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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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二十年間,她算是在輿論的“看護”下長大的,得到過一些特權(quán),也失掉了很多童年。二十年后,她坐在巴黎最著名的商科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聽著虞雪老師咄咄逼人的教學(xué)。
任何一節(jié)必須上的課,虞雪從不遲到,也從不錯過任何一節(jié)可以不上的講座,哪怕是最無聊的。虞雪有她的理由:“在這里,你要記得自己是中國人,一言一行都會被聯(lián)系到‘中國’二字上去。如果我遲到,他們會說,中國人怎么會遲到?中國人是從不遲到,而且一向勤奮的!
國之名譽興亡,匹夫有責(zé)。
微婉實在不想打擊她那澎湃的愛國熱情,因為你所在乎的,于別人而言,他們并不一定在乎。就比如很多她所見過的中國學(xué)生,連同虞雪在內(nèi),他們都對名譽這兩個字高度敏感?墒,有人喜歡你,有人不喜歡你,但你也只是你而已。
周末,她也是完全程序化的生活。周五和周六的晚上,虞雪在晚上十點看兩集美劇或一部電影,下廚燒一道葷菜,紅燴羊肉或者可樂雞翅。一人份的碗筷,一個人的晚餐,就著美劇或電影吃完。之后,她繼續(xù)未完的作業(yè)。她有朋友,甚至有很多的朋友,但都是場面朋友,彼此并不親近。
她在她的世界里,像一座孤島。
她快樂嗎?苦苦追尋到的東西,真的比得上這一路上曾失去的東西重要嗎?
或者,她從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吧?
如果你沒有真正地嘗試過另一個人的生活,那你絕不會真正地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所以微婉告訴自己,虞雪肯定是樂在其中的。但另一方面,她也開始理解了毅凡會這樣看重虞雪的原因——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努力追尋著的女孩,是會讓人想要去悉心呵護她、照顧她,叫她少些辛苦的。
像她,一個什么都不想要、不去追求、只知道天天盡興玩的人,自然就不會受到什么傷害,不需要什么悉心呵護了。
這學(xué)期,易微婉有一門用英語授課的課,是同虞雪一起上——這也是后者唯一的英語課。每門課都要分小組做作業(yè),這門也不例外,而她有幸擠進了虞雪領(lǐng)銜的高智商小組,成員是她、虞雪、一個法國版虞雪和另一個法國版虞雪。
在墮胎傳聞余音繞梁之際,兩個法國女生對她并不友善,但她并不介意。
她的作業(yè)題目是《時尚品市場調(diào)查》,微婉沾沾自喜地表示,這個她比誰都熟。虞雪微微挑起眉頭,斜視她:“是啊,我沒閑錢買那么多一次也不穿的衣服,一次也不拎的包包,用了一半就扔掉的名牌口紅。”
“……我在蒙田大道一家店做過三個月的導(dǎo)購實習(xí)!币孜⑼駥τ菅┻@種奚落已是見怪不怪,她平靜地解釋,“我們中國人是各種奢侈品的大頭主顧,所以他們很有興趣雇一個會講中國話的店員來為中國人進行專門地服務(wù)。”
虞雪眉頭挑上了額頭,大概覺得“工作”二字之于易微婉,恰似芭蕾舞鞋之于肥碩大象一般——你左看右看,就是塞不進去。
易微婉聳聳肩:“那時暑假,我又不想回家,正好看到了這個機會,就投了簡歷,然后面試,他們還挺喜歡我的,就這樣。”
看著虞雪那副難以置信的鄙夷樣子,微婉終于忍不住煩躁了:“別這么驚訝行不行?我也沒有一直住在阿泰內(nèi)廣場酒店的,好嗎?我住的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學(xué)生公寓,我不至于找份暑期工作還向家里伸手求助!”
虞雪的面色有了柔和的變化,她張開的唇漸漸合上,眼瞼也垂下了。但微婉并沒有期待她們之間出現(xiàn)那種和解的美好場面,她們還沒有彼此待見,更何況說得上是可以真正交心的朋友了。
那天晚些時候,易微婉整理了下心情,開始為自己晚上的派對選衣服。細(xì)細(xì)看去,她還真是有很多“一次也不穿的衣服”,但這些并不是“閑錢很多”買來的。每一季各大品牌新品發(fā)布的時候,她都能得到很多還未上架,幾乎是剛從T臺走下來的新品。這些新品大多都還未定價,所以她并不能確定它們是否很貴。其實這些東西都是直接送到姐姐手上的,姐姐去的才是有記者有媒體的舞會,而她不過是混跡在大學(xué)里的各種夜會中,因此并不太會穿它們。對品牌們來說,她是沒有所謂的名媛廣告效應(yīng)的。
只有姐姐不喜歡的東西,才會通過安東尼轉(zhuǎn)交給她。
易微婉決定今晚穿這雙印花踝靴,金屬質(zhì)感防水臺和十八厘米的鞋跟都讓她很有安全感;學(xué)院派小黑裙,遍布幾何感十足的線條;戴蜜蜂蜘蛛耳環(huán),左耳蜜蜂,右耳蜘蛛,這種不對稱的隱喻讓她感到刺激。
出門之前五秒鐘,她才想起一件事。
上周的時候,她邀請虞雪一起去參加這個派對,而虞雪居然點頭答應(yīng)了。
就在她打定主意當(dāng)這個邀約不曾發(fā)生過時,世間最荒唐的事發(fā)生了——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化過妝、做了頭發(fā)、穿寶藍(lán)色細(xì)肩帶裙的搖曳生姿的三好學(xué)生——虞雪。
“還不太差吧?”對方高傲地輕啟粉唇。
她單臂叉腰,下巴微抬,前挺胸后翹臀。
真是個僵硬的性感pose,有點搞笑,但勇氣可嘉。
虞雪繼續(xù)說:“準(zhǔn)備好了的話,我們走吧。我已經(jīng)查好地鐵路線了。”
“等等——”微婉轉(zhuǎn)身回屋取來了自己的寶盒,遞給她一支唇膏,“把這個涂上。櫻桃粉色是給高中生用的,你這身打扮該配罌粟紅色!
派對在一家名叫“Le Rosebud”的酒吧里舉行,位于巴黎14區(qū),Montparnasse,這里經(jīng)常匯集電影明星和大牌作家,薩特本人就曾光臨過此地。在那之后的數(shù)十載光陰中,它分毫沒有改變過,而且這里調(diào)出的血腥瑪麗和曼哈頓簡直是一絕。
和丹尼約會的話,你一定要熟悉這個地方。微婉還記得他們剛認(rèn)識時,每晚都會在這附近游蕩。他們走進一家酒吧,偷喝別人的飲料,然后飛速地逃竄,之后再去另一間酒吧。一整晚的瘋玩,最后一站總是Le Rosebud。
在他們認(rèn)識的第五十五天,同樣的夜游,丹尼卻提出要改變線路,第一站就到了這里。
那時才剛剛下午八點,夏令時讓整個花都成為日不落天堂,此時酒吧里的人還不是太多。他和她坐在外面的吧臺中聊天,一轉(zhuǎn)眼便真正入了夜。
丹尼斜睨著玻璃杯中薄荷味的黃金泡泡:“這里馬上就要人多起來了!
“怎樣呢?”微婉似笑非笑,啃咬著唇間的吸管。
“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歡!彼UK{(lán)眼睛,“你想不想換個地方?人少的……”他俯身靠近她,輕輕抽出她嘴里的管子,“我是說……沒人的!
那晚,他的酒是Sugar Bomb,她的酒是Cosmopolitan,但不管怎么說,他們都用某種方式嘗到了對方的酒是什么滋味。
如果你想在Le Rosebud和男友約會,一定要有點探索精神。吧臺后面大概五米的地方,轉(zhuǎn)個彎,會柳暗花明地出現(xiàn)一條走廊。走進去,便是情侶座。那里空間不大,但也不會過分擁擠。
“這里還是公共場合,會有其他情侶過來的!
“嗯!钡つ狳c頭,“那我們就更得抓緊時間了!
后來微婉才知道,管理這間傳奇酒吧的正是丹尼的叔叔。那天晚上他是早有預(yù)謀,大概他連“維修中,請勿進入”之類的牌子都準(zhǔn)備好了。法國男人的吻讓人無法拒絕,有人說女人總是相信第一個吻會告訴她們一切,微婉相信這是真理。
總之,在那晚之后,他們約會至今。
足足六個月了,真不容易。
在這里她要引用湯毅凡的話來評價這個了不起的時間。
那家伙的原話如下:
Vivien前男友俱樂部已經(jīng)兩桌又三缺一,這都六個月了,每次都刷下去三個,你說我這會長當(dāng)?shù)枚嘣馊撕薨 ?
您到底,什么時候分?
她恨得牙癢癢,哪有他這種人,回回咒人分手。于是她噴他,非要我分手干嗎?加上你不正好湊三桌嘛。
他一臉嚴(yán)肅,不行,那些是你的前男友們,我可不能摻和進去,這階級界限必須得劃清。
這廝完全滿嘴胡扯,他們才不打麻將,他們的活動一般是高爾夫……狩獵是她猜的,但這兩年湯毅凡頻頻往北非和南美洲跑,總不見得是去挖鉆石吧。
今晚,把尾隨的虞雪同學(xué)安排在相對安靜的吧臺附近,微婉端了一杯Tropical storm,感受著齒間氣泡爆裂的快感,開始四處搜尋男友。她很快找到,向他道生日快樂。
“你遲到了!彪m然責(zé)備,但丹尼明顯心情愉快。
微婉吐舌,微笑:“胡說,中國人從不遲到!毙睦锬,哎呀,虞雪小姐,你的愛國主義熱血吶喊被我拿來調(diào)情了呢,真不好意思。
丹尼笑,順手拿了她的杯子放在一邊:“在你到達之前,派對絕不開始。”
他朝不遠(yuǎn)處的虞雪努努嘴:“你沒說要帶朋友來!
“喂,你不會沒認(rèn)出她吧?”微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虞雪在這種場面下很是局促,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擺了。而她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幫男生,吼叫嬉鬧著。微婉咂咂嘴,把虞雪一個人丟在那邊她有點不放心,畢竟這是后者第一次出來玩,而這群法國人有時候又玩得相當(dāng)瘋,這不是每個中國女生都能接受的。
“讓我想想……哦,對了,她是那個女生——贏了這學(xué)期的創(chuàng)新營銷大賽,并且期末考試全滿分的那個,對嗎?”
微婉右手食指懸空在太陽穴邊畫了幾圈:“沒錯。聰明人那一群的!
丹尼故意逗她:“那怎么會和你在一起?”
微婉嗔著捶了他一拳,隨即又轉(zhuǎn)頭去看飲料桌。或者她該當(dāng)個好朋友,去陪著虞雪,介紹些人給她認(rèn)識。可這幾天湯毅凡在巴黎,每天吆喝牲口一樣使喚她侍奉左右,她都沒有好好和丹尼在一起說過話了。
“最近你都不在我周圍……只要下課就找不到你人影!钡つ犸@得無比沮喪。
她心中一陣內(nèi)疚,立時決定暫時不管虞雪了,她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
“13區(qū)到6區(qū)太遠(yuǎn)了!彼π。丹尼-朱力安•德•費內(nèi)這位正宗貴族后裔、現(xiàn)世資本家、巴黎富九代住在6區(qū),塞納河畔。他們結(jié)識的原因是在同一所商校讀書,進一步相識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使用同一家公司的私人服務(wù)。沒錯,他們同是“安東尼的孩子”。而在當(dāng)年的某個關(guān)鍵時刻,他決定將安東尼讓給她,他的紳士風(fēng)度讓她頗為受用。
這是純扯淡,13區(qū)到6區(qū)并不遠(yuǎn),可她一時想不出別的理由來。
丹尼果然沒有買賬:“我想,13區(qū)到8區(qū)也不特別近,可他們總在阿泰內(nèi)廣場見到你!
“因為我也住那兒!
微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其實她不討厭男人吃醋,但此時此刻丹尼提起阿泰內(nèi)廣場酒店,她的腦海內(nèi)瞬間就浮過湯毅凡的臉,心中好像突然滑進了一塊冰。
“我得去陪陪朋友了,她第一次來這種場合!
“Vivien,”丹尼拉住她,松了松表情,勉強笑道,“別同我吵架。別在今天,今天我生日,好嗎?”
“……你的狐朋狗友快把大麻塞進她鼻子了!這都是些什么人,混蛋!”
他拍拍她的肩:“交給我,我有個絕佳人選陪她!彼笥铱戳藥籽郏赃叢贿h(yuǎn)處戴眼鏡但不失酷帥的男生打了個響指,“阿德里安,到這兒來!”
微婉看著循聲而至的男生,笑了。阿德里安當(dāng)然在這里,他是丹尼的老伙計之一,也是虞雪贏得創(chuàng)新營銷大賽的小組成員,去年期末成績名列全級第二。虞雪應(yīng)該會喜歡由他陪著她的。
“聰明人阿德……他怎么會和你一起?”
丹尼歪頭聳了聳肩,看著朋友走來:“阿德,看看飲料塔旁邊的美人兒是誰!
“……虞雪?她今天真漂亮!”
微婉插嘴,調(diào)笑他:“阿德,你把人家的中文名字念的真完美,你喜歡她?”
丹尼利落干脆地打斷了她的八卦閑聊,迅速將阿德遣走。虞雪見到阿德時,眼睛頓時一亮,隨即他們言談甚歡。微婉相信,他們的話題一定會在五分鐘內(nèi)轉(zhuǎn)到下周要做的論文上,但至少這樣,虞雪會覺得度過了一個充實的夜晚,而不是在浪費時間。
她很是滿意,氣也跟著消了:“不錯嘛,德•費內(nèi)!
“你從來不懂我的好!钡つ峥桃庾隹蓱z狀,再次攬住她,“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嗎?”
“什么?”
“如果我說,我想從自己的生日派對上消失一會兒……你怎么想?我敢說走廊那邊的小房間還在,想不想去檢查一下?”
據(jù)說,聰明的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那么她是最不聰明的人,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生命中犯過的錯。易微婉敢肯定地說,就在丹尼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她還在被那些不祥的預(yù)感又踢又打。跟她某些浪得的虛名不符的是,人們說她得到很多,但她得到過的只有空白和滑稽。
他擁著她躺在一張窄小的沙發(fā)里,丹尼帶著胡茬的吻讓她癢癢的,又覺得很好受。她伸出胳膊回抱了他,他烙在她肌膚的唇瓣,越發(fā)灼燙,她后頸發(fā)麻,喉頭干澀。
“丹尼……”
他喜歡她叫他的名字,他用髖部將她的雙腿分得更開。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難過的感覺將整個人吞沒。不,不行,她不能這么做:“丹尼,我……”
“寶貝,別說話……”
她越來越難過。不是因為初次而緊張,而是單純地覺得,不對,這一切都不對。她想要的,并不是這個吻得動情的男人,她沒辦法回以同樣的吻,更別提回應(yīng)他的其他動作了。
“夠了,放開我……我不想……放開我!”
這不是她第一次拒絕丹尼,所以他應(yīng)該知道,她是認(rèn)真的;蛟S那天是他生日,所以他有些忘形,或許那天她放任他走到了最遠(yuǎn)的一壘,總之,他沒有聽從,他繼續(xù)蠻橫地吻她,并用雙手制止住她的掙扎。
易微婉倏地怒了,她用盡全身力氣騰出一條腿,狠狠地對他當(dāng)胸一腳。身體終于獲得自由,她沒顧得上看一眼骨碌碌滾下地的丹尼,而是迅速地理好了自己凌亂的衣衫。
那時她忽略了一件事,男人們在這件事上,那些所謂的“因為你的自尊而甘愿停止”,其實都是“因為我的愛情而不甘不愿做出的犧牲”。
但后來她想,六個月的時間,夠了。
丹尼是她忍的最久的男人。
“你簡直是瘋了!”
在被蠻橫拒絕的時候,英俊標(biāo)致的男人也會變成高額頭藍(lán)眼睛的魔鬼?赡苤辽偎撛俅螠厝岬鼐芙^,而不是在拒絕未果的狀況下,將毫無防備的他一腳踢下了沙發(fā)。
咆哮聲震得她腦殼發(fā)麻。
“告訴我,為什么!如果別人都可以,為什么我不行?”
其他男人,也都沒得到過她。因為她就是做不到,只要稍微想想那件事,她就反胃加抗拒。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然,她每次這樣解釋,也都沒有人相信:“對不起!
“不,不要對不起!彼埔曋,命令道,“說為什么!我不明白,你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丹尼。我喜歡!”她站起身,不知是在嘲笑他,還是嘲笑自己,“我只是……不愛。我不愛,我從未愛過什么人。我以為我可以,但這次,我還是沒有愛上你。”
丹尼僵住,他像個失魂落魄的塑料袋,癟在原地。稍微平復(fù)后,他開始在狹小的空間中踱來踱去,嘴里吐出因憤怒而發(fā)不清晰的字眼。
微婉不怪他,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毀了他的生日。
這時有人破門而入,她嚇了一跳,縮進沙發(fā)角落。丹尼怒吼著叫那人滾出去,后者沒從命,急忙道:“出事了!”
5.
原則上,湯毅凡是必須認(rèn)識易微婉的每個男朋友的。她嫌煩,但老安東尼不煩,他特別愛慣湯少爺這個毛病。丹尼的電話號碼,是老人親自口授給湯毅凡的。隨后丫和丹尼聯(lián)系過幾次,言談還算歡暢,兩個男人就此成為點頭之交。
但即便這樣,丹尼也不至于在巴黎過個生日,也把他湯毅凡大老遠(yuǎn)地從中國請來。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了,他是為了他女人而來。
當(dāng)她和丹尼從走廊那邊回到走廊這邊時,她看到了一個驚恐憤怒的虞雪,一個只是憤怒的毅凡和一個捂著右手、娘們兒般高聲尖叫的阿德。阿德里安在流血,盡管離得不是很近,但微婉還是看到了他面前那一攤刺目的猩紅。周圍女生尖叫著散開,男生則或奸笑或怒罵。
“這是怎么回事!”丹尼今晚已經(jīng)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險些當(dāng)場暴走。
阿德扯著嗓子高叫:“那個瘋女人捅了我!她捅我!用冰錐!”
他用還完好的那只手,顫抖著指向虞雪,但沒能指清楚,因為毅凡擋在虞雪前面,以保護的姿態(tài),看著他冷笑。
他說:“如果你還想留著剩下的那只手的話,就給我安靜!”
有沒有那么一個人,你看到他便覺得安心,風(fēng)雨暴烈,自有他扛?
Le Rosebud于是就真的安靜了。安靜持續(xù)了很久,直到丹尼知道,作為今晚主人的他,必須站出來收拾殘局——任何殘局。
“湯毅凡,好久不見。”
湯毅凡點點頭,握了對方伸出的手,環(huán)顧四周,似笑非笑:“地方不錯,酒也上成,但人爛透了。丹尼,考慮一下要時不時地清理身邊人,交些配交的朋友,這是個忠告。”
丹尼英俊的臉空前扭曲,阿德仗勢開始大叫,時不時地口出污言穢語。
看到現(xiàn)在,微婉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這種場合下,男生們總是會認(rèn)為,這里所有的女生都是準(zhǔn)備好被他們輕薄的。她居然以為阿德里安是什么好鳥,其實他也不過是個用下半身來思考的雜碎罷了,他肯定是對虞雪動手動腳了,虞雪躲閃不過,才會在氣急之下用身后冰桶中的冰錐,捅開了他的臟手。
活該!微婉睨著阿德,心底狠狠地道。
丹尼也在同時刻猜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事后她常常想,如果五分鐘前她不是像剛剛那樣一腳將他踢下了沙發(fā),他不會脫口而出那樣的一段話,那么就算他被湯毅凡當(dāng)著眾人的面“忠告”,事情也不至于,變得徹底無法收拾……
但那時,丹尼不可能有什么理智,他轉(zhuǎn)頭看了微婉一眼,爆出大笑,再轉(zhuǎn)頭回看虞雪,對她出言羞辱。
“老天,你們這些女人都是怎么回事?這是個派對,女人!你當(dāng)自己是什么,嗯?你以為你是什么?那東西就這么值錢嗎,嗯?你們這些……”
他沒能說完這些話,因為右側(cè)砸來一只冰桶,嘭的一聲,他被擊中,隨即仰面倒地。
砰的一聲,阿德的聒噪戛然而止,雙眼因驚恐而被睜得滾圓。
眾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易微婉的身上——這女人剛剛朝她過生日的男朋友的右耳上,掄了一只鋁制冰桶。之后她徑直從虞雪手里奪來冰錐,咬牙切齒地將它架到了他的脖子邊。她還記得,貌似自己當(dāng)時直接坐在了丹尼身上。
“試試再說一遍。來啊,我說真的,再說一遍!”
事情至此,旁觀眾人倒有些恢復(fù)理智了。畢竟在場的都是同學(xué),彼此之間都熟識,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血也流了,架也打了,他們便趕緊勸架,萬不敢再火上澆油了。
“拜托,有沒有人叫救護車!快!”
“Vivien,夠了!停下!”
她雖然手里持著那根冰錐,但她是不會下手的,她沒那個膽子。可那時,沒人拉得住她。每次只要湯毅凡這家伙在場,不需要他做什么、說什么,只要他在,這就會給予她無上的勇氣和力量。老天作證,她很理智,虞雪是她帶出來的朋友,誰想欺負(fù)她、羞辱她,那便都要從她的尸體上跨過去。
“Vivien,住手!……他頭在出血……快叫救護車!”
她聽不進別人的勸,直到湯毅凡把她像小雞一樣拎起來,拿走她手里的冰錐,很搞笑地塞回了冰桶里面。然后,他盯著她,好像看死人一般。
“安東尼在外面,他送你們兩個回去,這里讓我處理。”
“滾!”微婉甩開他的手,她跟她男朋友的事還輪不到他來管,“你帶你女人回去,這里讓我來處理!
“你處理?你就把她一個人留在外面,自己跟你男朋友親熱去了!你處理得真夠好的!”
易微婉瞪著湯毅凡,好像是他剛剛朝她臉上甩了一只冰桶似的,她感覺自己又冷又疼。不,他的話不像冰桶,而像是冰機關(guān)槍,突突地朝她掃射。所以,她對丹尼都不生氣了,真的,還有什么氣好生呢?為個女人,他居然教訓(xùn)她,他們的友情都被狗吃了嗎?
“湯毅凡,你女人她是成年人了,我不是她保姆。要是我當(dāng)她保姆,以她那性子,不得先斃了我?”
毅凡眸中似有什么東西被突然折斷了,就好像他和她走岔了路一般。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情緒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直接再次抓住她,用手把她往門外送,一句話也不多說。
“你別動手行不行?”她勁兒沒他大,掙扎不開,只好指著不遠(yuǎn)處正痛苦但不呻吟的丹尼,說,“那是我男朋友,我和我?guī)淼娜税阉纳战o毀了。你們都能走,但我不能走,我得去和他在一起。”
“一起”這兩個字她還沒有說全,手腕就忽然空了。
她一個重心不穩(wěn),跌倒在地。
湯毅凡這欠收拾的,放手之前給個提醒會死嗎?他怎么每次都這樣,她又不是海綿寶寶,她是會受傷的。
易微婉坐在地上,虞雪從她身邊走過。虞雪毫發(fā)無傷,只是臉色發(fā)白。她低頭看微婉,以居高臨下、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神色復(fù)雜不明。半晌,她微微啟唇:“謝謝你!
“謝個頭!蔽⑼衩銖娞ь^看她,此時她的坐姿狼狽無比,但她顧不得許多了,“中國人不能被欺負(fù),對吧?”
虞雪的眼角流出了淚,但她笑了。
這時,湯毅凡在門外吼:“走!她愛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
于是虞雪跟著他走了。
幸而,丹尼的耳骨沒被她砸斷,到醫(yī)院稍作包扎便無大礙了。然而易微婉卻很丟臉地在丹尼的病床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后來還是丹尼自己看不下去了,只好忍痛出言相勸。
“親愛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你砸了我,而不是我砸你吧?別哭了行嗎?大家都在看著我們呢!
微婉用護士給他預(yù)備的消毒棉擤了擤鼻子,聲音大得特別夸張:“你干嗎不直接回家。磕慵裔t(yī)生一個月好幾萬塊地養(yǎng)著,好不容易受了回傷,你還不給他治!
“讓我叔叔看見,他肯定要問兇手是誰。你肯定覺得我是瘋了,不過我暫時還不想把你供出去!钡つ嵴f話牽動了耳朵,疼得他咧了咧嘴,“順便說一下,那消毒棉不是用來擦鼻涕的。”
微婉沒管他,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擦吧,我可以再向護士要。但幫我個忙,別再哭了,親愛的。”
“我們回阿泰內(nèi)廣場吧。安東尼可以叫我的醫(yī)生來幫你看,公共醫(yī)院總是要排隊,那護士還一直嘮叨我們沒預(yù)約就硬闖了進來,煩死了。毅凡的醫(yī)生也行,他一定肯借的。”
最后這一句,她說得完全無心,然而丹尼的臉色卻變了。他輕捏高挺的鼻梁,低聲地說了幾個詞。她隱約地聽出,他說的是,疼死了。身處醫(yī)院,呻吟聲和消毒水味,讓她仿佛感同身受丹尼的痛苦,所以,她預(yù)備好了聽他下面要說的話。
丹尼緩緩開口:“Vivien,你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你真的是。過了今天,別人會有很多話說你。但我知道,我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的這六個月。只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微婉咬住下唇,消毒棉球在她掌心里握著,她從左手換握到右手,然后再換回左手。丹尼實在是個好人,他甚至留了沉默的空白,等著她先說這句話,可是……
她含淚微笑:“丹尼,我不會在你生日這一天和你分手的,我毀的還不夠多嗎?”
“阿德?是他活該。聽著,替我也向你的朋友道歉。無論怎樣,我剛才都不該說那種混賬話!彼糜沂钟|觸額頭,好像做了個笨拙的告別敬禮,“至于湯毅凡,我不道歉。我猜,我們兩個是扯平了!
“Vivien,我的女孩,從這里開始,我只祝你以后幸?鞓罚肋h(yuǎn)!
其實丹尼可以給她更好的分手祝福的,例如,祝你以后找到一個讓你真正愛上的男人。
可是當(dāng)她坐在安東尼的車?yán)锴巴⑻﹥?nèi)廣場,回想整件事情時,她甚至琢磨不出他們分手的確切原因。因為她不肯跟他睡?因為她說了,她不愛他?拜托,這里是巴黎,這里是可以你愛你的女朋友,你去和其他的性伴侶上床,然后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的地方。
“安東尼!”
“我在這里,寶貝。”
“我……被甩了,想不明白為什么!
“你考倒我了,寶貝。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你呢?”老人的聲音溫如慈父。他微笑著看她:“不過,開心些。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升起,你又將面臨全新的奇妙的歷險了!
安東尼•愛考特的名片上寫著,Quintessentially公司大客戶部資深經(jīng)理。他任職于世界上最大的第三方服務(wù)公司,負(fù)責(zé)在全球范圍內(nèi)為位高權(quán)重的人們打理所謂的品質(zhì)生活。但這對于公司客戶易微婉來說,“保姆”這兩個字似乎更加適合他。
自從那年圣誕,她在阿泰內(nèi)廣場得到了老人從圣誕樹上掰下來的姜餅小人兒后,他就成了她在巴黎最親的親人了。將她流放到巴黎后,養(yǎng)父母每年付給他幾十萬歐元,但他為她做過的事,卻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了這個數(shù)字所能代表的價值。老人沒有子女,他也照顧過其他孩子,他也嬌慣過臭脾氣的湯少爺和喜歡吹毛求疵的德-費內(nèi)少爺,但他最寵愛的,就只有他從小看到大的Vivien小姐。
微婉抱著絲絨做成的蛋糕,手撫著那顆粉紅的絲質(zhì)櫻桃,甜甜地張了嘴,無比安心。
“安東尼,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嫁給你可以嗎?”
老人卻不再笑了,他看著她的樣子,嚴(yán)肅而凝重。
“寶貝,你長大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我一定會親手將你交給那個對的人,然后再離開。”
阿泰內(nèi)廣場的酒店大門外,黑白交加的扭曲形狀的蓋子出現(xiàn)在眼前時,微婉的情緒已經(jīng)好了很多。然而,當(dāng)她看見了兩條長腿,以及它們連接著的身體后,情緒便又晴轉(zhuǎn)多云了。
湯毅凡正在酒店門口坐著,手里拿著的,還是那個千年不變的打火機,噌噌地擦著火。
是啊,時不時地,你總看見那個住豪華酒店,但從來不喜歡坐沙發(fā)只坐臺階的家伙,在原地等著你。
湯毅凡看見了一個抱著超大號蛋糕枕頭,正在走下車子的易微婉。
她昂首挺胸地走過他的身邊,目不斜視。
“下次,別為個女人跟我吼。你丫就不是這么重色輕友的人,裝什么情圣!
“哎,小婉兒同學(xué),每次我聽你說臟話都有種被凌辱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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