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橫生枝節(ji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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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翹當仁不讓,聲音淡而緩地說道:“屬下以為,殿下前面的先太子、兩位王爺相繼病逝,殿下已是最年長的皇子。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東宮那個位置,若不是皇太孫,原應(yīng)是殿下的;侍珜O既要以削藩來對付諸王,最先對北平下手也是情理之中!
還有一點她沒說。
燕王是憑借軍功在疆場搏殺出來的皇子,悍不畏死,戰(zhàn)績赫赫,根本沒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侄子放在眼中。最明顯的一次就是,當年燕王殿下和皇太孫同處一室,殿下就曾輕浮地拍著皇太孫的背,戲謔笑語道:“不意兒乃有今日!”
殿下已把皇太孫貶低到了塵埃里,皇太孫對殿下的忌恨有多深可想而知。
況且若論實力,宗藩之中,除了殿下,便是就藩大寧的寧王,鎮(zhèn)守遼東抵御蒙古的北平又比大寧更強些。擒賊先擒王,皇太孫承嗣大統(tǒng)之后,想對宗藩勢力一擊必殺,北平將是最好的試刀石。
薛博仁對上官翹的話深以為意。
“小白呢?”
“屬下也覺得上官正衛(wèi)所言極是。但屬下有幾句話還需詢問顧首席!卑壮劣檬婢彾鴾\淡的嗓音道。
“顧首席。”顧煙雨乍一聽這稱呼,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是在叫她。下一刻,她心里禁不住一陣小歡喜、小羞赧:“白正衛(wèi)請說。”
“如今新皇身側(cè)的心腹佐臣,有哪幾位?”
“兵部左侍郎齊泰、太學(xué)東卿黃子澄、戶部侍郎卓敬、工部侍郎練子寧以及被調(diào)任云南的前左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寧國公主的駙馬梅殷。”顧煙雨如數(shù)家珍。
白沉笑看著她。
顧煙雨心念一轉(zhuǎn),又脫口而出:“……還有漢中教授方孝孺。”負責(zé)給眾儒生講學(xué)的老學(xué)究。
顧煙雨是“清理者”的首席,最是博聞強記,耳聰目明。她全權(quán)負責(zé)各類情報的破譯整理,對朝中的大小掌故一清二楚。白沉停頓的那一下,顧煙雨便即刻想到了那個沒有實職,卻舉足輕重的老學(xué)究——方孝孺。
在新皇的眼里,乃至先帝、先太子的眼里,這個方孝孺是德厚流光能與星月爭輝的人物。洪武十五年,他被先帝召見時,先帝就曾對先太子說起,此人品行端莊,當一直任用到他老。后來方孝孺因事被舉發(fā),先帝在案卷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因惜才之心釋放了他。直到洪武二十五年,先帝授予其漢中教授之職,每日給眾儒生講學(xué),意在將他留到皇太孫繼位后,再行擢升,方能夠死心塌地為新皇所用。
而皇太孫極好讀書,與博學(xué)資深的方孝孺正是一拍即合。雖然方孝孺仍在賦閑,但登基大典之后,被新皇重用那是一定的。
“懿文太子[1]還在世的時候,先帝就煞費苦心地為其廣聘名儒,物色俊才。后來東宮之主變成年輕的太孫,先帝恩威并施,臨終托孤,正是用心良苦。然而文武參半,各有才能,各有各的主張,造成了見解難以統(tǒng)一的局面。”
白沉的聲音舒緩而又不失穩(wěn)重。
“正如上官正衛(wèi)方才所說的,想要一朝大權(quán)盡握,從最難攻克的入手是捷徑——但咱們這位新皇毫無國政經(jīng)驗,身邊若只有一班善謀的兵刑諸家,譬如齊侍郎、卓侍郎等,將來畢其功于一役對付北平是一定的?上У氖,還有驕狂迂腐、只懂得紙上談兵的文臣儒生,如黃子澄、方孝孺之流。而新皇對待這二位……”
“顧首席!卑壮羻玖艘宦曨櫉熡辍
顧煙雨即刻會意道:“奉若恩師,極其信任,幾乎言聽計從!
這也是那位以前發(fā)過來的情報。
自小生長在宮中,長于婦人之手的皇太孫,心性難免溫吞懦弱,因一直被掌握兵權(quán)的叔叔們排擠輕視,養(yǎng)成了跟文官極為親近而恐于被武將脅迫的好惡觀。除了黃、方兩個大儒,也向來偏袒學(xué)識廣博卻眼界短淺的太學(xué)生。
“一朝天子,一朝新臣,都是新貴,都想爭奇斗艷——齊侍郎等人將軍事方略指向北平,方翰林等就要站出來持反對意見。除此以外,朝中還會有一部分人持‘懷柔’態(tài)度,主張‘推恩’分權(quán),而非削藩。三方相互制衡,到時候,哪位臣工在新皇的心目中最重最得寵,自然就會用誰的主張。”
白沉的看法,與細作部的正衛(wèi)、郁李,不謀而合。
郁李此時在外執(zhí)行任務(wù),若是他在場,定要將白沉引為知己。
“說來說去,不過是來早與來遲?”上官翹疑問道。
“沒錯。”白沉道。
“所以我說上官正衛(wèi)所言極是。新皇很賞識齊侍郎,會參考他的意見,但只是參考。如果文臣那邊橫豎要保守作戰(zhàn),其他人再意見相左也沒法堅持。但是削藩這種事不施行則已,一旦開了頭,即使不拿北平開刀,稍后削著削著也會削到北平的頭上。在劫難逃!
白沉說完,朝著正看著他的顧煙雨咧嘴一笑。
顧煙雨:“……”
“說得很好。”姚廣孝這時開口道。
“白正衛(wèi)遠見,我自愧弗如!鄙瞎俾N認輸?shù)煤芨纱。這也讓人心生好感。
薛博仁道:“小顧也來說說看法。”
顧煙雨一時無措,有些囁嚅道:“屬下……”她沒想到還會問她。
“屬下聽著就好了……”顧煙雨紅著臉,聲音很小。
她是文職,從來不參與執(zhí)行層面的事,對滲透和攻戰(zhàn)等實在了解不多。
“無妨,你且大膽地說!毖Σ┤使膭钏。
顧煙雨臉更紅了,一個勁地搖頭。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姚廣孝笑著道:“咱們的顧首席最是真摯純?nèi)弧!?
幾個人都向顧煙雨投來笑意。
顧煙雨窘迫得不知所措,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薛博仁也笑了,話鋒一轉(zhuǎn)道:“上官和小白兩個既然有了想法,那就繼續(xù)講講接下來的應(yīng)對之策!
上官翹沉吟未語。
白沉干脆地說道:“恐怕是沒有應(yīng)對之策。除非朝廷放棄削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也還有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言外之意就是,接下來就等死吧。
顧煙雨訝然地張了張嘴。這么說他剛才頭頭是道分析了一堆,原來都是廢話?已經(jīng)是砧板上的肉,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別折騰了……換成她是大鎮(zhèn)撫,在姚公面前敢這么說話,難保不會一怒之下上去抽他!
奇怪的是,姚公和大鎮(zhèn)撫沒有任何不悅,反而不期而然地都沒作聲。他們仿佛有種心照不宣、意味深長的味道在蔓延。
幾位核心人物這樣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哪里有任人宰割的架勢,反倒像隔岸觀火一樣的看戲人。
而且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削藩并不是件壞事……
顧煙雨不知怎么會生出如此奇怪的想法,她撥棱撥棱腦袋,讓自己注意力集中點兒。
“姚公、大鎮(zhèn)撫……”上官翹忽而開了口。
死士部要扳回一局了。
“上官正衛(wèi)請說。”姚廣孝溫和地說道。
原本一直在搓捻著佛珠的僧人看過來,端肅中透著慈藹的面容,仿佛有某種洞悉世情的力量。
已下定決心的上官翹,不由得一怔,一下子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姚公向來稱呼他們每一個人的職銜,以此來表明他們是如此重要。
“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便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樣子!”薛博仁道,“若你有良謀,給你記頭功,沒小白的份兒!”
當著姚公的面,大鎮(zhèn)撫做主了!
“屬下不敢妄言什么良策……”上官翹心里忽然有些刺痛。
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要再說下去。
但是面見姚公的機會是這么寥寥,現(xiàn)在不說,以后怕不會再有機會……
她深吸口氣,緊接著道:“但屬下自認才謀不遜旁人,資歷雖不深,但也供職多年。對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絕不甘心偏安后方不得驅(qū)馳。而今既已到了興衰存亡之刻——”
她上前一步:“屬下愿立下軍令狀,請戰(zhàn)一線!”
所有人都看過來,或訝異或復(fù)雜,仿佛要在她的身上盯出無數(shù)個窟窿。
——白沉是訝異的那個。顧煙雨是復(fù)雜的那個。
上官翹想要赴京!
有一個人,在顧煙雨的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或許,那是上官翹請命赴京的原因……
薛博仁的臉已經(jīng)冷下來:“放肆!什么興衰存亡,這話也是你能說的!”
上官翹低下頭。
“你已失言,還不退回去?”
大鎮(zhèn)撫的態(tài)度卻很明確,上官翹一番話算是白說了。
這時姚廣孝微笑地說道:“上官正衛(wèi)主動討令,忠勇可嘉。倒是巾幗不讓須眉!
上官翹正陷入沮喪,一下子聽到了些希望,不由得殷殷抬眸:“屬下不求功、不圖賞,唯望殺敵于前,不辜負親軍都尉府的栽培!”
“咔嚓——”大鎮(zhèn)撫手里的茶杯被捏碎了。
薛博仁已然面黑似鍋底,眼神更冷得像寒冰:“不過是小小的新晉,夸你兩句,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不掂量掂量這是什么地方,也輪到你來逞能耐?讓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想對既定的部署指手畫腳,你還不夠資格!”
“可是……”
“住口!”薛博仁怒聲打斷。
“……不要妄想你得不到的東西!”
上官翹戴著面紗看不到表情,聽到這話卻渾身僵硬,雙手攥成了拳頭。她想再爭取一下,又因薛博仁這不留情面的言辭而感到難堪。
屋內(nèi)的氣氛一下子凝滯起來。
一時間再無人說話。
顧煙雨在心里嘆息。
片刻,白沉清清淡淡地開口道:“啟稟姚公、大鎮(zhèn)撫,屬下也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薛博仁瞪過來:“怎么,你也想請戰(zhàn)一線?”
“不,屬下的事,跟顧首席有關(guān)。”
[1] 懿文太子:明朱元璋長子朱標,病逝于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八月附葬孝陵東,謚“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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