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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伯頓，十字狐貍客棧

1904年4月16日

親愛的赫伯特：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jīng)旅行十天了，但是上周我已經(jīng)在伯頓支起了我的活動帳篷。你介意我長篇累牘地向你描述風景嗎？但是我不“介意”接到一封累述鄉(xiāng)村景色的信件，除非它的內(nèi)容不會給人心里留有任何影響，并使他感到沉悶無聊。舉例來講，我從來不寫類似于在一些宏大傳記的第三章左右出現(xiàn)的那種關(guān)于旅行的信，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就會講到這位年輕人在獲得大學學位之后開始他的“游學旅行”。

想象一下這樣的景色：一大片土地肥沃、樹木茂盛、溪流徜徉的平原；在遙遠地平線上矗立著的朦朧群山；身后伴隨著長滿灌木的峽谷疊嶂而逐漸升起的高地，一直延伸到柔綠色的開闊丘陵地帶。就在那里，在高地的周邊，在平原之上山岡之下，坐落著這個小村莊，和小村中莊嚴挺立的教堂塔樓。村中到處是石頭建成的房屋，但沒有任何兩個雷同，都各有各的特點。房屋都有山墻豎框結(jié)構(gòu)，飽經(jīng)風霜后變成了一種細膩的赭色—有的遠離街道，有的就在街道兩側(cè)�；祀s其中的還有一些精致的喬治王時代風格的房屋，建有壯觀的壁柱，也5是清一色的石頭建筑。在街道的中心位置有一堵上冠石球的高墻，并配有兩根高大的門柱。一條石灰鋪就的林蔭道直通一座宏偉的、建有山墻的莊園主宅邸，通過大鐵門，你可以看到這座房屋。整個場景無與倫比的浪漫，難以形容的美麗。

我有一條最愛的游走路線。我離開小鎮(zhèn)走上一條沿著山根蜿蜒向前的小路。我繞過一個山肩，這里灌木叢生交錯，一直到山根覆蓋無余，鳥兒在樹叢中啼鳴，明麗婉轉(zhuǎn)。我轉(zhuǎn)而向上向左，進入一處“峽谷”。就在這條小峽谷的最遠端，在陡峭的斜坡根部但高于平地之處，坐落著一座古老的教堂，掩映在紫杉林中。在教堂的一側(cè)有一座長長的、不規(guī)則的、前臉低矮的宅邸，在宅邸前面有一個較正式的花園，進入花園需要穿過一個橫在路上的、拱形結(jié)構(gòu)的小門房。在教堂的另外一側(cè)，也在教堂的斜下方，有一座絕對古老的牧師住宅，房屋的山墻上建有一扇巨大豎直的窗子，這在很久之前是一個附屬教堂。

在溫暖和煦的氣息中，月桂樹長得郁郁蔥蔥。深谷中奔流的潺潺小溪發(fā)出獨特的天籟之音。在稍遠處有一個帶有谷倉和牛欄的農(nóng)場，在房屋群中有一個高高的石頭平鋪而成的鴿房。鴿子的咕嚕之聲使整個建筑周圍充滿昏昏欲睡的氣氛。我沿著一條小徑蜿蜒而上，此時我置身灌木叢中，之后我又穿越一個斜坡上的牧場，最后我到達一個丘陵低地的頂端，躍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荒涼山坡，那種純凈和安寧也只有高原的低地才有。在一個山嘴尖坡地，有一處雜草叢生的營地，里面長著古老的荊棘樹。再轉(zhuǎn)身望去，廣闊的平地延綿數(shù)英里，可以看見水光閃爍、緩緩流淌的埃文河a就蜿蜒其中。村莊、小路、塔樓像地圖一樣展現(xiàn)在我的腳下—所有一切都帶著遁世寧和的氣息，使我不得不想，如果就在這些安靜的田野中度過人生，享受金色的陽光和高山的魅影，那么人生該是多么的輕松和愉快。

在這樣安靜的時光里我一直在自我追問— 一般我都是一個人散步— 這種縈繞心頭、無以言表的美的感受是什么？它僅是一種氣質(zhì)、表示內(nèi)在的愉悅、物質(zhì)的滿足嗎？它絕對存在嗎？它像風一樣飄來飄去。有些時候，一個人對它非常甚至是極其的敏感— 極其敏感是因為它不斷而且急迫地吸引人的注意力。還有些時候，它幾乎是無法被注意到的，一個人匆匆而過，心眼無物毫無知覺。我情不自禁地認為，它就是上帝心意的一種表達。我所站著的這片古老的造物之地親眼目睹了— 在遙遠的過去，人類生活在危險和憂慮之中，只是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如今，我們根據(jù)法律和習慣建立起了對個人的安全保護，我們的美感是源于那種安全感嗎？我情不自禁地想問，營建這個地方的古代勇士，是否真的在乎這片土地的美麗？這里到處縈繞著甜美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淡淡的憂傷。所有的這些勇士都已化為塵土，一個世紀前那些男孩女孩就漫步在我今天漫步的地方，而如今他們就安息在我腳下的那塊教堂小墓地里，我的心飛離軀體，去體會所有已經(jīng)愛過和痛苦過的人們以及那些此后將在這里付出愛和經(jīng)受痛苦的人們的感受。也許這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慰藉之情，但依然很強烈和真實。

現(xiàn)在我在這里還是獲得了一點兒人生經(jīng)驗。前幾天，在離教堂不遠的地方我見到了一位老藝術(shù)家在寫生。他是一位舉止優(yōu)雅、表情憂傷的老人，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但是他的身體靈活，滿頭銀發(fā)胡須突出，表現(xiàn)出某種令人同情的、風燭殘年的執(zhí)著，穿著很適合他本人— 低領(lǐng)口、紅領(lǐng)帶、狩獵服等。他看起來很隨和，喜歡交往，于是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么，但是很快他就向我講述起他的人生經(jīng)歷。通過講述，我知道了他曾經(jīng)是那個老莊園主宅邸里的傭人，現(xiàn)在以很少的租金住在那里，他已經(jīng)在這里居住了近四十年。他年輕的時候常常四處閑逛，尋找風景如畫的地方，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我看得出他曾經(jīng)擁有很輝煌的夢想和遠大志向。他有一顆不算太大的自恃心，他本打算創(chuàng)作出一些杰出的畫作，為自己闖出點名聲。他結(jié)過婚，妻子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孩子也沒了，他現(xiàn)在只能靠畫同樣的畫作維持生計，我能猜得出來，這些畫作多數(shù)是被美國游客買走的。他的作品比較老派而且有很深的自我風格的東西。他不是在畫事物現(xiàn)在的樣子，而是在用某種老的和逝去的構(gòu)想，畫他自己理解的事物的樣子— 我認為這個地方的美麗會有一半，會被他的畫錯過。他看起來非常孤獨。為了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我試著與他交談他那美麗精致的人生畫卷，于是老人開始有點兒洋洋得意，滿臉洋溢著自豪和不凡。老人的表現(xiàn)如果不是令我要哭的話，我倒覺得他挺有趣。但是，很快他又回到了現(xiàn)實，我想那是一種習慣性的悲傷。“唉，可惜你不知道我當年的夢想啊！”他說。接著他又繼續(xù)說，他現(xiàn)在多么希望他當年從事某種簡單快捷的職業(yè)掙些錢，現(xiàn)在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啊。“我現(xiàn)在活得像鬼，哪像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憂傷地搖著頭。

我簡直無法向你描述那種徹骨的傷感，也就是破滅的夢想和悔恨的記憶纏繞在可憐老人心頭的那種悲傷。他錯在哪里呢？我想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但那畢竟是一個大家都會犯的錯誤，而且他已經(jīng)承擔了夢想逐漸幻滅的悲痛，和無力挽回的毀滅打擊。他開始努力去贏得榮譽，但他現(xiàn)在卻成為一個被人遺忘、卑微、優(yōu)柔寡斷的、靠有錢游客施舍度日的人！然而他似乎應該沒有失去多少幸福。像他那樣生活，也許是一件寧靜而美麗的事。如果這樣一個男人還有希望、柔情及耐心，如果他能滿足于這片展現(xiàn)眼前并如此肥沃的大地安逸之美，那么這種生活就會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

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一節(jié)人生意義課。一個人在垂暮之年，也必須執(zhí)著地錘煉自己的內(nèi)心和精神�？匆豢闯晒θ耸�，我常常帶著一種憐惜而驚訝的感覺，在他們逐漸衰老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志向和實踐仍激情不減、不言放棄。有多少人會長時間地堅持努力，把上午的活力維持到下午，又把下午的辛勞延續(xù)到靜謐的夜晚。對于那些出類拔萃的成功人士我表示同情，但我真誠渴望優(yōu)雅地變老，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什么時候屈從睿智而溫和的隨遇而安。但是，如果一個人不積極踐行判斷能力、感受能力和構(gòu)想愿望的能力，那么在他需要這些能力的時候就不可能唾手而得�？傆幸惶焖麜�看到，他最出色的業(yè)績永不再來，他的積極影響正在江河日下，他對核心的控制正在慢慢失去，這個時候就需要一種耐心、優(yōu)美、溫和的自尊，一種對花樣年輕事物的喜愛，而不是因失去激情生活和愉悅感受而產(chǎn)生的嫉妒和悔恨的痛苦，這類痛苦往往會在一個人夸大其詞的回憶錄中的某個小細節(jié)里—如“令人厭倦的長時間的絮叨”—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

這對一個孤身老人來說，要比對一個已有兒女的父親更難。有時候我就覺得，雖然是有些風險，但是收養(yǎng)可以視為己出的小孩，會是許多沒有子女的人們一個解決辦法，因為小孩會把他們從安逸的自我境界中喚醒，而這種自我正是貧瘠心靈的禍根。

當然，一個校長要比其他職業(yè)的人們在這方面感受的痛苦少，即便如此，想一想自己一直關(guān)心并曾經(jīng)幫助過的學生如何離開自己的視野，仍然讓人難過。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們說的喬伊特特征—他的書信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這種特征—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即使他的學生頭發(fā)花白、子孫滿堂。一個人必須為他的學生貢獻其極而不求回報。正因不求回報，往往回報紛至沓來，反而渴望回報的校長會迷失方向。

好了，這個話題該停一下了。我現(xiàn)在坐在這個老客棧的一個低矮的小房間里，大壁爐里的火焰閃爍著成為灰燼，我的燭火也搖曳著縮進它們的燭臺插孔。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我感到很郁悶悲傷，就如同我要離開家一樣，我想這是人類情感中永恒的天性。

永遠愛你的朋友，T.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