯土,和泥做坯,然后從窯口觀察火相、煙色。有一次我漫游途中遭遇暴雨,附近沒有民房,幸虧有一座土窯。進(jìn)去一看,黑乎乎的,空蕩蕩的,原來是一座廢棄的土窯。打心眼里感謝它為我遮風(fēng)避雨——同時觸及它彌漫的“無用”。那一刻,“廢棄”成全了我的“幸運”。慢慢適應(yīng)廢窯內(nèi)部的光線后,才看清窯壁布滿了煙火色,窯頂現(xiàn)出鍋底大小的圓孔,從那兒可以看到老井般深幽的天空,周沿雜草瘋長,瓦灰的光和雨水從那兒傾注下來。我不知道這兒出過幾窯磚瓦,從周遭為取土而挖出的深坑看,它存在了好幾年。其實,廢窯是窯的一種死亡形式,它否定自己后仍顯出自我再生的泥土本色。在我家落腳的那個皖南山村,清一色的草房聚攏一起,看上去像松林底下滋生的蘑菇群落。后來,村里開始燒窯,而且只燒瓦。為什么不燒磚只燒瓦?不知道。唯一的解釋是燒磚燒不起,那個山村實在太窮,填不飽肚子,青黃不接時靠返銷糧維持生計。

后山坡那兒挖筑了一口土窯,支起幾排長條狀的茅棚子,鄰居小狗子和對山的秀成便在那兒干活。他們先挖起黃黃的黏土,再挑到茅棚里;然后在黏土的周遭圍筑一個壩,澆入適量的水,牽一頭老牛來踩踏黃泥,人也光著腳與老牛一道工作。很粘很粘的黃泥跟著牛蹄跑,攆著人腳跑,“叭嘰叭嘰”地響。在村民眼里,泥土是母性的,播撒種子是男人的事,女子一沾邊,收成就不好。小狗子一邊踩泥,一邊嘆道:踩呀踩,狠勁踩,踩個泥伢好過年。他討媳婦幾年不生伢,苦惱得很。于是把憋足的勁兒全撒在“踩泥”上了。

黃泥慢慢踩“熟”了,就不粘腳了。那時候,我喜歡看小狗子做瓦坯。輪鈞上置一模桶,一邊用腳轉(zhuǎn)動輪鈞,一邊用鋼絲弓削一坨熟泥貼上桶壁;窯泥隨模桶轉(zhuǎn)動而變薄變勻,光滑熨帖,仿佛是窯泥自己長出的皮膚。停下輪鈞后,用瓦刀刮去毛邊,再將模桶提到棚外,抽去模桶,泥筒子便立在地上,如蟬蛻皮,曬干后便裂成四塊瓦了。瓦坯干透后,碼成一垛垛的,夠一窯燒,就可以裝窯了。裝窯也有講究,瓦坯碼在窯膛里,必須讓火道和煙道上下暢通,不堵不塞,否則瓦坯燒不透,甚至整窯都可能報廢。當(dāng)然,最講究的還是燒窯。前三天用毛柴燒,后三天用硬柴燒。燒窯最忌夾生,半灰半白,就像燒飯走了氣。秀成年齡不大,但燒窯很有經(jīng)驗。他會看火相、溫高和煙色,每天都吃住在窯邊。燒窯大都是在冬閑時節(jié),窯門前是最暖和的,聽著那窯膛里嗶剝有聲,呼呼風(fēng)起,再放個山芋在邊上,很快就烤出好聞的焦皮的土香味。三年后我家搬離那兒,不久聽說秀成死了。堂嫂告訴我他是嚇?biāo)赖摹估锘丶医?jīng)過一片墳地,聽見“鬼”叫,后來就得病,神經(jīng)錯亂。還有一種說法,說他虐待老娘,有天他踹老娘一腳,正踹在心口上,自此臥床不起,不久就死了。他大約心中有“愧”,因此才遇到了“鬼”。秀成的父親是個木匠,背脊傴僂得厲害,我家的八仙桌就是他打的,用的是半干半濕的松木料,父親請漆匠上了紅漆?墒亲烂婧芸炀妥冃,不像樣。

封火門后,青煙燃凈,小狗子已準(zhǔn)備好足夠的水澆窯。一擔(dān)水澆下去,“嗞”的一聲騰起霧狀水汽,柴煙味、濕炭味隨之彌漫開來。澆窯要慢慢來,澆急了不行,澆斷了也不行。青瓦的品相、色澤,全系于澆窯這最后一環(huán)。至于出窯,看起來是最輕松的,但恰恰是最臟最累的活兒。滿窯的柴灰讓搬運者成了大花臉,唱胡傳魁、黃世仁不用化妝了。記得那年出窯時,半山腰上的雪線遠(yuǎn)看像木匠彈下的墨線,近看則如滿畈涌動的棉株炸蕾。不過,松風(fēng)時不時會將雪塵吹下來,恍如被村娃子吹散的蒲公英。天色放晴了,積雪卻不是一時能化凈的。秀成家住在對面的山崗上,那兒的積雪也很厚。秀成姐姐說臘月還會下雪的,雪線會一直壓到她家門口。

任何土窯都將被廢棄,但它的能量已轉(zhuǎn)移到屋頂上。在冬天,你望著腳下的黃土變成頂上的青瓦,你會發(fā)覺又一年時光在臘月出窯了。

當(dāng)?shù)赜泻芏嗳思疑w不起青瓦,更不敢奢望砌磚墻。他們便用模子鑄土磚——比青磚既厚且大,當(dāng)?shù)厝私型僚鳌_@種土坯房冬暖夏涼,也很牢實。在皖南鄉(xiāng)村,你隨處可見這種土坯房子。最奇的是,當(dāng)?shù)卮迕裼靡环N頁巖當(dāng)瓦,那一片片的巖石薄薄的,青灰色,雖不規(guī)則,但覆于屋椽之上,并不漏雨,而且比一般的瓦更能防風(fēng),F(xiàn)在想來,那土磚,那頁巖,其實也是歷經(jīng)窯火——只是那窯實在太宏闊,太穹窿,無邊無沿,無休無止,以至于你渾然不覺。領(lǐng)悟到這一點時,你覺得自己實在又渺小又可憐。

我知道我看不透它,而它卻可以看穿我——跟看一根燃燒的松枝差不多。好在我仍識得村后山崗那口被廢棄的土窯,并在這篇小文中記下它。

《散文》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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