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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時間之心

時間之心

楊獻平

從2013年開始,不斷夢到老家的諸多場景:朽掉了的石碾子;枯水井;參天大樹只剩下樹樁,根部滋生了些許新枝;房屋搖搖欲倒,用指頭輕輕一捅,就是廢墟;新土的墳塋冷不丁在眼前起來,人歡馬叫的村莊瞬間成為荒草縱橫的廢墟;還有一些人,背靠石墻坐在太陽下面,轉眼就跑到了黃土下面;有一些孩子,在路上嬉笑打鬧,可跑著跑著,就到了懸崖下面……醒來一身熱汗,內心充滿無奈和悲愴。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夢中與陳舊的人、事物相遇,它們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在山野之間穿梭,肩并肩,甚至肌膚相親、對面而居,一口鐵鍋里舀飯。但在時間之中,我長大了,他們逐漸陳舊、松軟、蒼老、破損,接二連三消失,遺下的那些躲在鄉(xiāng)村的日光和陰影之中,連續(xù)發(fā)散出陳腐嗆人的氣味。

只有離開鄉(xiāng)村的人,才會對這種氣味敏感。那種氣味與生俱來,尤其是出生和生長于鄉(xiāng)村的人。泥土、煙火、牲畜、莊稼和水的各種形態(tài)及其自身的味道單調而又蓬勃。甚至還沒出生,就進入到了肉身和靈魂。

對于鄉(xiāng)村的死亡印象,大致始于爺爺奶奶。有血緣關系的人總是頻繁接觸,發(fā)生更多的思維、趣味和肉身交集。譬如,長期在一張土炕上睡覺;一口鐵鍋里攪勺把子;掄著鋤頭一塊地里干活;于冬日慘淡的日光下上山打柴;日常中冷不丁拌嘴、說氣話等等。這些時候,雙方都一無所覺,只感到日子重復,還有以后。這種慣性的、無意識的思維,對時間的殘酷本質毫無防備。

1990年冬天,臘月頭幾天,日光一如既往溫熱、明亮,撫摸整個村莊及其周邊參差山野。那是周末,吃早飯時候,奶奶站在路邊喊我去他們家。

爺爺奶奶住著我出生到十二歲的房子,在村子最下邊,緊挨著集體麥場和通往鄉(xiāng)政府乃至縣城和北京的小馬路。我們新家在另一個山坳里,中間隔了一道小山嶺一道河溝。放下碗筷,我就哼著歌兒去了爺爺奶奶家。

奶奶讓我和爺爺一起,把秋天的玉米秸稈一刀一刀鍘碎后,堆在糞堆上,再弄些濕土和水,靠天長日久漚成肥后,再運到地里。這是鄉(xiāng)村土糞的基本來源,相當于秸稈還田。鍘刀起落,玉米秸稈發(fā)出齊刷刷的斷裂聲。一個上午,我和爺爺把秸稈鍘滿了糞堆。吃過午飯,我回家,收拾了碗筷,奶奶去一嶺之隔的姑姑家串門。因為累,躺下就睡了,猛然聽到父親一聲干號,撕心裂肺的。我趿拉著鞋子打開門,看到父親一枝箭一樣往村里跑,連續(xù)發(fā)出一種奇怪的、瘆人的哭聲。我驚愣了一下,意識到可能出大事了,提上鞋子,蹦下幾個臺階,也跟著奔去。還沒到爺爺奶奶家,就聽到父親和姑姑的凄厲哭號聲,在平素雞犬相聞、孩子哭鬧的村莊,突兀、充滿恐懼。

進屋一看,上午還掄鍘刀的爺爺死了。面色紅潤,神態(tài)安詳,似乎還在睡眠當中。

怎么就死了呢?

那時候,在我看來,死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在村莊,雖然每年都會看到和聽到,但都是別村發(fā)生的;偶爾也在自己村出現(xiàn),可那都是別人的事情。

我從沒想到,死,會出現(xiàn)自己家,而且是爺爺。

幾天后,爺爺就從那座房子轉到了墳地里,活人變成了死人。陪著他的,只有三棵老柏樹,它們不知在老墳地里長了多少年。我記事時它們就在,四季常青。每年正月,村里還從樹上折幾根樹枝,和破東西一些燒著,一群人圍著烤火,說是烤了那火,可保一年平安,沒有病災。

驀然間,柏樹下多了一座新起的土堆,家里少了一個人。

可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因此感到特別悲傷。不是不覺得爺爺親近,而是潛意識里覺得這不可能。他的死完全像個夢。等我感覺到爺爺?shù)乃牢阌怪靡桑迳厢斸數(shù)臅r候,我已經(jīng)告別家鄉(xiāng),去到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當兵。同班戰(zhàn)友聊天,有人說,他爺爺當鄉(xiāng)長;還有人說他的爺爺在縣政府工作,最不濟的,還是供銷社售貨員、大隊支書或者會計。

我神情黯淡,想起自己爺爺。他是個農民,還在我當兵前就離開了人世。

十年后,奶奶也走了。兩個人一前一后,雖然分開一段時間,可最終還是被攏在了一起。墳堆又大了一些。跪下的 時候,爺爺、奶奶一起叫。有時候悲傷,眼淚落在墳頭上;有時候匆匆,香煙還沒燃完就起身離開了。

老房子沒人住了,父母親就把不常用的家什放進去。

沒有了人體溫的房子,腐朽神速,門口長草,多而高,勢頭很猛,不幾年時間,就遮住了日漸朽爛的門楣。

與此相比,爺爺奶奶住過的另一座房子朽壞速度更快。那座房子位于村子中間,屬于一個小四合院的一部分。似乎是我三歲時候,曾奶奶在一個早晨因病去世了,兒女孫子們哭號一場,照例把她送進墳地,與早她幾年去世的曾爺爺合葬。

人剛進了墳地,原先住在鄰村的爺爺奶奶就搬回來住了,在曾爺曾奶奶先后去世的房子里,繼續(xù)他們的人間生活。

再幾年后,父親母親牛馬一樣在別處蓋起了新房子。我們前腳搬走,爺爺奶奶后腳就搬進了我們住過的房子。

我清楚記得,爺爺奶奶離開曾奶奶的房子幾個月,以前煙熏火燎、臺階光滑的房子就沒了一點兒 生氣,窗縫和門框上蛛網(wǎng)漸起,灰塵細致地鋪滿土炕和桌椅。有幾次,母親讓我去里面拿東西,銹蝕的鎖孔,長滿紅銹。開門,一股陰冷的風撲面而來,即使再炎熱的夏天,也忍不住打一個寒噤,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灰塵紛紜房屋內外,絲瓜藤般密集柔韌,破敗的窗欞偶爾有陽光鉆進來,照在逝者肉身摩擦過的事物上。那時候,才會覺得時間的本質,它強大得不可比擬。這世界唯一永恒之物,比神靈更具有次序感和連貫性。

基本廢棄的房子里,曾經(jīng)被肉體和衣服摩擦的木頭炕沿黑漆漆的,并且主動朽爛;土炕坑洼不平,落著一層厚厚的黃色灰塵。飛快拿了東西,我急忙跑出,回身拉門扇時,手竟然顫抖不止,好像被電擊一般。潛意識里,也總感覺那陰暗的舊房子里,會猝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掌,滿懷惡意地將我拉回去。一直小跑到遠處臺階上,心神稍定;仡^再看那扇門,又忍不住胡思亂想:是不是真的有些東西在那里關閉著,在舊時的空間隱藏,并且像人一樣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的懼怕來自什么。即使自己出生入世的那座房子,第一聲啼哭和第一口呼吸,眼睛張開看世界的地方,也總覺得和現(xiàn)在的自己毫無瓜葛。

我覺得了殘酷,遺忘源自恐懼。烏有的事物,消失的威力。但我還是愿意相信,有些事物從本質上說是不可磨滅的,即使形體消匿,再也不存在,但他們身上的某些東西會留下來,哪怕只是一種氣味、一張影像,以及使用過的物品、說過的某些話、做過的某些事兒。

就像我先后故去的爺爺奶奶,除了各自一張黑白照片、一些他們制作和使用過的家具。這個人世間,再沒有屬于他們的痕跡了。更悲哀的是,在無盡時間中,他們倆也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一樣。

我悲哀地想,廢棄的房屋中之所以布滿灰塵似乎是也有意味的——從灰塵開始,也由灰塵結束。

奶奶故去不久,和他們做了一輩子鄰居的一位孤寡老奶奶也死去了。她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啞巴女兒。某個黃昏,她一個人,關上門睡覺,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她親生女兒來看她。門反鎖,再叫也沒人應。

一個人和一座房子,或者說,房子盛裝人的生,也安置人的死。

她的喪事是閨女和女婿操辦的。相對于其他老人,她的死塵土不驚,左右相鄰的人看了看,嘆了口氣,感情深的掉幾滴眼淚,無關者只是聽人一說,就從耳邊甩過去了。

一個人的死亡事件就那么發(fā)生并很快煙消云散。只是我,這些年來,總是會頑強地想起她。小時候,沒事了,我就給幾個孤寡老人挑水、抱柴火、洗晾衣服。在他們口中博得了好的口碑。

這位孤寡老太太也會講故事。聽爺爺說,她父親是地主,很有錢,小時候,也把她送到私塾。至于她為什么嫁到我們村,男人是怎樣一個人,怎么去世的,叫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也從沒問過。每次,給她干完活,我就坐在她家的炕沿上聽她講故事。相比爺爺?shù)墓适,她的顯然高雅了許多!斗馍裱萘x》、《隋唐英雄傳》、《水滸》、《三國演義》等信口就來,而且抑揚頓挫,還模擬人物發(fā)聲,比單田芳的評書一點兒不差。

可她死了,她所具備的那些口傳藝術,也隨著她的死,在村莊終結了。

再多年后,房子還在,被雨打爛的門楣一點點朽了。我總是奇怪地想:她佝僂的身體是怎樣被運送到墳墓里的呢?她女兒之后,還有誰可以在每年的清明跪在她石頭的墓前痛哭失聲?

有些消失是一種斷絕。我終于理解了北方鄉(xiāng)村人們?yōu)槭裁匆鷥鹤,接續(xù)香火的俗世頑強理想。對于帝王將相和賢達豪紳而言,自身的傳衍可以有或者借助多種多樣手段。平民則只可以利用自身。肉體、精血于他們而言,最簡便也最具體。

這真是人的一種復雜的習性。

可能是為了記住,或者某種祭奠。在南太行鄉(xiāng)村,幾乎每家房屋正墻上面,都有一面鏡框。里面裝著許多照片。有生者的,也有死者的。這種風習非常奇怪,但在村人眼里卻正常不過。

我的父母親也是,習慣把親近的逝者和生者的影像收集在墻壁的鏡框里。成像技術真是替人解決的一個情感問題,從以前的畫像留念到真實攝取,科技為人類帶來了一種消失的撫慰和補償。

物去留其形,人去留其影。

物沉重、消耗、會變形,形影單薄、凝固、省卻空間與必需品。

這可能也是先人在后人心里的具體表征吧。

我們家的鏡框常年懸掛在父母起居房屋的正墻上,中間是一面大鏡子。據(jù)說是母親結婚時候置辦的。鏡子上方,還寫有“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字樣。鏡框四周張貼著許多年畫,大都是戲劇人物、領袖畫像等,近些年才有各類廣告、主題掛歷等。相比起來,鑲滿親人影像的鏡框小得不值一提。這好像也是平頭百姓自感卑微、不能和大人物相提并論的一種表現(xiàn)。

永遠向著高出自己的同類頂禮膜拜,并自覺回避,這一種思想意識,已經(jīng)占領了每一個人的信仰。

鏡框雖小,很豐富具體。里面的人距離我們最近、最親,還有體溫、氣味,多種俗世與精神的糾纏,成為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部分的同類。

爺爺奶奶遺像是和父親、姑媽、曾曾祖母一起照的。那時候他們還在一起生活,不論是嫁出去,還是娶進來。逐漸地,在時間,有人離開了,什么都沒有了,后人再悲痛,也只能把他們的肉身影像留在墻壁上,偶爾看到,想想他們的好和不好。有時候嘆息,有時候漣漪不興。

奶奶去世第二年,大舅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從房頂上跌進后巷道,好久沒人發(fā)現(xiàn),等大妗子大呼小叫時,他已經(jīng)全身冰涼。

母親熱愛她的大哥哥。

大舅也確實是一個長兄如父的人,對母親姊妹兒幾個都非常照顧。可他一生無子。聽母親說,某年冬天,姥姥姥爺為省一點錢,在同一天為大舅、二舅娶了媳婦。第二天凌晨時分,兩個新入門的妗子不約而同地死去了。人說,可能犯了某種禁忌。兩位新婚妗子猝死,肯定是冥冥中的懲罰。

幾年后,二舅又娶了一位黃花閨女為妻,接連生養(yǎng)了五個孩子。大舅和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寡婦結婚,再沒生養(yǎng)。費盡半生,替早已有幾個兒女的大妗子養(yǎng)了她和先夫的幾個孩子,連同孫子。大舅怕自己老來孤獨,又收養(yǎng)了一個棄女?纱箧∽硬幌矚g,養(yǎng)女也十分懼怕大妗子。長大后,嫁到了三十公里以外的村莊。

事實上,我家墻壁上懸掛的不是大舅的照片,而是他的一張身份證。

這是母親的一顆心。

母親常對我說,姥姥姥爺很早就沒了。哥哥就像父親。即使姊妹幾個成家以后,大舅仍舊對每個人好。把各家的事情當成自己的,盡心盡力,也不偏向。我們家蓋新房子,大舅天天來,扛石頭、抬大梁、和泥,別的幫忙的人坐下來吃飯,他還在忙。母親說,人都是有心的。善心好心比錢還管用。

對大舅,我很是敬仰,但也怵怕他。主要是我小時候很搗蛋,常做一些叫人咬牙切齒的事兒。大舅為我們家好,也希望我能成才,就時常教訓我?晌铱偸歉牟涣四切┟ 

不僅對我,大舅、二舅對其他幾個外甥,也總是很嚴厲,時刻教我們學好,稍微有點忤逆或不對的,他就找上門來訓斥一頓,再苦口婆心地勸誡一番。

因為怕他訓斥,就時常躲開他。

他猝死的時候,我探家剛離開一周。知道大舅忽然不在了,驚訝、慚愧。一個人到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圍墻外,向著老家方向磕了幾個頭。

隨后,這種悲傷就被其他事務沖淡了。

人何其悲哀,死都引不起親人的多少念想。每次回家,有意無意地總是能夠看到大舅的照片,一個滿面愁苦的男人,眼睛還在單向地看著這個世界。我嘆息一聲,心里喊一聲舅舅,低下頭。

一張遺像存放在生者的眼睛里,也鑲嵌在內心。只是大舅,消失已久的人,大致是不會得知了。

南太行鄉(xiāng)村有個風俗,即,每年春節(jié)前幾天,哪怕再舊,也要把房子刷新一遍,當?shù)卦捊小皰叻孔印,無非是清除一年的垃圾,把各處的蛛網(wǎng)、煙塵之類拿到屋外去,再用新的泥水或者白粉涂刷一遍墻壁,再貼上新買的年畫,再開始新的一年。我們家的那面鏡框也是父母親結婚時候置辦的,它已壞了好幾次。父親維修,木頭斷了換新的,玻璃碎了再買塊裝上。

多少年過去了,鏡框沒有一天不在墻壁上站著。

大舅的身份證旁邊,是二舅的相片,坐在他和二妗子的五個兒女中間,旁邊是至今還健在的二妗子。

大舅二舅,親弟兄兩個,人生命運截然不同,一個兒女滿堂,一個老而無終。據(jù)母親說,大舅臨死前,二舅還對他有意見。大致是因為有爭議家產的事情。上午二舅還跳著腳把大舅罵了一頓,下午大舅就死了。二舅得知,雙膝跪倒,痛哭失聲。幾天后,他因腦血栓臥床不起。這一躺就是十年,直到死。

相比大舅,二舅性情稍微促狹,還受不了枕邊風。家里的事兒,多半在于女眷。二舅脾氣火爆,有話藏不住,爆發(fā)了再說。年輕時候當村支書,心好嘴利,得罪了不少人,也信任了不少人。最終,被自己提拔起來的人結束了村支書生涯。

二舅去世后第二年夏天某日,我回家,和妻子一起去看望二妗子。坐在二舅臥病多年的木床上,我忽然問說:俺二舅呢?話出口,才知道唐突。二妗子和表哥、表嫂也都聽到了,看看我,誰也沒說話。

有幾次,我和大姨媽家?guī)孜槐砀、小姨家的一個表弟閑坐,我提議,我們這些外甥各自出點錢,給兩位舅舅樹塊墓碑。大家都同意。反饋到大姨媽、母親和小姨媽那里,卻被告知說,咱這里不興這個。大姨媽說,可以倒是可以,就是這事情不該外甥子做。你們做了,誰知道舅舅的孩子們咋想呢?

我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鄉(xiāng)間事,看起來復雜,可人心畢竟難以揣度。

這個想法我很早就有。幼時偶然在市區(qū)烈士陵園看到一些墓碑,覺得很高貴尊嚴,還特別神圣。我就想,以后,我也要為逝去的親人樹塊墓碑,這也是后人該做的一件事。在石頭上刻下他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雖不如英雄墓碑那么高大,可傳揚的多,但他們也是曾經(jīng)活過的人。人和人,不管怎么生,怎么死,作為生命和亡靈,他們都配享一塊石頭墓碑吧。

可又想,人去燈滅,空洞無物,立碑何以,紀念何為?

亡者肉體和靈魂上升和沉埋,無影無蹤,無色無味,可他們畢竟存在過,怎么能說忘了就忘了呢?

每個人都會在時間的心上停留片刻,并保存自己的遺像,然后再輪番風吹水洗,光照土埋。最終,都不過是一把時間鋒刃下的一粒碎屑。

我想,世間所有漂浮不止的灰塵,該是一顆顆過往人的遺像或者微縮存在吧。

在巴丹吉林沙漠從軍十多年,現(xiàn)又遷徙到成都。每次回到老家,萬物尚好,只是總有熟悉的人再也看不到了。他們生前所住的房屋,栽種的樹木,說過的話,做過的令人覺得有趣的事兒,卻都還在。記得時常說起的一些村事兒,還都與他們頻繁地發(fā)生這樣那樣的關聯(lián)?商热糁浪麄兊娜艘捕疾灰娏四?再有趣的事情也會消失,不被人傳。多年以后,對于層層疊疊的后人來說,他們之前,一切等于烏有。

這些年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為熟悉的逝者寫一篇文章,記敘他們的生平,像司馬遷《史記》那樣。只不過,他記敘的都事關宏大,濃墨重彩且影響他人的。而一個村莊的農民,連自己的子孫都無法影響。記載他們,無非是求個心安而已。他們卑微,我也卑微。卑微者為卑微者樹碑立傳,當是對等的。

時間當中,那么多人沒了,世界也不寂寥。村莊也是,一些人沒了,一些新的就來替補。這種交替和輪值,是有些殘酷。新來的人厭倦了鄉(xiāng)村,遠走城市;實在走不了的,也不愿在老地方住,在村子別處修建了房屋。如此一來,先前的村莊逐漸空了。荒草成堆、兔行狐奔、鳥雀做窩、蚊蟲成家。

再后來,有些房子倒塌了。

這一印象在我父親患病時特別強烈。我們知道他不久于人世,按照風俗,先給他打制棺槨。一來為他的后事做準備;二來也期望民間說法真的靈驗,即提前做好的棺槨來為父親祛病消災。為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心里不高興,就放在早就沒了人間煙火的老村曾祖母住過的四合院里。做好后,母親讓弟弟帶著我去看。走過荒廢的巷道,進大門,驀然看到一群荒草里橫著一口龐大的白色棺槨,我驀然全身冰冷,繼而全身顫抖。呆愣了幾分鐘,然后沖過去,掄起拳頭,在棺槨蓋子上狠狠砸了一拳。

手臂生疼,但當時不覺得?戳艘粫䞍耗且豢诎咨娜怏w收容器,再看四周依然存在但已經(jīng)腐朽不堪的房屋,心里悲涼無比。

這是曾是我幼年玩耍的場所,夜晚和爺爺奶奶睡覺的地方。那時候,四合院里還住著很多人家,老人、中年、青年、小子閨女們一大堆。不論何時,這里都是村子當中最熱鬧的?涩F(xiàn)在,老了的去世了,活著的離開了。

時間真是一尊龐大之神,把世間所有的東西都作為他的祭品。

疼痛了半年,父親也去世了。在他和母親一手修建起來的居住地和生活場。那里的一石一木都是他的,連院子里的椿樹、梧桐樹、蘋果樹和山楂樹都是他親手栽種并呵護長大的。

現(xiàn)在,那些樹還在茂盛向上,而栽種它們的人,卻向下走了。

頭七去給父親上墳,還是痛哭,可是沒用。離開時,我對妻子說,再多年后,我也會像父親一樣,躺在爺爺奶奶的下面。妻子說她也會。說著,倆人相對良久,然后在馬路上抱頭痛哭。

抬頭的天空依舊湛藍;四周山巒起伏,蜿蜒致遠。忽然覺得,人真的很脆弱,每一個人個個不同,但最終都是一個方向。

時年八歲的兒子在巴丹吉林沙漠聽說爺爺去世后,要姥姥幫他買了一些柏香,自己用紙杯子在樓下裝了一些沙子,在陽臺上祭奠他的爺爺。我問他怎么會那樣做。兒子哭著說,爺爺對他很好,他每次跟我們一起回去,爺爺都給他燒花生、核桃吃,還幫他抓知了、摘蘋果,背著他去河溝里抓螃蟹。

我使勁抱了抱兒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兒子這一作為,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別的同學放學可以去姥姥家,可我的姥姥姥爺早就不在人世了。每次見到別人喊姥姥姥爺,心里想他們要是我的姥姥姥爺該多好!可他們誰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問母親姥姥姥爺長得什么模樣,母親自己也說不上來。有些時候,我一個人無端想起他們,隨后覺得一種令人發(fā)暈的遙遠和空。

無限的時間就像一條柔韌的血線,于綿長時空中聯(lián)系起每一個人。

肉體是人在世上的唯一證據(jù),所謂的強大存在是肉體與精神聯(lián)合起來的雕像,剩下的才是靠不住的記憶和想象。

父親去世前后,也有幾位親戚先后去世,有些年齡不大。大姨媽的小兒子,即我的大表哥,因為癡迷基督,再加上家產紛爭,以至精神失常,滾下山坡死亡;二表哥用一根繩子將自己吊在了春天的核桃樹上。父親去世前一年,大姨唯一的女兒,也因車禍慘死,還帶走了她和表姐夫唯一的兒子。再一年,同時遭遇車禍的大姨媽也故去了。我悲愴,幸好他們都有照片。每次看到,總不敢相信。時間久了,有一種強烈的隔世感。

那么親切的面孔,怎么轉瞬就到了地下?

大表哥和大姨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仁慈的人是有福的。有些年,大表哥抱著《新舊約全書》荒蕪了田地,門楣和墻壁上貼滿基督畫像;大姨每個星期都做禮拜,拖著七十多歲的病體,踩著冬天的積雪,跟著別人背誦箴言、唱贊美詩。而他們卻都橫禍而死。

每次路過一些早夭孩子的埋骨之地,還忍不住朝那里看看,總覺得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存在和說不清的氣味,在空闊和寂靜的鄉(xiāng)野之間蔓延;到親人墳頭或者廢棄的人居前,還能夠清晰感覺到具體人的生活氣息,以及生命、靈魂在人間的那種力量。

每一個人在時間中繪制的影像都與眾不同。

時間以眾多生命為背景、建筑和雕像。那么多人,在它的刀刃之下變成悲傷的灰燼和靜止而又不斷耗損的遺像。2005年夏天,我再一次回到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個傍晚,路過一座嚴重焚燒、成為一堆黑色廢墟的房屋的時候,弟弟說,這一家人夜里被人殺害了,其中,女兒和母親裸體丟尸門外,滿身傷痕和沙土。

我聽了,胸口好像堵了一團破爛的棉絮,呼吸和心情沉滯不堪,抑郁了好多天。后來去田里干活,看到爺爺奶奶乃至其他熟悉亡者的墳墓,那些高出平地的土丘,就像是一群散漫的巖石,在翠綠的青紗帳內、荒坡之中,安靜、松軟、充滿別異的氣味、少數(shù)人的記憶和情感,但對于生者來說,這些墳墓除了供后人祭奠,讓生者看到時想到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終點之外,似乎又不具備更深的意義。

人間很多的悲傷都太個體化。作為相同的一個人,我能看到更多,但看不到更遠。我能說出一些,但無法僭越全部。

前些年,我在老家聽說,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的一男一女,即使在寒風刺骨的冬天曠野,只要有機會,就借助枯敗的莊稼秸稈或其他自然物的遮蔽瘋狂做愛。可凡人事,再隱秘也會敗露。女的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顏面盡丟?膳f傷還沒痊愈,兩個人只要遇到一起,就又電光石火,瘋狂如昔。

時間可以篡改一切,兩個人雙雙老了,時間讓身體臣服,掠走激情和本能,余下的是安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已成為過往。留在內心和靈魂的遺像,再怎么風吹雨打,顏色變遷,也只是兩個人的。與世界無關,與他人無關。

還有一對男女,一個總是借故在一座山頂放牛,看著那個女的在另一個男人的院子里點火做飯,撒谷喂雞,日光從東到西,從光明到黑暗。如此幾十年。冷酷的時間沒有教會他們遺忘和厭倦。有一年冬天,夕陽下落時,有人發(fā)現(xiàn)在村子背后的山岡上,兩個老邁的身體緊緊抱著,頭同枕在一塊紅色巖石上,身下是焦黃的茅草。

那一刻,飛鳥落在四周的樹巔之上,一聲接一聲叫喊。

聽到這個故事,我哭了,站在故鄉(xiāng)的空地上,看到那座山岡,就會想起他們,身后遭受非議甚至責難的老人。我相信他們的內心是安詳?shù)模欢ㄓ兄憋L吹凈了的積雪一樣的仁慈和憂傷。

死亡在一些人身上,好像是為了實踐某種愿望的。

可每一種愿望,都是人的欲望。

每次回家,走在幼年讀書的路上,往事及其情景歷歷在目,只是物是人非,強烈的隔世感叫我也覺得了時間的不可饒恕。

道路上依舊縱橫著南來北往的車轍;人的腳印也一層摞著一層?墒煜さ拿婵自絹碓缴,背著書包讀書的孩子我一個也不認識了,他們當然也不認識我。有些還可以清晰地看出昔日同學的模樣,大致知道是誰的孩子。

那些時常坐在路邊小房子跟下曬太陽、抽旱煙的老人人數(shù)不減,可面孔變得太快?偸怯羞h去的,有新的加入。新來的多年前他們也年輕,還沒時間蹲在老人堆里?梢桓銦煹墓し,他們也都老了,吧嗒著旱煙,和另一些老人們有一句沒一句說淡話,回憶自己的當年。嘴巴里的煙霧沿著曲折的皺紋氤氳蜿蜒,越過灰白的發(fā)際,蛇一樣消失在頭頂?shù)目罩小?

有幾次我忽然想起幾位曾經(jīng)熟悉的外村老人,問母親或者弟弟,他們,那誰誰啊,死了,前年的事兒;那誰誰,也是,剛不久……我低下頭來,胸中有一股涼意,骨頭也隱隱作痛。

人們只是樂于為高出自己的人樹碑立傳,流傳他們的生平軼事,唯獨忘了自己。這種自我遺忘的品性,大致是屬于全人類的一種共同品質。

人在世間,究竟能夠留下什么?誰能記住他們?可記住了又如何?最終還是湮滅無聞。就像從沒來過活過那樣。

而平民只能是平民,他們生,似乎都與這個世界無關。2014年春節(jié),我也正式四十歲了?吹竭@個數(shù)字,驟然悲傷莫名。夜里,翻讀詩歌時候,不期然又看到博爾赫斯的《界限》:

有一句維爾倫的詩,我已回憶不起,

有一條街道,是我雙腳的禁地。

有一面鏡子,最后一次看到我,

有一扇門,我在世界的盡頭將它關閉。

讀了這幾句,忽然想哭。生命同體,人人如我?墒菚r間總是讓一層層的人成為了它的遺像。從內心里,我總奢望,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應當是永生的。只要相互見到,就永不消逝;即使疏遠,也還會再見。能夠和世上所有的人同在一個時空生活,并且無休止地繼續(xù)下去,那該是一件多么令人美好的事情!時間肯定是有心的,也肯定會詳細記住在這世界上生活過的每一個人。

《作品》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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