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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橫生枝節(jié)(1)

顧煙雨的級別還不夠直接面見姚廣孝。

今日這個時候恰巧姚廣孝人在府中,當顧煙雨將情報呈報給上面的大鎮(zhèn)撫[1]薛博仁,薛博仁再轉(zhuǎn)呈給姚廣孝,整個匯報過程只用了半個時辰。

顧煙雨等在書房外,頭頂上的太陽曬得她眼睛發(fā)花,肩膀也微微顫抖——打從回府,她身上的傷就未處理,這時放松下來,手背上蹭破的血痕正火辣辣的疼。

吱呀一聲,門扉被打開,里面的人朝這邊招了招手。

顧煙雨以為是叫自己進去,目露喜色。剛邁開步子,卻聽那人道:“先不用你,去將上官和小白叫來!”

跑腿這種事也用不著顧煙雨。顧煙雨撇了撇嘴,悶悶不樂地立在原地等。

又約莫兩刻鐘,內(nèi)仆引著一男一女順著西南角的長廊緩步走來。

——男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氣宇軒昂,又有那么一股子慵懶的勁兒,顯得隨性而落拓。女的則面籠輕紗,一襲白裳風(fēng)姿楚楚,周身卻很冷,透著生人勿近的戾氣與干練。

是白沉和上官翹。

看到顧煙雨這一身狼狽,灰頭土臉的,女子冷寂的眼睛里透出一絲不解。

白沉走在后面,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在顧煙雨身上一掃而過。

兩人的視線都沒在她身上停留,顧煙雨卻紅了臉,有些窘迫。之前她被那情報嚇得跟什么似的,剛破譯完,就急急忙忙跑過來稟告,都忘了換套干凈裙衫。

她朝著二人頷首,算是打招呼。

這時候,小書房的門再次被打開,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臺階上。

是大鎮(zhèn)撫,薛博仁。

“都進來吧,姚公在里面等著!毖Σ┤蕮]手道。

身為燕王跟前的第一謀臣、北平親軍都尉府的總指揮使,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姚廣孝,可不是誰都能輕易與之晤面的。

此時此刻,三人皆屏氣凝神,亦步亦趨地跟在薛博仁身后,唯恐一個疏漏以致禮數(shù)不周。

只見一座布置簡約的敞闊屋舍,其戶牖半開著,屋內(nèi)一道道繁復(fù)逶迤的簾幔墜地。進得花廳內(nèi),那僧人坐在半明半滅的光暈里,一襲黑色的道袍,面容清癯,眼睛犀利而含光,顯得不怒自威。

與一身鋒銳之氣難掩的薛博仁不同,姚廣孝也一直跟隨燕王南征北戰(zhàn),在北營帳中謀劃多年,但他始終保持著出家人的修身質(zhì)樸,神情靜穆而慈祥,雖有榮觀,燕處超然。

顧煙雨難得見上姚廣孝一面,心里緊張得怦怦直跳。

“不必拘著。這次叫你們幾個來,是關(guān)于京城最新傳遞出來的情報,你們都來參詳參詳。”姚廣孝的聲音很溫和。

薛博仁將烏木盒蓋遞給了白沉,將拓著密報的宣紙給了上官翹——

“情報是小顧剛剛破譯的,就暗刻在這蓋子上。小顧為此吃了大苦,功不可沒。這樁情報更是干系甚大。你們幾個能有權(quán)限獲知,可見姚公的信任,切莫辜負這番栽培的苦心!

與顧煙雨一樣,上官翹和白沉都是親軍都尉府的成員——上官翹,死士部,正衛(wèi);白沉,暗衛(wèi)營三大部之一的防御部,也是正衛(wèi)。

三個人的級別相當,巧的是,都是最近兩年才被提拔上來的。白沉又是薛博仁的得意門生,同為新晉,比起顧煙雨和上官翹,白沉的位置靠前了不少。

薛博仁說話的時候,上官翹朝著顧煙雨看了一眼。

白沉也抬頭看過去。

顧煙雨就站在他斜前方的窗扇前面,白蒙蒙的陽光籠著她的身影。她低著頭,只得一個圓潤秀麗的側(cè)臉,眼眸亮亮的,鼓著腮幫子,像是有些羞赧,又像是無功受祿的慚愧之意。

“這就是那位發(fā)出來的?”

上官翹看罷宣紙上的內(nèi)容,與白沉手中的烏木盒蓋交換。

“小顧來說吧!毖Σ┤士聪蝾櫉熡。

顧煙雨有些緊張,她暗暗吸了口氣,用盡量明晰的言辭道:“像這種級別這種類型的情報,多半來源于宮中,依照書寫的筆跡可大致辨認是出自誰的手。但這一次是鐫刻,與以往都不同,無法甄別字跡,也沒有任何參照。上面更無特殊的標記。因此即便破譯了出來……”

顧煙雨頓了頓,接著她又說道:“也不能咬準一定是‘她’發(fā)出的!

說了一大堆,連顧煙雨自己都對這個結(jié)論不太滿意。

難怪上官翹聞言蹙眉不語。

從來就沒有特殊的標記。一切會暴露身份的東西,都不會用。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這也為接下來的確認帶來了難度。

顧煙雨相信她家珠兒的判斷,珠兒也從未錯過。但顧煙雨仍須說出實情。

“這豈不是說,尚不能肯定情報內(nèi)容的真實性!卑壮敛痪o不慢地說道。

顧煙雨窘迫地點頭:“是!

“那可不好辦。有等于無!

如此重要的情報,有等于無。

“這是目前能得出的最終結(jié)論了……”顧煙雨忍不住小聲辯解道。

她是“清理者”,不是“細作”好嗎!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辛苦成果!

這一副臉紅氣悶的模樣,恰好落在白沉的眼睛里。他輕輕地笑了一下,接茬道:“仍需努力!

顧煙雨:“……”

怎么好像他是她上級似的!

薛博仁很滿意白沉的思敏和顧煙雨的嚴謹,于是他開口道:“小白說的沒錯。此事體大,更關(guān)乎藩鎮(zhèn)安危,確實需要進一步的確認。但是小顧這邊,如此秘密的內(nèi)情能獲知的人不會超過那幾個,相隔千里想進行確認幾乎是不可能的,也不在她的職司范圍內(nèi)!

兩個下屬不約而同地看過來,不愧是大鎮(zhèn)撫,兩頭堵。

“不過,根據(jù)之前種種跡象的比對來看,這情報上說的倒是八九不離十!毖Σ┤视盅a充道。

削藩。

削的可不止一個北平。

打從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孫被冊立,東宮與各宗藩王侯之間,便明里暗里爭斗不休。先帝在世時,最不喜皇室宗親子弟在朝堂上觸斗蠻爭、黨同伐異,于是一只手按著名正言順的小東宮,一只手按著兵權(quán)在握的兒子們,維持著父慈子孝、叔友侄恭的表面和諧。

那時朝中有人多次提出宗藩為“三憂[2]之一”,不斷上疏。結(jié)果惹得先帝大怒,大肆殺戮以儆效尤,不準任何人再開口置喙既定的屏藩政策。而今先帝薨逝,以往在暗地里互相滲透的拉鋸戰(zhàn),逐漸變成明面上的針鋒相對、你死我活,不過是早晚的事。東宮,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呼即將踐位的新皇,這么快又搬出削藩這一殺招,卻是讓人膽戰(zhàn)心驚、措手不及。

但也不能排除對方施用“反間計”故意遞送假消息的可能,尤其宗藩之事牽扯復(fù)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小心駛得萬年船。

“若這情報屬實,倒是難為了那位。這盒子曾用來盛裝首飾,出宮之路必定困難重重,何況攜帶如此機密。真真是膽大心細,手段過人。”上官翹的聲音很冷,多是溢美之詞。

“呵!币宦曒p笑,白沉發(fā)出的。似諷刺又似嘆息。

上官翹像沒聽到,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誰都沒看誰。但其實二人心照不宣,都覺得這樣明晃晃的行事太過莽撞也太失水準。白沉笑的是上官翹的虛偽。

但他們不了解情報發(fā)出者的用心。

——先帝薨逝之日,便是宮門緊鎖之時,禁中無論大件小物,一律不許擅自攜帶出宮城。凡有違令者,盡數(shù)查沒,寧枉勿縱,內(nèi)宮日常采辦之所屬也不例外。這道詔令從文華殿直接下達到各處宮門,那段時日,心存僥幸卻因此下獄的宮人不計其數(shù),上行下效的手段之雷厲風(fēng)行,幾乎掐斷了宮內(nèi)宮外的一切聯(lián)系。

顧煙雨拿到的烏木首飾盒,是即將踐位的皇太孫殿下的嫡妃馬氏,因族內(nèi)姻親,特地去文華殿奏請破例封賞的。盒子摻在一應(yīng)賞賜里,很偶然地被送遞出宮——宮內(nèi)的份例一貫有數(shù),每名宮人的私物都要造冊登記,哪怕是一寸布帛的增減。擅自從賞賜之物中抽調(diào),要冒著十萬的風(fēng)險,但也比挪用私物安全得多。因為一旦被宮局的人抓住,引火燒身事小,這樁情報將再無可能被送出來。

當然,上官翹和白沉不會知道內(nèi)里的緣故。顧煙雨也不知道,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喟嘆——原來在應(yīng)天府至高無上的皇宮禁苑中,真有那樣一個人。

是珠兒厲害,還是那位厲害呢?

好像也是個小姑娘,跟珠兒的年紀相仿。她并非孤軍奮戰(zhàn),身邊有一堆“死士”、“細作”幫著護著,所有的情報也都是眾人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但那可是皇宮,身在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孩童居然也能站穩(wěn)腳跟。

該嘆一聲后生可畏嗎?

薛博仁用手里的茶杯磕了兩下桌案,發(fā)出脆響:“先帝的喪期剛過,朝廷那邊緊接著要準備新皇登基的事宜,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這情報即便屬實,也必在暗中秘密謀劃進行,能在幾乎同一時間傳遞到北平,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對方即將裹挾著凌厲之勢而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你們有何想法不妨大膽直言——養(yǎng)兵千日,而今正是派上用場之時。”

薛博仁凝重嚴肅的話音,卻給了三位下屬莫大的鼓舞。

上位者愿意低下頭,聆聽下面的聲音。

“北平會不會是首要目標?”

“首當其沖的不會是北平。”片刻,上官翹和白沉幾乎同時道。

兩人對視一眼,白沉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1] 大鎮(zhèn)撫:親軍都尉府的副執(zhí)掌人。

[2] 三憂:一憂宗藩,另兩憂為邊患和河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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