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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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房間的地板上,顏料蹭得全身都是。這一刻,是我生命中那些最寧靜的時刻。我靜靜地躺著,心神澄明。漸漸地,意識在恢復(fù)。房間漸漸變得明亮。我舉目看向窗子。果然,窗外有冬雨正在落下。雨水混濁,但依然將窗玻璃沖刷出了細密的水痕。
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對世界毫無概念的兒童。沒有恐懼,沒有熱望。有的,也許只是一點點的好奇。
我躺在這難得的時刻里,腦子里漸漸全是死去的邢志平。這談不上回憶,沒有回憶之時那種應(yīng)有的情感溫度。我只是不自覺地被一些意識填滿。
在我們其實并不多的交談中,邢志平最多對我提及的,是他的童年。第一次我們一同過生日時,他對我說,在很多時刻,他都覺得自己是個期望不被世界驚擾的兒童。但不被這個世界驚擾,絕對是個奢望。他說他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比如說考大學(xué)這件事,母親讓他報考生物專業(yè),父親讓他報考歷史專業(yè),為了討好他們兩個人,邢志平就兩個專業(yè)一起報,結(jié)果卻錄取到中文系。那一年,周圍鄰居的孩子們被大學(xué)錄取的寥寥無幾,而邢志平家,卻可以像在菜市場買青菜一樣地挑揀專業(yè),他的父母根本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是否會落榜。
可能這對父母也認識到他們的兒子真的太令人省心了,如今離家求學(xué),反倒要令人擔(dān)憂。最后他們決定讓兒子只身一人去學(xué)校報到。他們的邏輯是:該讓邢志平自己去廣闊天地中經(jīng)歷風(fēng)雨了,作為第一次歷練,就讓從未出過遠門的兒子,一個人跨越上千里的路程,走進大學(xué),走進風(fēng)雨。
父母的決定讓邢志平惶恐。他給我回顧了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說他真是一株溫室里的花朵——居然從來沒有一個人離家超過三十公里。而且,唯一的那次三十公里的“遠行”,還給他留下了災(zāi)難性的記憶。十歲那年的暑假,他被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外婆家住。外婆的一位鄰居,一個中年女人,每次見到邢志平,都會像一只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咯咯咯地撲過來,不是在他臉上擰一把,就是在屁股上拍一下。邢志平幼小的心靈對這種騷擾非常憎惡。他天生是一個內(nèi)向的孩子,排斥開玩笑,更排斥惡作劇,他很羞澀,過分的親昵比過分的冷淡更能令他不安。那一天,這個母雞般的女人又一次襲擊了邢志平。她用一只粗糙無比的手按住邢志平的肩膀,控制住他,另一只粗糙無比的手閃電般地直插邢志平的短褲,擠進去,在他的小雞雞上兇狠地揪了一把。這太令邢志平震驚啦,一顆幼小的心幾乎滴下血來。邢志平認為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在十歲的年紀上就痛不欲生。于是,他采取了激烈的報復(fù)——把鼻子里的鼻涕吸進口腔,充滿仇恨地吐出去,飛向那張咯咯大笑著的嘴里。這口鼻涕是兒童所有的勇氣,隨著它的離去,邢志平一下子喪失了全部斗志。他飛快地跑掉。他需要遠離魔鬼的視線。于是邢志平擠上了返城的長途客車,擅自離開了外婆家。三十公里的路,對于一個十歲的兒童意味著什么?一路上邢志平恐懼萬分,諸多邪惡的童話和傳說在腦袋里此起彼伏,讓他對自己的行為后悔莫及。他說他寧愿沒有那么豪情萬丈地反擊過魔鬼,甚至覺得那個女人也沒有那么令人厭惡,被她揪了一下小雞雞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讓一切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他甚至寧愿被她再揪一次。一進家門,父親在驚愕之余,卻爆發(fā)出了令邢志平終生難忘的憤怒。他滿以為回到家里就會得到安慰,就會成為父母的甜心寶貝,就會重新去做回一個無辜的兒童,未曾想到,得到的卻是一頓疾風(fēng)驟雨般的痛打。那個父親的確是被嚇壞了,兒子的自行其是讓他后怕不已,他不得不用痛打兒子一頓來舒緩自己的情緒。
邢志平對我說,兒童時代的他做下這樣魯莽的事情,有理由嗎?沒有。他怎么能夠說出理由呢?那是多么令人難以啟齒,他該怎么去給父母形容那個女人?怎么去訴說她卑鄙無恥的行徑?怎么形容這個世界所能給予人的那種驚擾?他說不出口,只好被痛打一頓。當(dāng)天夜里邢志平就大病了一場,患上了嚴重的肺炎,高燒不退,在高燒里噩夢不斷。從此,就落下了病根——每當(dāng)面對重大的心理危機,他心理的負擔(dān)就會轉(zhuǎn)化為生理的疾患。
如何去大學(xué)報到,邢志平只能接受了父母的決定。乖孩子無法違抗父母的安排,只有懷揣一顆惶恐的心,踏上未知的遠方。
邢志平說,他永遠記得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車廂里,苦著臉,向車下的父母揮手作別的情景;疖噯拥囊粍x那,昏暗的車廂突然間變得明亮。因為黃昏中的車外落下了細雨。隨著細雨的降落,隨著火車的啟動,他開始瑟瑟發(fā)抖。他發(fā)抖,首先是基于恐懼,然而除了恐懼,還有其他明確的原因。他說他可以感覺到心里面確鑿地存在著某樣?xùn)|西,它讓他顫抖不已。邢志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這個家伙根深蒂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
我聽到一種“嗒嗒”的聲音。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這是自己在輕微地發(fā)抖——我的右胳膊肘壓著一支畫筆,隨著我的顫抖,它一下一下地和地板撞出“嗒嗒”之聲。我知道我的顫抖是由于酒后身體的失控,但此刻我也分明地感覺到了,有一個莫須有的家伙,瑟縮在我的體內(nèi),和酒精的余威一起,共同使我觳觫不已。
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我爬起來,脫下身上被油彩搞臟的衣褲,統(tǒng)統(tǒng)扔進垃圾袋里。我依然在發(fā)抖。進了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噴頭,咬咬牙,將赤身裸體的自己置身在冷水的沖刷中。很奇怪,被如此嚴厲地折磨,我卻不抖了,只是激烈地打著冷戰(zhàn)。這完全只是生理上的反應(yīng)了。冷水像刀刃切割著皮膚,我緊緊閉上眼睛,體會著那種瀕臨絕境的“盡頭”的滋味。
沖完冷水澡,刮了胡子,我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喝下,然后穿起衣服出門。在樓下的銀行,我向新西蘭轉(zhuǎn)了三萬美金。這是我最近賣畫的收入,F(xiàn)在應(yīng)該是新西蘭黃昏的時候了。我想打個電話給妻子,但想一想還是算了,好像我此刻渾身散發(fā)出的那種宿醉的氣息,都能被她從越洋的電話里聞到。我不愿意讓她知道我依然酗酒。我回到國內(nèi)最大的借口就是,我想讓她相信,只有在中國,我才有可能戒掉酒。我的妻子是白種人,她不會理解一個中國酒鬼的悲傷。這不能苛求她,她無法分辨一個中國酗酒者與盎格魯-撒克遜酗酒者之間那種巨大的不同。她的同胞也有這樣的麻煩,在新西蘭,有專門為酗酒者組織的團體,通過彼此交流,通過專門輔導(dǎo),甚至通過神父,來幫助這些倒霉的家伙。但這些對我都無效。我試過,曾經(jīng)成功戒酒一年多的時間,但是,后來又喝上了。沒有什么誘因,如果非要說有,那么,就是“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落下”這樣的一些理由。
我知道有個家伙蟄伏在我的身體里,它會在任何這樣的“突然”時刻,爬出來,荼毒我的生活。
我進到一家賣砂鍋的小餐館,為自己要了份什錦砂鍋,一邊吃,一邊把電話打給了褚喬。褚喬是我的校友,在國內(nèi),是不多幾個和我保持著聯(lián)系的人。昨天就是他告訴了我邢志平的死訊。我在電話里問他在哪兒,方便的話我想去和他見一面。他說在學(xué)校。
吃完砂鍋我動身去自己的母校。老褚畢業(yè)后留校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校長。
雨停了,但空氣像是混了沙子的水泥,更加顯得沉甸甸的。出租車司機一邊詛咒著,一邊拉低自己腦袋上的棒球帽,我不由自主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但是一無所獲,出門時我忘了戴一頂帽子。
我的母校是一所師范大學(xué)。如今這里只是研究生院了,本科生都遷到了新的校區(qū),里面早已不復(fù)從前,但校門依然是從前的樣子。幸虧如此,否則我將很難再給自己找到一些情感上的依據(jù)。我對母校有情感嗎?不知道,但有個依稀相識的校門,總比沒有強。有個老舊的校門,對我一點兒傷害都沒有,而鐘情與否是另一回事。這個國度如今我都難以辨認了。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由分說地將人變成一個寄居者。
老褚的辦公室在一棟老樓里。進去的時候他剛送走一位來訪者。
“又死一個!彼沽吮杞o我,“不過是位老先生,剛才就是家屬來報喪。這空氣,一到冬天就得死很多老人。”
“這些事兒都得你管?”我盯著眼前的老褚,他是學(xué)國畫的,當(dāng)年便才華橫溢,是學(xué)生中的翹楚。我是說,他原本能成為一個杰出的畫家。
“做行政了,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
“邢志平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問完我才恍悟,原來老褚還當(dāng)著校友會的主席,“誰跟你匯報的呢?”
“尚可,你可能不知道這個人,文學(xué)院的教授,當(dāng)年是邢志平的班主任!
“怎么校友死了也要給你匯報嗎?”
“怎么會?”他說,“可能是想讓我通知一下大家吧,看看有沒有人愿意出席葬禮!
“葬禮是什么時候?”
“明天。怎么,你要去參加?”他狐疑地看著我,“你們沒那么熟吧,他是中文系畢業(yè)的,連我都不太熟!
“不熟?伤崭也畈涣藥滋欤覀円黄疬^了幾個生日!
“過生日?”老褚眼睛亮了一下,“你們這是唱的哪出?”
“他可能是從同學(xué)錄上看到了我的生日和聯(lián)系方式。于是某一天,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約我一同過生日!
“真有意思,這個人真他媽有意思!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白蛱旖o你打電話問他的下落,就是因為我生日又快到了,卻沒了他的消息。他的手機無人接聽。”
“你什么時候打給他的?”
“打給你之前。”
“那當(dāng)然無人接聽了。有人接聽才叫嚇人!彼f,“你們倆還真是心有靈犀。沒準(zhǔn)他就是挑了這么個日子去死呢!
“也許是?伤蓡岱且ニ溃俊
“路走到頭兒了唄。”他的這句話讓我一怔,“沒什么好奇怪的,所有自殺的,都是路走到頭兒了。當(dāng)然,各有各的路數(shù),但殊途同歸,不管你的來路是什么,歸途都是一樣。這些年咱們同學(xué)中又不是死了一個兩個,每年都有幾個走到頭兒的!彼赡芤庾R到了自己口氣的不妥,頓了下,繼續(xù)說,“不過邢志平這事兒還是讓我有些驚訝,我想可能他的確是不堪病痛了!
“他有。俊
“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比我更了解他一些呢——畢竟你倆還一起過生日嘛!彼麎男ζ饋恚拔乙彩桥既恢赖。我老婆是個大夫,有一次咱們校友聚會,邢志平摸出張化驗單讓我老婆看。原來是張‘乙肝’檢測單,其他項目都蓋著‘陰性’的戳,只有‘表面抗體’一項,被敲上了‘弱陽性’。邢志平就是針對這個‘弱陽性’向我老婆求教的。我老婆很專業(yè)地告訴邢志平,沒事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放心吧,以前注射過乙肝疫苗吧?這個結(jié)果只是說明體內(nèi)抗體的數(shù)量不夠了,接著再注射一次疫苗,那樣就恢復(fù)常態(tài)了!
“就這點兒。克麜䴙檫@個去死?”
“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他正面臨更大的麻煩。這次聚會,邢志平亮出的那張化驗單,就是手術(shù)前常規(guī)檢查的一項結(jié)果,可能那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身有重癥,可能他接下去,還很想跟大伙說說他的惡疾,但卻讓我給堵回去了。”
“堵回去了?”
“邢志平這個人我并不熟,讀大學(xué)的時候大家不是一個專業(yè),只是這些年在類似這種聚會中見過幾面,才彼此有了些印象!彼隽藗沒什么意義的手勢,“說實話,我對此人的感覺一般,究其原因,無外乎他看起來比我們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當(dāng)天他在得到我老婆的點撥后,神色并沒有釋然。他這個人總是這樣子,每次聚會都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樣。對此,大家只能這樣理解:富人嘛。這樣說起來,做一個富人也委實有些難,愉快了不對,憂郁了也不對,反正大家多少都會覺得一個富人不怎么順眼;谶@種心理,我就認為邢志平不太地道了,喏,我老婆給他的起碼算是個好消息吧?就算他是個富人,對于一個好消息也該有所表示吧?笑一下,或者起碼把鎖著的眉頭舒展一下,不過分吧?何況,我老婆在給他解答的時候,的確是稱得上熱情啦。所以當(dāng)時我拍了拍邢志平的后背,張口便來了一句,我說,老邢你現(xiàn)在就是個‘弱陽性’男人!
“弱陽性男人?”我重復(fù)了一遍這個稱謂,眼前浮現(xiàn)出邢志平的樣子。的確,記憶中這個毛發(fā)柔軟、臉色白凈的男人,實在是,太弱陽性了。
“這句話當(dāng)然算是個玩笑,一出口,我自己覺得堪稱神來之筆。用‘弱陽性’來定義邢志平這個人,實在是很恰當(dāng)?shù)!崩像覈@了口氣,“當(dāng)時其他人都夸張地笑起來,笑得是有些離譜了,超出了一個玩笑所限定的那種程度。沒辦法,誰讓邢志平看起來比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呢?”
“他跟我說過,他從小就是個排斥玩笑和惡作劇的人!
“是嗎?可你看,外面兒現(xiàn)在這空氣,里邊除了有害顆粒物,大概就是玩笑和惡作劇了,有什么超級儀器的話,肯定能檢測出來。除非他不呼吸,否則只能接受!
“有點兒道理。當(dāng)時他是什么反應(yīng)?”
“還好吧。他也笑了。原來他一笑,居然會顯得那么溫順!蔽矣X得老褚不知不覺嚴肅起來了,神情似乎有些傷感。
我的身后掛著一幅油畫,應(yīng)該是毛焰的作品。這位畫家的畫風(fēng)我很喜歡,作品中極端的技巧主義傾向彰顯了畫家卓越的感受力,我覺得這種家伙,從某種意義上講,和我、和邢志平都是同類,都是那種會為“天空突然變得明亮”而顫抖不已的家伙。順著老褚的目光,我回頭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身后這幅油畫中的人物,像極了我們正在談?wù)摰男现酒健l(fā)柔軟,臉色白凈,兩條宛如鷺鷥一般的長腿,有點兒像個謹慎的吸血鬼。我不自覺將坐姿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讓我顯得像是介于某個三人對話的格局里。我難以忍受自己的背后還站著個人。
“我發(fā)現(xiàn),把邢志平放在戲謔的氣氛中,他一下子變得比較讓人順眼了。如果我們把一個看起來混得好一些的人調(diào)侃一番,我們與這個人相處就會和睦不少。大家都覺得自己的腰桿在邢志平面前硬了一些,貶損了他作為一個富人的優(yōu)勢!崩像依^續(xù)說,“但是,在對邢志平實施了這種比喻意義上的暴力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陣內(nèi)疚。邢志平一邊溫順地笑著,一邊抖動那張化驗單,那樣子,挺讓人不忍心的。”他閉了會兒眼睛,仿佛難以面對我身后的那一位!暗牵乙矝]辦法跟他太親昵,一來大家并不熟,二來跟一個富人親昵是要冒輿論風(fēng)險的!彼f。
我再次回憶邢志平。的確,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我也是在校友的聚會上。他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這個白白凈凈的商人讓大家感到陌生,沒人知道是誰邀請了他。后來總算有人想起來了,拉著人小聲嘀咕:邢志平,他是邢志平,八九級的,現(xiàn)在牛逼了,是個書商。這樣邢志平無形中就成了聚會中的異類。在一群“不牛逼”的人當(dāng)中,一個“牛逼”的人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況且,他還是個書商。師范畢業(yè),這幫留在國內(nèi)的同學(xué),大多是吃書本飯的,飽受出書之苦,如今一個書商混了進來,他們沒理由不冷眼相看。邢志平坐在角落里,安靜地聽著昔日同窗們對時代發(fā)牢騷。有時候他也會主動和人交流一下,比如摸出張化驗單向老褚的老婆請教。
“這類聚會上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老同學(xué)們扎個堆,互相收集笑話,在要解悶的時候不至于張口結(jié)舌。所以大家普遍地言辭輕佻!崩像蚁袷窃谧载(zé),“我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把邢志平說成是一個‘弱陽性’男人的。但是邢志平的溫順讓我內(nèi)疚了。也許對于一個‘牛逼’的人心生惻隱,是一件能令我沾沾自喜的事?誰知道呢!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崩像艺f出了一個令我匪夷所思的病,“嚇了一跳吧?我也被嚇了一跳。是我老婆告訴我的。后來有一天我老婆回來對我說:你們那個‘弱陽性’同學(xué)生病了,就住在我們醫(yī)院。我想了一陣,才明白我老婆說的是邢志平。我老婆說邢志平剛剛切除了一只乳房。據(jù)說,這種手術(shù)每實施兩萬起,才有一起是落在男人頭上的。真背,這樣的彩票也能被邢志平中上!
我感到自己又抖起來。我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某個手感。我的手,曾經(jīng)被邢志平拉到他的胸口……
不錯,一個男人的胸口,空空如也,還會怎樣呢?可我當(dāng)時極度震驚,F(xiàn)在我知道了原因——原來,那手感是太空空如也了,超過了一個男人胸口的空曠,我覺得,我是直接摸到了荒蕪。
“知道了實情,我就不免自責(zé)了,捉弄一個身有疾患的人,算個什么事呢?我多少有些不安,都覺著是自己那個‘弱陽性’的比喻詛咒了邢志平。要知道,男人的乳房雖然比起女人來,風(fēng)險小得多,可一旦發(fā)作,惡化的速度和程度都要比女人高得多。我老婆告訴我,倒霉的邢志平住在醫(yī)院里卻并不悲觀,起碼沒有怨天尤人的意思,證據(jù)是,邢志平替一名素不相識的農(nóng)村婦女承擔(dān)了高昂的手術(shù)費用。那個貧窮的婦女,生命就像發(fā)生病變的乳房一樣岌岌可危。是邢志平拯救了她。后來我買了個花籃去醫(yī)院看望邢志平,這是我能對他表現(xiàn)出的最大的善意了!崩像覕傞_手說,“沒辦法,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誰能想到,最終他還是沒挺過去,干脆在昨天一死了之了。”
“這可能就是他的死因了。”
“也不一定,他出院后還參加過校友的聚會。何況一個男人沒了乳房,在我看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兒。誰知道呢,我只是這么猜測!
“明天你去參加葬禮嗎?”我問。
“去吧。本來明天我還有其他事兒,不打算去了?墒歉氵@么說了說,我還是決定去送一下吧!崩像彝蝗桓锌,“我們這代人挺不容易的……”
他說到了“這代人”,突然就賦予了邢志平之死某種普世的況味。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問了下葬禮的具體地點,起來和他握手告別。出門的時候,他叮囑我快些送他幅畫兒,說我答應(yīng)他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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