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負者歌于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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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嬰巴掌大的地方,消息一點也不閉塞。麗莎媽打電話問她是不是做出頭鳥了。麗莎說:“你別管。”
“誰?你什么時候談戀愛了?”麗莎媽追問。
“奚文博嘛!
“我的天,你還在跟他談?他也在蘇城上大學(xué)?一定是野雞大專吧?我的天!彼龑惿那闆r了解得恐怕還沒有宿舍樓道里拖地的保潔員多。她只在意下午的牌友有沒有約齊、最近新買的那十幾只股票是跌是漲、小叔子上次借的一筆錢什么時候能還、麗莎父親提正科的事有沒有希望。
麗莎說:“你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我?”
麗莎媽說:“你有沒有良心,我們老了沒什么,這么盤算來盤算去還不是為了你!
麗莎忽然問:“《天堂之戀》的女主角回來了沒?”這是麗莎媽每晚黃金檔必追的一部電視劇,麗莎媽上次和她通電話花了三分之二的時間講述女主角摔下懸崖失蹤后她揪心的焦灼,并不關(guān)心麗莎對此關(guān)不關(guān)心。
“回來了,被山下的漁民救回來了。只可惜失憶了。”麗莎媽興奮地說。
麗莎冷笑著掛了電話。
過年的時候,麗莎媽說:“把奚文博帶回來給我看看!闭Z氣像牽一條狗那樣隨便。
麗莎對奚文博說:“我媽冷臉熱心!笔墙o他吃一粒定心丸,也是打一劑預(yù)防針。
年初三的午后,該走動的親戚都走動過了。麗莎帶著奚文博出現(xiàn)在了蔣家一樓空曠的客廳。二嬸第一個看到他們,嗓門又大,沖著樓上喊:“來哦來哦,麗莎男朋友來了!
拖鞋踢踢踏踏掃蕩過樓道紛至沓來。麗莎媽一向積極的人竟然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像是刻意壓軸,維持某種尊貴。
二嬸說:“莎莎,拿水果給人家吃啊!边@就成了全家從頭到尾唯一的一句客氣話。接著便長槍短劍連珠炮輪流著發(fā)問,從他父母的死一直問到外婆的病,絲毫不避諱尚在年里,奚文博被扎了個遍體鱗傷。麗莎擔(dān)心他突然爆發(fā)走掉,可是側(cè)目時卻發(fā)現(xiàn)他仍然在努力得體地微笑著。她長大了,奚文博也長大了?墒情L大如果只是為了承受這些難堪,她真想一輩子活在搖籃里。
“莎莎這樣真好,談了個河嬰本地的,知根知底。萌萌心太野,找了那么個男孩子,以后回國來來去去倒時差才曉得是受罪吧!倍䦆饘惿瘚屨f,口氣是羨慕里包裹著譏諷。堂妹麗萌找了一個芝加哥的華裔商人,做珠寶生意,麗萌認(rèn)識他的第三個星期他給她買了個果園,就因為麗萌說了他辦公室的水果不新鮮。
麗莎媽從頭到尾沒問幾句,因為她聽他們問了幾個問題,知道最基本的答案之后就對奚文博壓根不感興趣了。事后她對麗莎說:“他就有一點比較好——媽媽老子都死了。”意思如果做女婿,可以專門為他們養(yǎng)老,而她讓他做女婿的可能是百分之負一。
奚文博和麗莎逛夜市,問:“你媽說什么了沒?”
“啊?說你如果不穿這種破洞牛仔或許會更體面一點!丙惿欁笥叶运。
奚文博蹲下身來,把玩地攤上的一只劣質(zhì)水晶球。他托舉著它,透過它看麗莎。麗莎被看得別扭,轉(zhuǎn)過頭去,說:“神經(jīng)病。”
奚文博說:“蔣麗莎,你這個人不適合撒謊,一撒謊表情就特別假。”
清晨六點,我和莫爾被鄰居裝修的聲音吵醒,在電鉆的巨響中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只好起身開工。莫爾去店里做蛋糕,我去茶葉市場買茶葉和香料。尚未蘇醒的城市暢通無阻,搞定一切后時間尚早,我就突發(fā)奇想去瀾光公寓找麗莎。
敲門時,麗莎正在洗頭,滴滴答答一路下著小雨來給我開門。
逼仄的毛坯房一居室,墻上有一層稀薄的白漆,地上裸露著原始的混凝土。窗簾沉沉地拉著,油汀尚還溫?zé),電飯煲里煮著粥?
我在角落里看到奚文博和麗莎的合影,在春日的山上,杏花滿坡。奚文博剃著平頭,單眼皮,皮膚很白,沒有一粒痣,穿一件黑色的沒有什么板型的夾克。
我就像麗莎在他房間里看到他父母的照片后所想的一樣,想照片中的人在另一個隔絕的空間里過得好不好呢?
麗莎在廚房里洗頭,因為衛(wèi)生間的水池太小,擺弄不開。我說我?guī)湍惆伞?
我慢慢地讓水流盡可能細一點地往下倒,麗莎也用梳子緩慢地梳著,晨光正好照進來,那發(fā)絲上的水珠一粒一粒的,纖毫畢現(xiàn),晶瑩剔透。
這間屋子是奚文博去年冬天租下來的。麗莎當(dāng)時并不知道。
麗莎問:“你哪來的閑錢?”
奚文博給出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奚文博洗澡時,手機上來了一條消息,說明天凌晨開會。往前翻一翻,他同宿舍的兄弟發(fā)過一條,說曠課超十節(jié)了,趕緊給輔導(dǎo)員打電話。又莫名其妙地追加一句——下次記得帶上我。
奚文博擦著頭進房間,一把奪過手機,問:“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壞毛。俊
“奚文博你在干嗎?你不上課跑到這個地方干嗎?”
“賺錢啊。”
“賺什么錢?明年夏天畢業(yè)以后不能賺錢啊?”
“我無所謂啊。我外婆年紀(jì)大了,她等不了了!鞭晌牟┛粗,眼睛靜靜的。
麗莎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問做什么工作要凌晨開會。說是物流公司,時間很緊張。
“要是我早點知道實情就好了!丙惿f。
我勸道:“也不見得有用。聽人說,這種東西就像Marijuana(大麻),完全不由自主。被洗過腦,會上癮,不會再聽外人的話!
“是嗎?我還是相信他會聽我一句!丙惿f得篤定,睫毛在晨光里輕輕一眨。
似乎做了這份工作之后,奚文博的經(jīng)濟狀況好了很多,不光是逢年過節(jié)慶生日,就是平時,也時常給麗莎準(zhǔn)備一些小禮物。麗莎問:“做物流這么賺錢?”奚文博說:“沒有我們,你還在網(wǎng)上買個鬼的東西?是快是慢我們說了算,你說賺不賺錢?”
條件比以前好了,吵架的次數(shù)倒多了,像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吵得最厲害的那一次,距離奚文博被捕不算遙遠。她和同學(xué)逛完商場從地鐵口出來,奚文博正好在陽光下和陌生女子并肩進入對街的快捷酒店。她打電話問他:“奚文博你在哪?”奚文博說在單位,她哦了一聲,掛了電話,然后一直在大廳等。時間過得很慢,像在膠水里游泳一樣。
晚間他們下來吃飯,奚文博看到她時怔了一下,但很快從容地送女子出大廳。
麗莎在涌入落地窗的暮色中望著他,輕聲問:“奚文博,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奚文博說:“我是在工作!
“在床上工作?”
“我沒騙你。”
回去的公交車上,廣播正在預(yù)報天氣,原來已經(jīng)是霜降了。過了這個節(jié)氣,冬天就來了。冬天是他和奚文博認(rèn)識的季節(jié)。她忽然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她和奚文博之間的記憶,最多最深刻的都在冬天。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冬天已經(jīng)有六個那么多了。現(xiàn)在,這個冬天不知不覺地來了,一點都不隆重,絲毫沒有慶賀與紀(jì)念的意思,是要為“有始有終”這個字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個淡淡的無關(guān)痛癢的注腳嗎?
冬天。
她回瀾光公寓里拿走自己之前的一些東西。奚文博說:“你最起碼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丙惿郛(dāng)一聲把自己的茶杯掀翻,向他咆哮道:“我沒給嗎?我從來都是撐開耳朵等著聽你的解釋。你解釋啊。你為什么不安安分分在學(xué)校上課?為什么跑到這個地方來過這種晝夜顛倒的日子?現(xiàn)在做的是什么工作?大手大腳花的那些錢是怎么賺來的?那個女人是誰?為什么會去酒店?你解釋一遍啊。你解釋不了。漏洞太多了,補也補不過來。所以不要抱怨我沒給機會。如果我不給你機會,七年前的圣誕夜就不會讓你牽我的手!
她提上包,奪門而去。
她留給他的只有一個碎裂的杯子。
奚文博來找她是半月以后的事了。他給她打電話,她不接。奚文博就打給一個和她相熟的鄰寢室的舍友!翱炜炜,奚文博電話!
“你拿走。”麗莎都懶得抬頭。
“他說他就在樓下!
麗莎終是忍不住,抱著熱水袋走到窗邊。麗莎見他套著一個寬闊的黑色羽絨服站在光禿禿的銀杏樹下。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肥大,像留下位置收藏什么秘密一樣。這樣的映襯之下,他更瘦了。麗莎是想下去的,哪怕不給他好臉色看,狠狠地罵他一頓也好。最起碼,可以離他近一點。分別的這些天,她不是不孤獨的啊。她沒有了他,又要聽同學(xué)說“麗莎你心真狠”之類的話,同時還要逞強扮演“真的無所謂”的感覺,怎么會不孤獨呢。
可是迂回在心里的一口惡氣下不去,到底忍住了下樓的沖動。
黃昏時,舍友幫忙買了飯回來,說:“奚文博在樓下,說他要走了。你要有空就下去一趟,他有話跟你說。”
居然還沒走。
麗莎看向窗外,灰藍色的天空下像是有雪花在飄。室內(nèi)暗沉,逆著光看不清楚。走到窗邊,果然是下雪了。這個城市這一年冬天的初雪。華燈初上,橘色的火光里,雪花紛紛揚揚的,像有若干個云間的天使急于親吻大地。奚文博坐在雪地里的一輛自行車后座上。他等了她一個下午。她不是石頭做的,不會不心疼。不過咬咬牙,想到那一天,她也在酒店大堂等了他一個下午,算是打了平手,恩怨抵消了。
正準(zhǔn)備下樓時,奚文博走了。她想,還是不夠有耐心。不過也不能讓他白等一下午,明天給他打個電話好了。
第二天,奚文博停機了。隨之而來的是他被羈押的消息。
麗莎不知道,他等她一下午和她等他一下午是截然相反的感受。她覺得慢,幾噸沙子一粒一粒從細眼里篩出來那么慢。奚文博是覺得快,天一擦就黑了,分針秒針都消失了。他準(zhǔn)備好的那些話,在這最后的時間里,都沒有來得及對她說。實在是,太快,太快了。
探訪室有白得讓人局促的日光燈管,外面又下著雪。雪光皎潔,這個世界的顏色似乎都被漂清了。
奚文博的嘴角有傷。麗莎不清楚他是怎么弄的,恍恍惚惚不合時宜地問怎么不找個創(chuàng)可貼貼一下。好像這里專門為他們開了醫(yī)藥超市一樣。
奚文博說:“后天轉(zhuǎn)到顧城去了,聽他們說那邊條件相對好點!
麗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接著屏住呼吸流下淚來,生怕聲音太大會被管理人員責(zé)備!稗晌牟煤玫,你做什么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現(xiàn)在叫我怎么辦啊?”她箍緊喉頭,低聲說道。
奚文博的眼眶也紅了,為這個白得發(fā)亮的世界增加了一點點溫柔的色彩!拔揖褪窍肽芸禳c賺錢,跟你在一起也能相稱一點!彼娴氖菦]有余地了,但凡有一絲一毫的余地,麗莎確定他那種性格的人都不會這樣說話、說這樣的話。他應(yīng)該是有更多的話要說,但是礙于旁人在側(cè),只有三緘其口。麗莎恨死了,早知道這樣,她就下樓了。更早知道這樣,她那一天根本就不會摔杯子走人。這么幾天的工夫了,哪里糟踐得起。
可她還是嘴犟道:“你別說這些話惡心我。誰要你騙來的那些錢?奚文博你就是個騙子,騙別人,也騙我!睙o意說這些話傷他,但是又忍不住,一句一句都是刀。
“我騙誰都不會騙你!
時間到了,奚文博起身,猶豫了一會兒,在監(jiān)管人員的催促下,終于輕聲說:“你再找一個吧,噢?”他這聽起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四兩撥千斤,抵她一萬句,是迎面一記耳光響亮。麗莎被打在了戛然而止的那一幀上。
店里清少無人的時候,莫爾關(guān)了燈,打開筆記本。我們?nèi)齻在柜臺后面一起看他存儲的電影。莫爾說:“這個,這個你們還沒看過吧,最新的一部中國電影,國內(nèi)還沒有上映。是奎瓦斯發(fā)到我郵箱的,畫面不是很好,勉強可以先睹為快!
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雪深深的胡同里,女孩愛上了隔壁的作家,搬家后對他念念不忘。機緣使然,數(shù)載之后她又回到了這里,但他對她毫無記憶,她留給他自己的初夜。后來他借口有事外出,自此杳無音訊,她卻有了身孕。分娩之后,流離失所,陷于風(fēng)塵,卻輾轉(zhuǎn)巧合在多年之后與他再度相遇,他們又在一起,只是他還是對她毫無記憶。又過了很久,他們的孩子得了病死了,她寫了長長的書信,告訴他一切。
主題曲里有女子的吟唱,凄哀婉轉(zhuǎn),躊躇不堪。在這吟唱之中,黑暗之中,莫爾輕輕握住麗莎的手。
我適時走出門去。
麗莎后來的描述是斷續(xù)破碎的。她說她想起七年前的冬夜,奚文博也是這樣唐突地牽她的手,像是握住枝頭一枚小青梨一樣,指肚在她手背的骨節(jié)上碾啊碾。七年之后,她沒有送他遠行的權(quán)利,想再握一握他的手都很艱難!八晕野崛懝夤⒆。抢镞有點他的痕跡!
我說:“他最值得你愛的是什么呢?”
麗莎說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想一想,都不知道喜歡他哪里,大約有點“情不知所以起”的意思。她又說莫爾是很好的男孩子,如果沒有過奚文博,她也許會喜歡他。但是先入為主是一件力量很強大的事。比如她很早就聽過電影里那支叫《琵琶語》的主題曲,一直以為描繪的是漢唐的風(fēng)光,后來再看電影,感覺它作為配樂,怎么都和胡同四合院不搭調(diào)。
“可這電影講述的故事我是感同身受的——愛一個人,不為什么,只因為他先來了,所以作為后者的你再怎么用盡心思,都于事無補!蹦且豢痰柠惿p眸如炬,儼然是一個青春期里的倔強少女。飛蛾撲火,孤注一擲,在所不惜。
十五號的這天傍晚,麗莎提前離開了店里。她鼓鼓的背包里有給奚文博新買的保暖內(nèi)衣、毛線襪子、細絨格子襯衫。里面規(guī)定不可以帶食物,不然她會買他最愛吃的醬牛肉,帶筋的那種,吃起來有嚼勁。
車票在口袋里,六點半的,睡一覺就到了,就像當(dāng)初那樣。
沒有他在身邊做枕頭,也許會睡得沒那么舒服。但這樣的話,抵達與相見就更加叫人期待。
臨別前麗莎悄悄向我耳語:“雖然我拒絕了莫爾,但是沒有拒絕他的黃桃蛋撻,希望回來的時候還能吃到!
我微笑著抱了抱她。
我和莫爾目送她踏上茫茫雪地到那一頭去坐車。她背著碩大的帆布包,包里裝著沉甸甸的愛情,如同安全穩(wěn)定的蝸殼。落照把她的身影拉成細細長長的一條,似乎在測量她走過的路到底有多么遠。
她好像在大聲唱歌。歌詞聽不清,曲調(diào)也不熟悉,但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一路,只要還能有自己的歌聲,就已經(jīng)很好。
前一晚我問她到了之后要跟他說什么。她扶正我的頭,把我當(dāng)成奚文博專心致志地排練了幾遍:“你現(xiàn)在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著,要是還多一口熱氣就積極主動地配合人家工作爭取將功贖罪盡早出來,出來之后立馬給我賺錢把以前虧欠別人的還上。另外別忘了還我的那一份——我這些年的青春好時光是無價之寶,你要用一生的時間當(dāng)牛作馬給我慢慢還。什么時候還得我想起了你那年圣誕夜拉我手的那次,咱倆就兩清了,一切歸零,然后下輩子再重新開始。到時候就不允許你再出任何岔子了!
看著越來越小的背影,聽著越來越遠的歌聲,我不難想象出她在奚文博面前一氣呵成口若懸河不給任何回絕余地的樣子。我揉了揉濕答答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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