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畫地為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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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反抗。
跟著他們,要乖乖的。
沈明珠很快就知道了這兩句的分量。
約莫一個半時辰后——
耳畔沙沙的風拂著樹葉的響聲,沈明珠昏昏欲睡,以為要這么一直走下去了,抱她的“不二”停了下來。她被放下地,又往前走了一陣,然后被輕輕推進了一間屋子。
門檻很高,沈明珠差點被絆倒,一雙手摟住了她。很熟悉的懷抱。是顧煙雨。
“珠兒?你怎么也來了!”顧煙雨一把將沈明珠眼睛上的蒙布扯下來。
小姑娘揉了揉眼皮,外面的天 還亮著,這間屋子卻格外黯淡,兩面墻壁上的窗戶都被木條封得死死的,唯有頭頂一扇小天窗,投下來微弱的光線。
顧煙雨的身上明顯帶傷,整張臉都是腫的,肩膀上還有一道血口子。剛才話說得太急,扯到傷處,疼得她齜牙咧嘴。
沈明珠嚇了一跳:“雨姐姐……你挨打了。
她的聲音太小,顧煙雨沒來得及回答,屋里的另一個人也沒聽到,于是接著顧煙雨的話往下道:“跟你是前后腳,說不定也是防御部帶來的!
上官翹懨懨地斜靠在窗格前,發(fā)絲微亂,衣襟上有幾處血污,顯得狼狽、倦懶。她臉上沒有平時一慣戴著的面紗,露出一張蒼白的麗顏,還有左臉頰兩道交叉的凹凸疤痕——陳年舊傷,猙獰玉碎,鮮活著一段不忍憶起的曾經(jīng)。
“真是那些家伙?”顧煙雨詢問地看著沈明珠,“——不對啊,他們怎么敢擅闖點景軒?負責保護的影子護衛(wèi)們呢,為什么沒攔著?”
沈明珠已然有些呆愣,她看著顧煙雨青紫交加的一張臉,心里亂作一團,又想起了之前白正衛(wèi)默認的那句“緊接著要發(fā)生一件大事”。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但是……她并沒答應呢!
“珠兒,珠兒,珠兒……”
“嗯嗯嗯!
“嗯……是白正衛(wèi)。他讓咱們院子里的兩個影子護衛(wèi)帶我來的……”沈明珠有些心虛地說道。
“咯吱——”,是顧煙雨磨牙的聲音。
“隱者部也摻和進來了?!還是咱們一直信任的‘忠心’和‘不二’!”
親軍都尉府跨部之間一貫不允許私下往來,上回丟首飾的事,就是防御部和城西影子護衛(wèi)一起做的好事。
大鎮(zhèn)撫罰扣了白沉半年的俸祿,便是有意讓他收斂,連帶著對那些影子護衛(wèi)的警告。現(xiàn)在倒好,沒過兩天竟然變本加厲地公然勾結,連相處了幾年的‘忠心’和‘不二’都被收買了!
簡直是居心叵測,無法無天,不知廉恥!
“雨姐姐,你是怎么被挨打的?”沈明珠鍥而不舍地問。
“不是挨打。我也還手了!”
“……而且不只是我,還有她。”顧煙雨撇嘴小聲道!八敝傅氖巧瞎俾N。
兩個時辰之前,甄貞將顧煙雨引到姚公的小書房,偌大敞院空空如也。四名防御部的人守株待兔一般埋伏在書房內(nèi),專等著捆她——那四人皆是新晉,從未露過臉,一打照面連家門都不報就下了狠手。顧煙雨以為藩邸內(nèi)混進了什么歹人,拼死抵抗,怎料毫無招架之力。等她被打得半死扔進這間屋子,上官翹已經(jīng)是一身傷在里面了。
經(jīng)過小書房參議情報的那一日,再看到上官翹,顧煙雨多少感到五味雜陳。然而乍一看對方傷痕累累比她還嚴重,顧煙雨頓時就詫異了。防御部真有那么多高手嗎?上官翹的身手她是知道的,三四個武職的同僚加起來都近不了她的身,居然也弄得如此狼狽。
現(xiàn)在想想,抓她的、抓上官翹的,也有不少隱者部的影子護衛(wèi)吧?
圍毆一個女人!
那些人也好意思下手!
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顧煙雨捂著受傷的臉頰,窩火又憤懣地說道:“咱們趕緊想想如何出去吧!”
“出去做什么?”上官翹看著她問道。
“這話問得多奇怪,還能做什么,當然是找大鎮(zhèn)撫啊。”
告那姓白的一個濫用職權、怙惡逞兇。再告隱者部為虎作倀、私相授受!
“小顧,你是如此天真!
“什么啊……”顧煙雨不滿地看她。
上官翹淡聲道:“姓白的再膽大妄為,也不敢指使手下人在殿下的王府里動手!
顧煙雨一時愣住,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對她來說顯然不夠。
“你多說些成不成,你知道我對部里的人事知道不多!”
上官翹嘆氣道:“我已經(jīng)說了,白沉沒這膽量擅闖王府,別說他不敢,親軍都尉府的任何人也不敢?蛇@次他的人偏在姚公的小書房將你擒下。送小丫頭過來的又是隱者部的影子護衛(wèi)——兩大部都參與了,足以說明這件事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很可能……”
“是上面的意思。”上官翹說罷,望向窗欞上封死的木條。
上官翹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huán)境,說道:“這間屋子是石磚壘砌的,三面封閉,窗扇都是事先用雙層木板疊加鐵板釘好的,只留一扇小門,外頭又不知守了多少厲害角色,明擺著告訴屋里的人進來容易出去難。你我已然頭破血流,難道還要因為闖門不成而不明不白地把命交代在這兒?”
“他們敢!”顧煙雨氣憤地叫囂道。
“有何不敢?對方可沒什么顧忌,否則不會對你我兩個一等階下如此狠手,他們難道不怕因此得罪‘清理者’和死士部,將來兩大部攜起手來尋仇?小丫頭就比咱倆聰明,明知不敵便放棄抵抗,免了這頓皮肉之苦。”
上官翹的目光在顧煙雨懷中的沈明珠身上一掠而過。
小姑娘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顧煙雨已然目怔口呆,根本沒聽出上官翹話里的暗示。她此刻滿心都糾結于:上面在給防御部和隱者部撐腰?打了算白打,殺了也算白殺?
為什么?
她們犯了什么錯?
顧煙雨悻悻地低下頭,有些委屈地撫著沈明珠柔軟的發(fā)絲:“那些天殺的,若再對一個孩子動手,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砰的一聲。門扉在這時突然被踹開。
顧煙雨驚了一下,趕緊將沈明珠護到身后,卻見打從外面又推進來三個人。
兩男一女。
都是親軍都尉府的老熟人:女的叫司徒嘉,暗衛(wèi)營、防御部的書記。兩個男的一胖一瘦。肥頭大耳的也是防御部的,督監(jiān)盧銀寶。干瘦干瘦的那個來自隱者部,參事趙如意。
好嘛,說曹操曹操到。
不僅是“清理者”和死士部,連防御部和隱者部的人都被送進來了!
跟顧煙雨一樣,這三人都是文職。除了司徒嘉面色蒼白不見外傷,盧銀寶已然鼻青臉腫,表情痛苦地用右手抱著左邊的手肘——那左小臂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向外掰開,說是骨折,不如說是被扯斷了的,若不用手扶著,那半截胳膊簡直像要掉下來一樣。
最慘的是趙如意,眼角的傷一直扯到下頜,傷口很深,可見白森森的顴骨,眼中還流著血淚。在他衣服的前襟上還有滿滿的腳印,以及大片干涸的血污,應該是鼻血嘩嘩淌過的結果——鼻梁塌了,面頰破碎,好端端一個參事,變成了個怪臉人。
兩個男子這樣重的傷,連上官翹都有些驚訝。顧煙雨更是心驚肉跳,用手遮住沈明珠的眼睛,不讓她看到這慘狀。
“你們跟白沉有仇?不對,是白沉跟你們有仇?下這么狠的手!”
說者無心。趙如意和盧銀寶聞言,神色都有些變幻莫測。
“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吧,自家人也打起自家人!鄙瞎俚爻堕_話茬兒。
“什么自家人,誰跟他是自己人?姓白的狗膽包天,連隱者部的人都敢動!”
趙如意整張臉都是麻木的,說不上多疼,但五官沒有知覺,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不舒服地用手蹭了蹭糊在眼角的血,隨手往下一抹。這一下,半張臉更加變得血肉模糊。
他長得很瘦,膚又白,左臉沒受傷,滿是血的右臉肉綻骨露。但他自己看不見,說罷還歪著嘴冷笑,怎么看怎么覺得瘆人。
顧煙雨吞咽了一下口水,驚悚得轉(zhuǎn)過頭去。
“隱者部怎么了,我還是實打?qū)嵉姆烙磕,不也沒客氣!”盧銀寶沒好氣地說道。
趙如意投過來陰森森的一瞥:“你們自己窩里斗就算了,非要招惹到隱者部來找死!姓白的那廝算什么東西?你們又算什么東西?趁著我們武職這邊的正衛(wèi)不在就胡作非為,將來有他的好果子吃!防御部一個個的也都別想善終!”
“咝——”趙如意話說多了,鼻子酸疼起來,鼻涕、眼淚和鼻腔里的鮮血一股腦地往外涌。
無緣無故被一通咒罵的盧銀寶怒發(fā)沖冠,但他乍一瞧見趙如意也駭了一跳。
“你……你……那個……”
盧銀寶跳腳道:“司徒你干什么呢?有人欺負到咱們防御部頭上來了,你是啞巴!”
司徒嘉生得眉清目秀,身量高挑,從她的儀態(tài)舉止可見是一位大家閨秀。聽說,她還是齊魯書香門第詩禮傳家的千金。這樣的女子投身行伍,打從她正式成為防御部的一員,就受到各方面同僚們的猜測。此時此刻,盡管一身虛弱傷痛,她始終站得筆直。
聽到盧銀寶讓她出面撐場子的話,司徒嘉不禁尷尬地苦笑了一下。盧銀寶是她的上級,是防御部的老資歷;趙如意年紀不大也是高品階、老資歷。事實上,此刻屋子里除了“清理者”的小童生,其余四人級別相當,都是各個部的一等階,唯有她一個位卑級低,哪里有她說話的份兒?
“無論防御部還是隱者部……眼下都遭了難,盧督監(jiān)和趙參事還請息怒,齊心相攜共商對策才是……”司徒嘉強撐笑臉道。
沒得到任何回音。
趙如意耷拉著一雙眼皮,頭都懶得抬。盧銀寶扶著小臂,不冷不熱。
司徒嘉不知所措地咬著唇,有些難堪。
這時候,顧煙雨和上官翹對視了一眼。
防御部和隱者部的兩個一等階也在這里,還一個比一個慘,證明這兩大部其實也不知情?
或者,知道得不全?
顧煙雨看到司徒嘉一副搖搖欲墜凄慘無助的模樣,于心不忍,起身過去攙扶她,將她扶坐到一側(cè)的官帽椅上。
“麻煩顧首席了!彼就郊胃屑さ剌p聲道。
其實司徒嘉的資歷比顧煙雨老得多。而這副淑靜溫婉、聲謙語柔的大家閨秀做派,在親軍都尉府也不多見。顧煙雨只覺得耳目清新,連聲道:“不麻煩,不麻煩,大家都是同僚!”
“東郭先生與狼[1]的典故,小顧你是沒聽過吧!”趙如意嘲弄的話音飄來,“東郭先生施恩過濫,救狼于厄,反遭狼食。好心不得好報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小顧你可別不當真!
這話說得真是難聽。
司徒嘉面色愈加蒼白難看。盧銀寶徹底被激怒了,直接拍案而起。
“姓趙的,你嘴放干凈點兒,說誰是狼!”
“就說你們,怎么著!”
“放屁!別以為你是隱者部的我就不敢收拾你,在我跟前大放厥詞你什么身份!聶朗尚且不敢這么說話,你一個小小參事狗東西的,反了天了!”
司徒嘉站起來拉住他:“盧督監(jiān)別說了……”
趙如意的手比嘴快,操起手邊一個粗瓷破茶碗,就往盧銀寶腦袋上狠狠地砸去。
司徒嘉擋在盧銀寶前面。
嘭!
那一下子正砸在司徒嘉的額頭上,鮮血頓時冒了出來。
司徒嘉捂著頭蹲了下去。
顧煙雨一把推開趙如意:“你們這是干什么?是尋事報復,還是自相殘殺?”
上官翹也站起身,過來扶起司徒嘉,她用顧煙雨掏出的絹帕按住司徒嘉的額角。趙如意那是下了死手,司徒嘉的頭都被砸破了,溫熱的血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司徒嘉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耳膜轟鳴。
盧銀寶沒想到趙如意真敢動手,更沒想到司徒嘉會替他擋那一下,不由得悻悻。下一刻,他怒火中燒,目眥盡裂地瞪向趙如意——
“姓趙的,老子跟你拼了!”
“夠了,別再打了!”
打人的、挨打的、拉架的……幾個人這廂拉扯到了一處。
黯淡的屋子里亂成一團,你打了我,我又打了他,顧煙雨的頭發(fā)都被扯開了,司徒嘉被推得踉蹌,兩女雙雙摔倒在地,混亂中又不知被誰踩了手;盧銀寶氣急揮出一記老拳,險些打到上官翹的臉,下一刻又被趙如意杵了個烏眼青。
正鬧得不可開交,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敲擊聲。
哐哐哐哐!
是一柄柄大錘砸在鐵板上。
就在門的位置——
扭打得臉紅脖子粗的眾人停下來,一個個喘著粗氣,聞聲卻面色大變。趙如意更是箭一般沖過去,用手使勁地推門扉,想要從里面把門給撞開。
盧銀寶也跑上去拼命地推撞。
“你們這幫泥腿子瞎了狗眼,有種讓姓白的滾出來!他是什么級別,居然敢擅自關押我們!讓他滾出來……”
趙如意大怒地叫罵,盧銀寶更是臟話連篇。
外面那些封門的人置若罔聞,動作一刻不停。
趙如意使出渾身氣力,卻如蚍蜉撼樹。門扉上滿是他手上的血和鼻涕,他泄憤似的一腳踹過去,整個人被撞彈回來狠狠摔在地上,門板卻紋絲未動。
“你們倒是去推!”趙如意急紅了眼,大吼道。
“甭費勁兒了……聽動靜就知是防御部慣用的手法,封門的鐵板子盈尺厚,外面再疊加木板,用木螺釘鉚死;再疊加鐵板,再鉚死……撞得頭破血流也沒用……”
盧銀寶頹然地坐下來,剛才撞門的時候扯到他骨裂的小臂,這時疼得頭上的汗都下來了。
他的話音剛落,屋頂上的瓦片輕微震動,隨后也響起了同樣的砸擊聲。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這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在封閉黑暗的小屋里引起回蕩。某種恐懼隨著這敲打聲襲上心頭。
所有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四面封死,連屋頂都封蓋上了。
嚴絲合縫,宛若一口用木板和鐵板包裹起來的大棺槨。
六人,合葬。
到底是訓練有素、藝高膽大的幾大部成員,換做尋常人此刻早嚇得魂不附體。
六人各自散開坐,均是神情凝重。
盧銀寶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仰頭朝著梁頂?shù)姆较蚪辛R道:“用老子教你們的方法對付老子,夠有種的啊!小心掉下來摔不死你們,兔崽子……”
“早知道,剛才就闖門了……”顧煙雨喃喃地說道。
“剛才闖?還嫌死得不夠快嗎……這屋里的除了你和小丫頭,無論文職、武職,當年都是從武備里提拔出來的,還不是都傷成這樣,哪有什么指望去闖門……外面現(xiàn)在封門、封屋頂,是人家不想占用太多人力看守,索性封死了,讓咱們在屋子里自生自滅……”
趙如意早沒有了剛才那股氣勢,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
隱者部的公署設在城東的葫蘆巷拐角,三個時辰前正好趕上輪班,留守人員最少。當時趙如意在署內(nèi)抄寫余下文書,忽聽外面一片鑼鼓喧嘩聲,兩三好事兒的同僚就出去湊熱鬧去了。不多久,幾個身著藩邸公服的人就沖將進來,二話不說將桌案前的趙如意一頓暴打。
趙如意看上去瘦小枯干,實則手上功夫不弱。然而雙拳難敵四手,一會兒工夫他就被打得頭破血流,鼻梁骨塌了,鮮血嘩嘩地淌。那幾個人穿的又是鐵頭鞋,一腳狠狠踢在臉上,右臉整個肉綻骨露,令人慘不忍睹。等他人事不省,那伙人把他扛起來,塞進一個牛皮蒙著的大鼓里,由一輛車拉著堂而皇之地離開了隱者部。
[1] 東郭先生與狼:全名《東郭先生誤救中山狼》。明人康海作雜劇劇本,取材明代馬中錫《東田文集》中的《中山狼傳》。故事大意為東郭先生是一個濫施仁慈的人物,因救助被人追獵的中山狼,幾為狼所吞噬。值得一提的是,明《合刻三志》稱本故事的作者為唐人姚合,明《古今說!肥鹱髡邽樗稳酥x良,清初《明文英華》認作者為明人馬中錫。清康熙時貫棠刊刻馬中錫《東田文集》第三卷中亦收錄此文。據(jù)此推測是馬中錫依據(jù)前人作品改寫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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