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笙磬同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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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離開不久,驢馬市里忽然發(fā)出一陣嘈雜的嘩然聲。
幾個衣著普通的路人沖出來,三三兩兩,揪住一個走貨商順勢按在地上。對方連反抗都來不及,腦袋被扣在雪里,無法動彈,下一刻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另外一處圍欄前,也是同樣的情景。
還有一個走貨商見勢不好,扔了手里的包袱,拔腿就跑。剛躥出去沒多遠(yuǎn),從后面讓人一把拖倒,摔得四仰八叉,又被按在地上一頓猛揍。
來往的商賈和百姓紛紛湊上來,瞪大眼睛好奇地觀瞧,議論紛紛。
顧煙雨和沈明珠沒看到這場面。
她們已經(jīng)去買奶油槽糕和糖雪球了。
在這鬧市的另一頭,一個穿著白色狐裘大氅,頭戴氈帽的男子正望向這邊。那雙漫不經(jīng)心的眼睛里,此刻含著無盡慵懶之意。
“頭兒,怎么辦?被隱者部的人給抓了!”
“他們這是搶咱們的功勞!”手底下幾個校尉官憤憤不平。
北平的守城將官,除了衛(wèi)所的兵曹,還有親軍都尉府的防御部,二者聯(lián)合掌管著西、南兩面城門的門禁。其中有幾個城門口的把守兵士里,摻入了不少訓(xùn)練有素的小吏,這使得北平的城防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加森嚴(yán),也更加滴水不漏。
一共三個走貨商,他們是混在進城的人群里分撥進來的。打從他們在南面的小城門一露面,就被防御部的校尉官盯上了。他即刻匯報給本部的副衛(wèi)白沉,白沉領(lǐng)著人在后面跟著,想看看對方的意圖。
豈料,被人捷足先登。
白沉摸了摸下巴,一向司職護衛(wèi)的隱者部,何時也管起城內(nèi)的治安來了?
不能指責(zé)人家越俎代庖吧?
怎么說也算“熱心”幫忙。再者,隱者部本就兼責(zé)保護“清理者”,誰知道那仨人是做什么的?萬一要對“清理者”不利怎么辦,這是防患于未然。
誰都沒捅破這層窗戶紙,防御部的人卻恨得牙根癢癢。后來這種事又發(fā)生了幾回,各大城門守備一個個憋足了勁兒,再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干脆連城門都不讓進,在城外官道上就將其攔下來,以防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隱者部給“幫忙”了。
但白沉是何等思敏明銳之人,他將“清理者”小姑娘與隱者部影子護衛(wèi)之間的默契看在眼中。
花骨朵兒似的女孩子,清澈剔透的眼睛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底,模樣既漂亮又乖巧,誰會注意到她明眸善睞中暗藏的玄機?
難怪啊,現(xiàn)在隱者部的暗衛(wèi)們對“清理者”越發(fā)客氣討好了。
小姑娘這是在給大姑娘立威呢。
顧煙雨才剛被提拔進藩邸不久,在一貫按資排輩的親軍都尉府中,她位高卻資淺,平級的同僚們都比她供職的年頭久。她這棵初來乍到的小白菜,臨到真格的,恐怕連插嘴的份兒都沒有。
不過現(xiàn)在……
白沉想起某日有隱者部的老前輩,特地笑著上前跟顧煙雨打招呼,她頓時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還禮。她毫無不知情,還當(dāng)是老前輩年高德劭、提拔后輩,那感激又羨慕的神情連他看了都覺得莞爾。
這難道是小姑娘在暗地里跟隱者部的人達(dá)成共識嗎?反正每月都要來城南、城西取情報,順便也幫著抓一抓混進城來的歹人。舉手之勞,互予方便,皆大歡喜?
能不歡喜嗎,換成是白沉也得歡喜,白白送上門來的功勞。
最單純的大姑娘,最精明的小姑娘。
南轅北轍,卻奇異得相得益彰,大鎮(zhèn)撫將這一對湊成搭檔,倒是苦心巧意。
白沉覺得很有趣,從那以后,他一有工夫便會觀察觀察“清理者”的一大一小。
但是后來白沉漸漸地發(fā)現(xiàn),這小姑娘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尤其當(dāng)這種聰明成為一種麻煩,譬如某些一早安排好的“巧合”,會由于被她輕易看穿而變得十分棘手。
就比如這一次——
夏日熏暖的陽光又曬又燙,沈明珠抬手擋在額前,就看到在院子里正站著一個黑袍俊挺的男子。
垂花門內(nèi)是女眷住地,往常連低等小廝都進不來,此刻卻有男子登堂入室。看她開了窗,避也不避,竟信步走了過來。
小姑娘愣了愣,手一松,宣紙輕飄飄地落在了窗根底下。
凡為女子,先學(xué)立身,立身之法,惟物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男子拿著剛彎腰撿起來的宣紙,輕緩的嗓音中透著些許慵懶:“這一手衛(wèi)夫人[1]的小楷寫得倒是傳神。想不到小顧醫(yī)戶[2]出身,也能教你世家女的規(guī)范!
換做旁的女孩子,被一介外男看到自己書寫的《女論語》[3],還念了出來,早羞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了。
白沉抬起頭,就見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
不知是否年歲小的緣故,這雙眼睛的瞳仁格外黑亮,似有一種清透純凈的光。
“……白正衛(wèi)?”沈明珠詫異地皺眉道。
白沉也有些意外:“你見過我?”
沈明珠沒回答,只是悶悶地說道:“雨姐姐跟著貞姐姐剛離開,說是……”
“她去了小書房,我知道。但我不找她。”
不找顧煙雨?那還讓甄貞來將她請走?
白沉見小姑娘一臉納悶地看著自己,他微笑道:“聽說你之前幫過我那幾個不爭氣的下屬,他們才得以保住飯碗。我專程過來感謝你!
提起這個沈明珠他不由得臉色陰郁了起來。
這說的是城西大街上丟首飾的事。
“如果我當(dāng)時知道,防御部是要拿那三件失物去姚公和大鎮(zhèn)撫面前,告發(fā)和問責(zé)‘清理者’,一定不會幫這個忙!鄙蛎髦楹芴拱椎亟忉尩。
不僅如此,恐怕她會親手砸了他們的飯碗吧。
還有隱者部。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隱者部和防御部也有了這種私底下的默契?
隱者部一早知道防御部的動作嗎?卻聽之任之,也沒告訴她……
沈明珠仰起頭來,看著白沉的目光很是不善。
那意思像是在說:這里不歡迎防御部的人,就算是一等階的正衛(wèi)也一樣!
這一副無聲勝有聲的不待見態(tài)度落在白沉眼里,白沉不禁惆悵地嘆息了一聲。
被仇視得這么嚴(yán)重啊。
小的都是如此,大的更指不定多咬牙切齒呢。
白沉不由得想起之前手下人懷揣著首飾,卻滿頭大汗地站在他面前匯報的情景:“那‘清理者’的小姑娘眼睛太尖了……屬下……屬下這么快的身手,竟被她給看到了!而且她還反客為主,把屬下身上防御部的腰牌給順走了……”
說起這個,馬寶臉上的汗更多了。
當(dāng)時眼看就要露餡,但他又不能把偷到手的首飾還回去,只好硬著頭皮央求她千萬別聲張。
馬寶想到此,心中一陣憋悶。當(dāng)時他們是在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是上面的命令,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上面為什么要讓他們在城西大街上制造混亂、并趁機偷取“清理者”手上的物件。是考驗“清理者”,考驗影子護衛(wèi),還是考驗防御部?
甭管上面是什么意圖,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居然要因此向一個小孩子作揖討好!馬寶郁悶死了,可他不得不低頭,否則在那種情況下,“清理者”的那個首席怕是要大鬧整個城西大街。
但是小姑娘知道了,大姑娘遲早也要知道,稍后會不會打到防御部的衛(wèi)所來都不一定。
馬寶哭喪著臉,心想著前程完了,飯碗肯定也要保不住了……嗚嗚嗚嗚。
聽完馬寶一番匯報的白沉,心里也很是忐忑,更怒手下人不爭氣,一件簡單的小事辦得如此麻煩。
白沉覺得對方不會善罷甘休,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衛(wèi)所的臺階前面等。但是左等右等,一直沒見到那個憋紅了臉氣勢洶洶的姑娘,反而等來了姚公和大鎮(zhèn)撫召見的命令。
一同被召見的還有死士部的正衛(wèi)上官翹。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小書房的前院,白沉在游廊前看見了一身狼狽的顧煙雨,手肘和膝蓋都有傷。他分外心虛,哪里敢直視對方的眼睛,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在她臉上一掃而過。
只一眼他便安心了,那姑娘神情有些窘迫,但沒有任何敵意。
小姑娘沒聲張?所以大姑娘不知情?
為什么?
大姑娘知道首飾丟了嗎?如果她知道,他之前沒看見有影子護衛(wèi)們在城內(nèi)搜人的動作,這就證明大姑娘也沒聲張。
為什么?
兩個“為什么”,讓白沉心里一陣莫名發(fā)緊。直到后來他當(dāng)著姚公和大鎮(zhèn)撫的面,將三件失物拿出來,他看到顧煙雨震驚的表情,看到她難堪得要哭出來的樣子,終于松了口氣,但同時,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莫明地疼了一下。
原來她真的還不知情。
小的那個恐怕也不會好受吧。一時惻隱,反而害了自己人,而且那么快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那么被動。
防御部幾乎是恩將仇報的行為,使得此刻站在沈明珠面前的白沉,難免一陣膽怯和緊張。
他該不該說他其實很無辜?
他該不該說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她們或許會更加仇視他。但他依舊很無辜?
大鎮(zhèn)撫可真是給了他一個得罪人的差事啊……
“我是帶著無限誠意來感謝你。當(dāng)然,事后你并未告訴你的雨姐姐實情,也并未強迫隱者部的影子護衛(wèi)們說出實情,這也是我要感謝你的原因之一!卑壮凛p聲道。
小姑娘那么聰明,怎么會聽不出白沉話語里的試探。
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這么說,隱者部和防御部私底下果然有共識,丟首飾的事也不是偶然,接下來還有后招……
沈明珠沒說話,側(cè)著腦袋看了看白沉。白沉也看了看沈明珠。兩雙眼睛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種欲蓋彌彰又居心不良的意味。
——他真的很感謝她沒錯。⌒☆櫟男宰咏^對藏不住秘密,讓她知道是防御部偷首飾在先、檢舉揭發(fā)在后,影子護衛(wèi)們又“裝聾作啞”,那沉不住氣的姑娘非找他、找隱者部去拼命不可。那樣的話,滿盤皆輸,后面所有的布局都將因此而被打亂,一發(fā)不可收拾。同時,馬寶那小子馬失前蹄的事兒也瞞不住了,他下半輩子恐怕只能給部里養(yǎng)豬了。
——先機已失,再到大鎮(zhèn)撫跟前告狀,告不倒防御部不說,豈不要讓“清理者”錯上加錯?或者直接去防御部和隱者部大鬧一場?太便宜了。防御部這么不仗義的事都做得出來,“清理者”也不用顧念同僚之誼!她是一定要給雨姐姐報仇的。靜觀其變,倒要看看這兩大部的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招,非得讓他們也狠狠栽跟頭!
沈明珠一直緘口的原因,正是白沉最弄不明白卻萬分慶幸的。
但是誰也沒直說。
兩人對視了良久,最后還是白沉敗下陣來。他不自在地咳嗽了兩聲,有些討好地說道:“你也該猜到了,我是來向你自首的……”
自首?
沈明珠想了想,轉(zhuǎn)身去東櫥前面,打開櫥扇從里面取出一個物件。
“白正衛(wèi)其實是來索要這個的吧?”她拎著腰牌上的穗子,晃了晃。
是馬寶的腰牌,正面篆刻著“防御部”三個大字。
還自什么首呢。她一早就知道是防御部做的。
白沉啊了一聲,剛想說“真是的,我差點就給忘了……難為你如此不計前嫌,真是讓人慚愧……”就見小姑娘又將牌子放了回去,說:“這可是證據(jù),請恕不能歸還!”
“……”
“我這次來……嗯,除了自首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事,卻不是這個。實在是……有個不情之請!卑壮琳{(diào)整好面部表情,微笑著說道。
沈明珠被白沉的話說得一怔。
她當(dāng)著他的面將牌子留下,就是明確告訴他,“清理者”這邊不僅不會吃啞巴虧,還要追究到底。怎么他還……
“又想害我們?”小姑娘皺眉猜問。
“不不,別誤會。”白沉連聲道。
“我是想請求你手下留情,就像……當(dāng)日在城西大街上那樣!
沈明珠愈發(fā)不明白了。
哪樣?
裝傻充愣,視而不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會在每個人的意料之外,但不包括你。你因為之前的‘知情’能夠猜到一些,但也可能因此陷入更大的疑團。我來,是希望下面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能做個身在其中的旁觀者。只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適時地參與,但不要向其他任何人泄露之前你所知道的‘內(nèi)情’……”
“其他任何人!卑壮劣謴娬{(diào)了一遍,“包括你的雨姐姐!
風(fēng)打落了桐花,落在白沉的肩頭。
小姑娘看著那花瓣。
接下來發(fā)生的……什么事?
只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適時地參與。
說得好輕松。如此簡單,他會特地來這一趟?
“……要是我不同意呢!
“你會同意的。因為這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
“當(dāng)然對你的雨姐姐也是,”白沉舒緩的聲音中透著安撫,“局面早晚會發(fā)生。到時候,一早知情的你可以充分利用這個優(yōu)勢隔岸觀火、置身事外,在旁邊很好地保護她和你自己!
沈明珠聽到這話徹底迷茫了。
“要發(fā)生一件大事了嗎?”
她不確定這樣問,對方會不會回答。卻聽白沉道:“還會牽連很多人。”
這等于變相的肯定答復(fù)。
是啊,防御部的正衛(wèi)親自出馬,又聯(lián)合了隱者部的人,怎么會是小事。
沈明珠歪著頭道:“會在什么時候發(fā)生?”
正在發(fā)生。白沉在心里道。
沈明珠見他沒回答,便換了個問題:“為什么告訴我?”
不告訴你的話,已經(jīng)知道些許內(nèi)情卻一知半解的你,會壞大事!
“你這么聰明,與其讓你自己猜出來,不如我來做個順?biāo)饲椤Q得你的三緘其口!
“那這算不算犯規(guī)?”沈明珠不解地問道。
白沉微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算!
沈明珠低下頭,有些猶豫。
這時候,白沉靠近了一些,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別反抗!
沈明珠怔了怔。這又是什么意思?
——倏地,樹叢兩側(cè)閃出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隸屬于暗衛(wèi)營的隱者部,一個叫“忠心”,一個叫“不二”,他們是負(fù)責(zé)保護顧煙雨和沈明珠的影子護衛(wèi)。剛剛他們沒有阻攔白沉擅闖,現(xiàn)在又一副以他馬首是瞻的模樣。
沈明珠看到二人步步逼近來者不善,愈發(fā)呆愣。她用控訴而哀怨的目光瞪著這兩人。
兩個影子護衛(wèi)心虛地左右看。
沈明珠卻當(dāng)真沒有“反抗”,主動張開胳膊,讓其中一個將她抱出來。
“跟著他們,要乖乖的……”白沉又道。
沈明珠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下。下一刻,她的眼睛就被黑布蒙上了。
“不二”抱起了她,往北面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穩(wěn),行疾如風(fēng)。
[1] 衛(wèi)夫人:衛(wèi)鑠。字茂猗,晉代著名女書法家。衛(wèi)氏家族世代工書,衛(wèi)夫人師承鐘繇,尤善楷書,妙傳其法,相傳為王羲之的啟蒙老師。
[2] 醫(yī)戶:明朝的戶籍分為民、軍、匠三類。民有儒、醫(yī)、陰陽;軍有正衛(wèi)、力士、弓、鋪兵;匠有廚役、裁縫、馬船之類。瀕海有鹽灶。寺有僧。觀有道士。
[3] 《女論語》:唐代貞觀年間宋氏姐妹所撰寫的一部女子訓(xùn)誡書籍,與《女誡》、《內(nèi)訓(xùn)》和《女范捷錄》合稱《女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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