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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莊聿回過頭,見她睜大眼睛死盯著電視,不禁很納悶地問:“你對幼兒潤膚乳感興趣?太未雨綢繆了吧!

難得地,謝光沂沒跟房東先生抬杠。

那個似曾相識的影子,讓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高中時,謝光沂一度瘋狂迷戀過日本作家三島由紀(jì)夫。

她收集三島的一切作品,連手機(jī)桌面也換成三島由紀(jì)夫的近身肖像,臥室墻頭甚至貼了從文藝雜志裁下來的大幅黑白照片,惹得那人吐槽:“看看書就得了。自殺身亡的作家,你每天早晚睜眼都瞧著,不覺得難受嗎?”

那人讀過的書絕對比她多,卻從沒見過他沉迷于哪個作家。不光作家,歌手、演員,甚至是學(xué)校附近味道不錯的小飯館,無一例外。間或微笑著應(yīng)景說句“喜歡”,但日復(fù)一日,她終于察覺到那人是隔開了一顆真心,以恒久的距離感劃定了他自己的安全范圍。

永遠(yuǎn)保持頭腦清醒,永遠(yuǎn)冷眼旁觀。

絕不隨波逐流,絕不容許自己沉湎于某事某物。

若要用一個詞形容那人,謝光沂就算抓破了腦袋,第一時間躍入腦海的仍是“涼薄”二字?上В@些都是她很久以后才看透的東西。

如果帶著“倘若早知如此”的心情回望,許多少年時不懂的事,也能頓悟了。

當(dāng)年,三島由紀(jì)夫的作品中,她最喜歡的是《金閣寺》。

金碧輝煌的森嚴(yán)廟宇因其美而滅亡,這樣一樁沉重的悲劇中,她深愛著的卻是三島借主人公之口描寫少年鶴川的輕盈至極的一筆:“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苔蘚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

想來便是個無與倫比的美少年。

十七歲的謝光沂,審美觀仍然綴著珠光閃耀的蕾絲網(wǎng)點,對臆想中的美少年流流口水、發(fā)發(fā)花癡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件事,她是當(dāng)時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要用這段描寫來形容那人,倒也未嘗不可,只不過,非得把四個比喻全都掉轉(zhuǎn)方向才行。

把所有的向陽譯成背陰。

把所有的白晝譯成黑夜。

把所有的日光譯成月光。

把所有白晝晶亮的搖曳著的嫩葉,譯成夜間苔蘚的陰濕。

積壓再多的怨憤不平,到最后只能寬解自己一句“他就是那樣的人”。

僅此而已。

成長是件非常殘酷的事。

中學(xué)時代,謝光沂時常徹夜躲在被窩里看少女漫畫,為女主角的悲慘際遇哭得眼皮紅腫、腦袋抽疼,央求媽媽打個電話給班主任說句身體不舒服就能舒坦補(bǔ)覺?涩F(xiàn)在呢?就算天塌了,次日清早也得把自己撕下床板,丟出家門,更不用說她只是因為回憶起往事而丟人地失眠而已。

新聞不等人,工資和全勤獎金更不等人。

相機(jī)隱蔽地藏在運動挎包里,錄音筆則別在胸前口袋。謝光沂倚靠著橫欄上打了個盹兒,到終點站時睜眼下車。頭昏腦漲,太陽穴更是突突地疼。她從自販機(jī)買了咖啡,一邊喝一邊查起手機(jī)地圖。

小星星孤兒院地處P市東郊,地鐵轉(zhuǎn)公交車后還得步行一刻多鐘。粉刷成鮮亮顏色的建筑群在荒涼郊外格外顯眼,正門口守著兩名保安,將一大群面色殷切焦急的記者攔在門外。謝光沂隔著數(shù)百米停下腳步,嘖嘖地咂了下嘴。

好好的大獨家,硬給拖成了爛大街的選題。她忍不住暗罵那群不自量力的實習(xí)生。

搶不了先,還搞什么專題啊,做個短平快的小報道得了。

雖然心中如此想著,總編號令卻不得不從。謝光沂冷眼判斷了一下形勢,確定從正門突圍的可能性極低,便果斷抽身,打算先沿四面圍墻觀察一圈。

占地百畝的大院戒備森嚴(yán),正面及側(cè)面的三面圍墻都超過三米高,上頭還架了鐵絲網(wǎng)。謝光沂繞到院子后方,眼底精光閃過。

不出她所料。

前頭裝點得堂皇富麗,背面卻仍一副破敗相。圍墻比另外三面矮了許多不說,墻皮還斑斑駁駁的。越過墻頭往里瞧,估摸著后院要么是小操場,要么是荒地。

當(dāng)了三年多的新聞記者,明察做得多,暗訪的機(jī)會更不少。這點小事還難不倒她——謝光沂退后幾步,高高撈起袖子,助跑,騰躍,敏捷地翻上墻頭。

正要一氣呵成地落地,但神使鬼差地,她低頭朝墻腳下看了一眼。有個孩子正背靠墻壁坐著,膝蓋上攤著本幾乎有她半個身子大的書。謝光沂瞧著那孩子或許由于營養(yǎng)不良而稍顯枯黃的短發(fā)和頭頂小小的發(fā)旋,暗叫一聲糟了。

后院確實是塊荒地,她怎么都想不到會有個孩子躲在這兒。

看那洗得掉色的小圍兜,孩子應(yīng)當(dāng)也是院里的孤兒。謝光沂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是進(jìn)是退,而孩子已聞聲仰起了白瓷似的圓潤小臉。

小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曜石一般大而明亮,卻沒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著謝光沂看。

該不會跟果果一樣,也是個自閉癥兒童吧?謝光沂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個招呼:“嗨?”

孩子不說話,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她。

這時,謝光沂看清了孩子手里的書。

《少年兒童百科全書》的藝術(shù)卷,很老的版本,洋紅封皮都掉了色。這的確是兒童讀物沒錯,但孩子橫豎不過四五歲的模樣,字認(rèn)全了嗎?

兩軍對壘,對方不說話,謝光沂只得再度主動開口:“嗯……跟你商量件事,我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進(jìn)到院子里……我跳下來,你不要叫,好不好?”

孩子繼續(xù)盯著她。

謝光沂被盯得心里發(fā)怵,心想這孩子總是不說話,索性就不管了,趕緊完工回去交差要緊,這時,孩子甕聲甕氣地開了口:“我考你一段話,要是你能答得出來,我就放你下來。”

邏輯還挺清楚的,看來這小孩不傻。

謝光沂騎在墻頭上,覺得屁股硌得慌,當(dāng)然求之不得:“你說!

她可不信自己玩問答游戲還玩不過小朋友。

孩子翻了翻手里的百科全書:“那,我報一個頁碼,你背出那頁的第一段話!

?謝光沂傻眼了,瞪著厚度遠(yuǎn)甚磚塊的硬殼書,試圖跟小朋友擺事實講道理:“你還小,不懂……一般人是不太可能做到這種事的……”

“可你剛才還信心滿滿的樣子!

謝光沂被噎住了。正常孩子說問答游戲,不都該是腦筋急轉(zhuǎn)彎之類的嗎?誰能猜到你要玩百科全書?

“對了,你是記者吧?”

謝光沂臉上寫滿了“你怎么知道”。

“相機(jī),還有錄音筆!焙⒆又钢杆目姘托厍翱诖,“隱藏手法這么低端,你到底是不是專業(yè)的?”

謝光沂心頭轟地升起了一朵蘑菇云。

“你也是來找果果的吧?沒跟那幫白癡一樣擠在前頭和保安廢話,算是聰明些,F(xiàn)在想采訪果果,不給院長塞大紅包根本不可能見到她!焙⒆勇柭柤,黑曜石似的眼眸里全無譏諷或其余的情緒,冷靜得出奇。

小孩只是在陳述她所知道的事實。

“小孩子別張口就錢啊錢的!

謝光沂簡直要招架不住。

她當(dāng)然知道這招。但總編是個鐵公雞,絕不可能撥出這種預(yù)算,否則前頭的實習(xí)生軍團(tuán)也不至于倉皇敗逃。讓她真正感到驚悚的是,說出這話的人。

這個年紀(jì)的小孩,不是應(yīng)該還天真爛漫地流著口水,扒住爸媽褲腿要糖吃嗎?

“要我?guī)闳フ夜,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先做一件事,放心,不是紅包!

孩子的話頭忽然一轉(zhuǎn)。

謝光沂絕望地感到,自己已經(jīng)完全被小朋友牽著鼻子跑了。而且,她依然進(jìn)退不得地懸在墻頭,從屁股到大腿都酸麻酸麻的。

“我報一個頁碼,如果你能背出那頁的第一段,我就告訴你果果在哪兒。”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

“都說了正常人類不可能做到的!”

無奈和疲倦之下生出煩躁的火苗,謝光沂沒有耐心再陪小朋友繞彎子,徑自躍下墻頭。站直身才發(fā)現(xiàn),身穿灰布兜的孩子還不及她的腰高,抱著百科全書仰頭淡淡地看著她。被那目光盯著,謝光沂又有些不忍起來,蹲下身試圖跟孩子說清楚。沒想到孩子先她一步,搶過了話頭。

“我能。”

謝光沂沒聽清楚:“哎?”

“我能!毙『寻倏迫珪街x光沂手里,“你隨便說頁碼,還有段落數(shù)!

“哦!敝x光沂剛覺得這孩子還挺聰明伶俐,當(dāng)即又懷疑起她是不是有什么臆想癥,于是她不抱什么期望地隨口說了個,“第347頁第三段第一句!

孩子張口就道:“昆劇,即昆曲、昆腔,也叫昆山腔,是我國古老的聲腔和劇種,與海鹽腔、余姚腔、弋陽腔合稱為‘四大聲腔’!

謝光沂震驚了,下意識又考她:“第546頁第四段!

“腓尼基人是現(xiàn)在的敘利亞和黎巴嫩地中海沿岸居民的祖先……”謝光沂趕緊翻書驗證,一字不差。

孩子說完最后一個字,連氣也不帶喘的,就那么睜著雙黑曜石似的圓眼靜靜地望著她。謝光沂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么,她當(dāng)即想要道歉,卻又不知這份歉意該從何說起。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遇到的這個孩子可能擁有比果果更駭人的頭腦?扇绻械脑挘@孩子為什么不像果果一樣,用聰明的頭腦換取鎂光燈和漂亮的新衣裳,反而穿著灰布兜躲在后院的荒地里看書呢?

她蹲下身問:“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客氣地指出:“為什么要告訴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壞人!

謝光沂猜想,這種頭腦聰明的小孩或許更喜歡被大人平等對待,于是她盡量放平語氣,并從衣袋里掏出名片給她:“我叫謝光沂,是《城市晚報》的記者!彼粜挠^察著孩子的臉色,“我再拿一個情報跟你交換,你把名字告訴我,怎么樣?”

孩子接過名片,正面看了看,背面再看了看,似乎勉強(qiáng)接受了這個交易。

“你先說!

再怎么聰明,終究還是孩子。

謝光沂揚起嘴角:“其實,就算我不管你,直接跑進(jìn)院子里去,你也不會揭發(fā)我的,對吧?因為,你自己躲在這兒,也很怕被人發(fā)現(xiàn)!

“我才不……”孩子陡然抬起頭,話說到一半,頓了一下,又像打算投降了似的,“算了,告訴你也無所謂啦。我叫……”

遠(yuǎn)遠(yuǎn)的,有個聲音打斷了她。

“小福,你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

謝光沂眼見著孩子霎時僵直了視線。那視線越過自己,死死地盯住荒地的另一端。

神情警戒,猶如一只炸起了全身毛發(fā)的狼崽。

謝光沂依稀覺得那嗓音極其熟悉,如初春淙淙泉水般清冷,但記憶中,應(yīng)當(dāng)更單薄青澀一些。

記憶中的那道嗓音,屬于她曾經(jīng)深愛的少年。而身后平靜冷淡的話語,它的主人顯然已經(jīng)背離了青澀的少年時光。

謝光沂僵硬地回過頭。

目光遙相交錯,呼嘯而過便是八年的光陰。

顏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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