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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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立萱知道，她根本沒有“作為”。
倪家的工時是按周結(jié)算的，立萱拿了一次周薪之后，心里松了口氣，但同時又覺得有點愧疚，因為她完全是在混課時。立萱自己也覺得奇怪，垨真居然會跟她這樣和平相處，而每一次，她都只是自言自語。
郭醫(yī)生建議，她可以跟垨真玩游戲。
戰(zhàn)場在圖書室厚重的地毯上鋪開，立萱絕對沒有想到，她還有機會玩這么幼稚的游戲——大富翁。
立萱早就發(fā)現(xiàn)，垨真很喜歡自得其樂地玩游戲，圖書室里有好幾個六面體和八面體的魔方。有時候，立萱來上課，看到垨真在擺弄十四面體魔方，那太挑戰(zhàn)立萱的智力上限了，所以，她還是選擇簡單的大富翁。
看得出來，垨真也覺得大富翁很有趣，可能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玩過多人游戲。
丟骰子的過程還算簡單，全憑運氣。偶爾垨真占地太多，立萱會抱怨，也只限于立萱的自言自語。這游戲有一個關(guān)卡，進入某一個小格的玩家必須從答題卡片里抽一張卡片，回答一個問題。問題大多很簡單，但是很不幸，每次走到這一格中時，垨真會抽卡片，會看題，但是不會回答問題。獲得意外卡片的時候，立萱希望垨真讀卡片上的字，當(dāng)然，他多半不會按她的要求去做。立萱自惱，覺得自己失策，想丟下大富翁，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領(lǐng)教了垨真的強迫癥。
他們第一次玩游戲是周五的下午，以后每個周五的下午，只要有立萱的輔導(dǎo)課，垨真肯定要與她玩大富翁。立萱覺得垨真簡直是個魔鬼般的天才小孩，是一臺精密的時間機器。他不會開口說話，時間到了，拿出地圖，讓立萱丟骰子。
立萱每次都輸，有時候輸?shù)锰炝�，他還不太高興。后來分配初始資金的時候，垨真會多給立萱一些。立萱興奮地問：“都給我嗎？”垨真點了點頭。這可是個好現(xiàn)象，至少垨真學(xué)會了與人分享。
立萱立志要贏他一回，結(jié)果丟骰子的時候不小心丟出地毯外，是個一。立萱大叫：“這回不算�！彼胍貋G，但是垨真強硬地說：“不行！”立萱愣了片刻，帶有感情起伏的語氣，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雖然只有兩個字。立萱笑著求饒：“讓我重丟吧�！�
垨真已經(jīng)在幫她移動格子了，立萱趁他不備準備去搶他手中的骰子，可是才撲出去，他就伸出右手攔下了立萱。出乎意料，他不排斥與她有身體接觸。立萱央求：“讓我重丟吧，我破產(chǎn)啦！”垨真有點為難，可還是沒有辦法地終止了游戲，出乎意料的認真。
游戲結(jié)束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半了，比預(yù)計早了半個小時，輔導(dǎo)課是在五點結(jié)束。
垨真在收拾棋盤，善后的工作一向是他在做。垨真的強迫癥，從他收拾大富翁的方式上可窺一斑，卡片怎么放，哪一面朝上，哪一張放最底下，都有他的一套次序，不能打亂。立萱幫他一起收拾，他反而不高興，嫌她礙手礙腳。
他收拾棋盤的時候，立萱掃了一遍書架墻上的書。垨真看的書范圍很廣，但是基本都是工學(xué)的書籍，文學(xué)藝術(shù)類的一本都沒有，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立萱抽了一本《天體物理學(xué)》，翻了幾頁，就隨意放了回去，因為薛阿姨端了下午茶來，還有熱抹茶拿鐵。
薛阿姨就是第一次領(lǐng)立萱上樓的那個中年保姆，是與倪家簽了長期合同的幫傭。起士條是薛阿姨自己烘焙的，剛出爐，看上去松軟可口。
立萱咬著起士條的時候，聽到垨真的聲音，雙音節(jié)字，他說：“Cotton�！边@是他第二次說這個單詞，一開始立萱沒有聽懂，后來簡直心驚，因為想起她第一次來的時候，說要給他帶好吃的，他不會一直記著吧？搞不好，他每次都在期待著她的“棉花糖”。
墻上大笨鐘響起了整點音，五點鐘了。立萱的工作結(jié)束，跟薛阿姨一起下樓。
“這么快就走了？”薛阿姨說，“剛才在樓下就聽到你們玩游戲的聲音，沒有想到垨真會回應(yīng)你，玩得那么投入�！绷⑤娌桓揖庸Γ骸八裉焖坪跣那椴诲e�！彼ь^看到垨真站在二樓的樓梯邊，剛才一直目送她下了樓。她在樓下對他揮手說再見，他卻不搭理她，轉(zhuǎn)身向圖書室走去。立萱對薛阿姨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自閉癥也叫孤獨癥。雖然背影看上去有點落寞，但當(dāng)事人大約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立萱從來沒有見過倪先生，他工作忙。倪太太經(jīng)常不在家，立萱碰到過幾次，不是她正要出去，就是她玩累了回家補眠。立萱問過薛阿姨，不上輔導(dǎo)課的時候，垨真都在做什么，薛阿姨說，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室。倪家的圖書室藏書數(shù)以萬計，可以消磨他許多時光。
倪家住的這片別墅，立萱回首目測了一下，占地十幾畝，花園里常青藤一年四季都是綠綠的，初春的時節(jié)，還有些不知名的花迎著風(fēng)飄揚，不知有多自在，不像倪家那七字形的房子，如一個籠子，困住了垨真。而自閉癥的孩子，何嘗不是自己困住自己的？垨真雖然有缺陷，卻是倪家唯一的繼承人，他以眾星捧月的方式，生活在人生的舞臺之上，而他本人卻不自知。
離三月開學(xué)還剩下一周，立萱心想，下次來的時候，要帶垨真出去走一走。
立萱把這個想法告訴郭醫(yī)生，卻遭到郭醫(yī)生的反對。她在電話里提醒立萱：“你覺得他很溫順聽話，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垨真發(fā)脾氣的時候。這幾年長大一些，他倒沉默了不少。早幾年，簡直不聽話，多動，控制不住情緒，幾個人都拉不住他。”立萱懷疑，她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立萱帶垨真出門，純屬意外。
開學(xué)的前一天，同宿舍的室友郁志琪從外地回到學(xué)校。志琪丟三落四的習(xí)慣不改，這一次不知鑰匙的去向，被困在宿舍外。立萱接到電話時，正在倪家別墅。她看了看時間，若是回一趟學(xué)校，然后再回倪家，來回得兩個小時，所以，今天的輔導(dǎo)課要提前結(jié)束。
立萱把前因后果跟垨真說了一遍，試著跟他溝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總之，她今天要提前走了。
她收拾背包和手機的時候，聽到垨真問她：“遠嗎？”那電光石火的念頭閃過，立萱問：“要不一起去？”她以為垨真會想很久，沒想到他很快點了點頭。
垨真出門，薛阿姨犯了難，借口說：“金司機今天不在�！绷⑤媾闹馗ＷC，會安全把垨真帶回來。立萱甚至覺得薛阿姨有點小題大做，只是出個門而已，好像要進侏羅紀公園一樣兇險。
而積極的垨真換了衣服，像個小大人一樣，停在玄關(guān)處等她們說完話。他穿了一件連帽運動裝，肯定覺得出門是一件比運動還要消耗體力的事情。立萱暗暗覺得好笑，說：“外面還冷�！毖Π⒁萄垡娭沧柚共涣�，只得上樓為垨真拿外套。
立萱發(fā)現(xiàn)，她和薛阿姨說話的時候，垨真一直盯著自己的鞋帶。他腳上穿著運動鞋，鞋帶松松散散沒有系上，他不會系鞋帶。如果垨真不是自閉癥患者的話，立萱心想，他現(xiàn)在肯定會開口要求自己幫忙，但他什么也沒有說。立萱走過去，蹲了下來，為他系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還演示給他看：“這樣穿過去，用力拉一下，你看，好了�！�
立萱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垨真比她矮不了多少。十三歲的垨真，快跟她差不多高了。
平常到倪家，立萱都是坐公交車來來回回，但今天跟垨真一起，她特意攔了輛出租車。垨真不肯上車，他躊躇了很久，立萱推他，他也不肯上車。司機先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小姐，你弟弟怎么回事？”立萱彎腰道歉：“對不起啊，他有自閉癥�！绷⑤媛氏茸诉M去，拉著垨真示意他進來，并說，“沒有關(guān)系的，垨真，進來。”僵持了十幾秒，他終于妥協(xié)。
立萱心想，連郭醫(yī)生也不知道吧，搞不好垨真還有輕微的潔癖。這樣小的一個孩子，怎么這么多毛病。
垨真雖然上了車，但一路上他還是顯得很不安。他坐在車里一動也不動，立萱不知道該如何讓他放松，只得不停地告訴他：“馬上就到了�！绷⑤嬲婧ε滤麜蝗婚_口，要求折回去。她發(fā)現(xiàn)垨真盯著電子計程器看，果然是男孩子，對機械類的東西會比較感興趣。立萱說，“等辦完了事，帶你去吃好吃的，你喜歡吃什么？”垨真沒有應(yīng)答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立萱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垨真這才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毫無表情的臉上，眼睛眨了眨，權(quán)當(dāng)他答應(yīng)了。
學(xué)校的女生宿舍是不讓男生進去的，立萱在樓下給志琪打電話，讓她下來拿鑰匙。志琪說：“我在樓上呢，你直接上來。”立萱說：“我進不去，你下來拿吧�！敝剧骶陀X得奇怪了，怎么進不來了？志琪說：“我行李還堆在寢室門口呢�！�
立萱想了想，讓垨真在樓下等她。垨真東張西望，這回是在觀望小廣場上那個銅鑄的塑像，看上去似乎并沒有聽她說話，立萱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立萱上樓就一會兒，十分鐘不到吧，等到她下樓去找垨真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宿舍管理員從小房間里探出頭，左右一看：“剛才還在這里啊�！笨蓛蓚�人四下張望，根本沒有垨真的影子。陰沉的天空，有暴風(fēng)雨馬上要來的凝重。這個時候，立萱才覺得事情很嚴重，腦子一下子像炸開了一樣。轟隆一聲驚雷，天空飄起了細雨。
立萱知道，垨真肯定去找她了。她把整個校園找了一遍，可是沒有看到垨真。他們肯定在兜圈子，彼此錯過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額前的頭發(fā)，滴進她的眼里，衣服也全濕了�？闪⑤嫱耆櫜涣四敲炊啵艿叫ｉT口門衛(wèi)處：“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門衛(wèi)說：“他剛才還在找人，已經(jīng)出了校門了�！眻栒婧苌僬f話的，不肯跟陌生人說話，他心里肯定很著急。立萱急得快要哭了起來，打了110。
派出所的人肯定覺得她很滑稽，因為立萱說：“我把垨真弄丟了�！迸沙鏊娜藛枺骸岸啻罅�？”立萱說：“十三歲�！迸沙鏊娜苏f：“不用著急，可能去附近玩了，小孩會自己回家�！绷⑤鎵合逻煅剩骸八凶蚤]癥。”
責(zé)任全在她，不應(yīng)該帶著垨真出門，薛阿姨還特意問她，要不要跟著一起出來。立萱壓根沒有想到會出這么大的事，要是薛阿姨一起來就好了。立萱現(xiàn)在不敢給倪家打電話，跟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轉(zhuǎn)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都黑了。
突然有個警察打了電話來，說找到垨真了。立萱立刻跟著民警坐警車趕到派出所，坐在等候長椅上的垨真看到她進來，立刻站了起來。立萱的心情簡直不知如何形容，連考試拿全優(yōu)都沒有這么高興過，又責(zé)備垨真：“怎么不在原地等我？”派出所的人剛才已經(jīng)問過了，有位民警替垨真回答：“他說他要去買棉花糖�！绷⑤婵扌Σ坏�。
人找到了，立萱這才有心思給薛阿姨打電話，倪家之前已經(jīng)打了幾通電話給立萱，立萱沒敢接。立萱說：“垨真丟了，又找到了�！�
立萱與薛阿姨通話的時候，感覺垨真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她低頭，看到他伸手在給自己系鞋帶，立萱這才發(fā)現(xiàn)左腳的鞋帶散開了，她還不知道，一心只想著找垨真。垨真不是不會系鞋帶嗎，難道看過一次，他就記住了？
那天晚上是金司機來派出所把兩人接回倪家的，回別墅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倪太太難得在家，立萱和垨真進門時，她正在打電話，看見他們進來，手機毫無預(yù)警地向立萱身上擲去，有失靶心，滑過立萱的肩膀撞到了墻上，然后又反彈到立萱的腳邊。倪太太簡直是大發(fā)雷霆，指著立萱的鼻子質(zhì)問她：“誰叫你自作主張把垨真帶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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