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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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干什么?”
“我要把這個搬走。”我取下畫像,把它挪到不易被別人看到的偏僻角落里。
“這是誰?”我重新把畫像掛起來,在墻上把它調(diào)正的時候,奧雷利恩問道。
“是我!”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他,“你看不出來嗎?”
“哦!彼[著眼睛又看了看。我知道他不是想取笑我。畫里那個女孩跟眼前這個瘦瘦的、嚴(yán)厲的、皮膚暗灰、目光小心翼翼且充滿疲憊的女人很不一樣。我努力克制想要看她的欲望。
“是愛德華畫的嗎?”
“嗯,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畫的!
“很可愛,”伊蓮娜后退幾步看看,說道,“但是……”
“但是什么?”
“只要把它掛起來就有危險。德國人經(jīng)過里爾的時候,把所有他們認(rèn)為危險的藝術(shù)品都燒了。愛德華的畫……很特別。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毀了它?”伊蓮娜,她在擔(dān)心。她擔(dān)心愛德華的畫,擔(dān)心弟弟的脾氣,擔(dān)心我寫在碎紙屑上、塞到房梁洞里的那些的信和日記。
“我想把它掛在這兒,一個我能看到的地方。別擔(dān)心,其他的在巴黎很安全!
她似乎不太相信我說的話。
“我想要色彩,伊蓮娜,我想要生機(jī)。我不想成天看著拿破侖,還有爸爸那些悲哀的破狗畫像。而且我不會讓他們——”我朝外面那些不當(dāng)班、抽著煙的德國士兵點點頭“——決定我在自己家里該看什么。”
伊蓮娜搖了搖頭,好像我是個傻子,而她只好縱容我,然后她就去招待路維亞太太和杜蘭特太太了。雖然她們倆老是說我的咖啡嘗起來像是從下水道里端出來的,但還是跑來聽那頭小豬崽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和伊蓮娜睡在一張床上,咪咪和讓睡在中間。雖然是十月,天氣還是挺冷的,我們生怕什么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穿著睡衣的他們凍僵了,所以大家都擠在一起。已經(jīng)很晚了,但我知道姐姐還沒睡著。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里照進(jìn)來,我能看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遠(yuǎn)方的一個點。我猜她在想此刻她丈夫在哪里,穿得夠不夠暖,是在跟我們家一樣的兵營里,還是在寒冷的戰(zhàn)壕里,凝望著同一輪月亮。
遠(yuǎn)方隱約傳來一聲爆炸聲,說明那里有一場戰(zhàn)役正在進(jìn)行。
“蘇菲?”
“嗯?”我們小聲說著話。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要是他們不回來了會怎樣?”
我靜靜地躺在黑暗中。
“沒想過,”我撒謊道,“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回來。我可不想讓那些德國人看出我有哪怕一分鐘的害怕。”
“可我想過!彼f,“我都快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了。有時我盯著他的相片,卻什么也記不起來!
“那是因為你看太多了。有時我會覺得,我們老看照片,把它們都看壞了!
“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他身上的味道、他的聲音,我想不起他在我身邊的時候是什么感覺,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然后我就會想,如果以后都這樣呢?如果他永遠(yuǎn)都不回來怎么辦?如果我們的余生都要這樣度過,一舉一動都要聽從那些我們憎恨的男人的指揮,那該怎么辦?我不確定……我不確定我可以……”
我用一個胳膊肘撐住自己,然后伸出手去,越過咪咪和讓,抓住姐姐的手!澳憧梢缘。”我說,“你肯定可以。讓-米歇爾會回來的,你的生活會好起來的。法國會獲得自由,生活還會像以前一樣。比以前更好!
她沉默地躺在那里。此刻,因為沒蓋毯子,我正凍得發(fā)抖,但我不敢動。姐姐說的這些話嚇到我了。我仿佛能看到她腦袋里那個充滿恐怖的世界。為了與這個世界抗?fàn),她必須付出我們其他人雙倍的努力。
她的聲音很低,顫抖著,似乎在努力壓抑淚水!澳阒绬幔扛-米歇爾結(jié)婚以后,我真的很幸福。我人生中第一次獲得了自由。”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以前父親的皮帶特別急,拳頭特別硬。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他是這世上最和藹的地主,是社區(qū)的頂梁柱。的確“善良的老弗朗索瓦•貝塞特”總是喜歡講笑話,喜歡喝一杯,看起來特別親近。但只有我們知道他的脾氣有多暴躁。我們唯一遺憾的是,母親比他去世的早,沒機(jī)會享受幾年不被他的陰影籠罩的日子。
“那感覺就像是……像是我們剛送走了一匹狼,又引來一只虎。有時我真的要以為,這輩子我都要臣服于別人的意志了。而你,蘇菲,我看到你大笑,看到你意志堅定,那么勇敢地掛起那幅畫,朝德國人大喊,我不明白你的勇氣都是從哪兒來的。我想不起不害怕是種什么樣的感覺了!
我們都躺在沉默里。我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她以為我無所畏懼,可她不知道,她的恐懼比任何可怕的事情更讓我恐懼。最近幾個月,她變得更脆弱了,眼圈上又添了幾分疲憊。
我捏捏她的手,她沒有回應(yīng)我。
睡在我們中間的咪咪翻了個身,一只胳膊搭在頭上。伊蓮娜放開我的手,側(cè)過身去,輕輕地把女兒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不知為何,她這個動作突然讓我覺得安心了。我重新躺下去,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兒,好讓自己不再發(fā)抖。
“豬肉!背聊,我說道。
“什么?”
“想想這個就行了?矩i肉,上面涂上鹽和油,烤到酥脆得可以一口咬斷。想想那富有層次的、熱乎的、白白的肥肉,還有粉紅色的瘦肉,他們從你指間一點一點地輕輕撕掉;蛟S還可以配點煮蘋果。再有幾周我們就能吃到這些東西了,伊蓮娜。想想那是多么美味啊!
“豬肉?”
“對,豬肉。當(dāng)我覺得自己動搖的時候,我就想想那頭豬,想想它肥肥的大肚子,酥脆的小耳朵,還有潤滑的腰子!蔽衣牭剿煨Τ鰜砹。
“蘇菲,你真是瘋了。”
“可是你想想啊,伊蓮娜,是不是很美好?想想咪咪那張臉,你能想象出她大口吃肉的什么樣子嗎?她的小肚子里裝滿豬肉是什么感覺?你能想象出她剔著牙縫里的豬肉渣時臉上開心的笑嗎?”
她忍不住失聲大笑!拔也淮_定她還記得豬肉是什么味兒!
“她很快就會想起來的。”我說,“就像你很快會想起讓-米歇爾一樣。總有一天他會穿過一扇扇門走過來,你張開雙臂擁抱他,他身上的味道、他摟著你腰的那種感覺,熟悉地就像是你觸摸自己的身體一樣!
我?guī)缀蹩梢月牭剿乃季w跳躍到了那一刻。這是一個小小的勝利。我把她拉回來了。
“蘇菲,”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會想性生活嗎?”
“每天都會。”我說,“比我想那頭豬的次數(shù)還要多一倍!币凰查g的沉默后,我們都咯咯咯地笑起來。然后,不知為何,我們笑得很放肆,只好用雙手捂住臉,免得把孩子們吵醒。
我知道那個指揮官肯定會回來的。實際情況是,他再次出現(xiàn)是在四天后。
那天外面下著大暴雨,店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客人坐在空空的杯子前,透過霧蒙蒙的窗戶茫然地望著窗外。包間里,老勒內(nèi)和佩利先生正在玩多米諾骨牌;佩利先生的狗——為了養(yǎng)它,佩利先生必須向德國人交一筆錢——趴在他們腳邊。很多人每天都會來這兒坐坐,這樣大家就無需獨(dú)自面對恐懼了。
我正在稱贊姐姐給阿爾諾太太弄的新發(fā)型。這時,玻璃門開了,指揮官在兩名軍官的護(hù)衛(wèi)下走進(jìn)了酒吧。原本一片溫馨、大家聊著天的房間里突然鴉雀無聲。我用圍裙擦了擦手從柜臺后面走出來。
除了征用物品的時候,德國人從來不來我們酒吧。他們一般都去鎮(zhèn)中心的白浪酒吧,那兒更大,或許還更友好。我們一直都很明確地表示,這里不是德國兵尋歡作樂的地方。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他們要從我們這里拿走什么。要是我們的杯子和盤子再少的話,我們只能讓幾個顧客共用一個了。
“勒菲弗太太!
我朝他點點頭。我能感覺到客人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現(xiàn)已決定,將由你們負(fù)責(zé)我們部分軍官的飲食。白浪酒吧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地方供我們新來的士兵舒適地用餐了!
現(xiàn)在,我第一次有機(jī)會把他看清楚。他的年紀(jì)比我想的要大,可能快五十了,不過打仗的人不好說,他們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
“恐怕不行,指揮官先生!蔽艺f,“我們旅館已經(jīng)有18個多月不供應(yīng)食物了。我們的口糧都不夠養(yǎng)活我們自己。我們沒法提供能滿足你們標(biāo)準(zhǔn)要求的食物!
“這些我都知道。下周起就會有足夠的食物運(yùn)來,我希望你們能做出令我們軍官滿意的飯菜。我知道這家旅館曾經(jīng)繁榮一時,也相信以你們的能力這些都不在話下。”
我聽到姐姐在我身后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的想法跟我一樣。對于德國人進(jìn)入我們小旅館的本能恐懼遠(yuǎn)不及饑餓感來得急迫。我們被一個念頭誘惑著:食物。會有一些剩飯剩菜、骨頭什么的可以燉個湯;可以在做飯的時候嘗嘗味道,偷吃幾口,會有多的份額,可以偷偷地刮幾片肉或是奶酪。
但還是不行!拔也淮_定我們酒吧適合你們,指揮官先生。我們已經(jīng)被剝削得毫無舒適可言了。”
“我的士兵舒不舒適我說了算。我還想看看你們的房間,我可能會安排一些人住在這兒!
我聽見老勒內(nèi)嘟囔了一句:“天吶!”
“歡迎您視察房間,指揮官先生。不過您會發(fā)現(xiàn)前任指揮官們幾乎什么也沒給我們留下。床、毯子、窗簾,甚至包括通到水池的銅管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德國的財產(chǎn)了!
我知道我這樣做有觸怒他的危險。眾目睽睽下,我在酒吧里明確地表示,這位指揮官不知道他的同胞們都做了什么,他所收到有關(guān)我們這個小鎮(zhèn)的情報是錯誤的。但是,我必須讓鎮(zhèn)上的人看到我倔的跟頭驢似的,這很重要。讓德國人進(jìn)入我們酒吧會把我和伊蓮娜推到風(fēng)口浪尖,成為惡意謠言的眾矢之的。
讓大家看到我們已經(jīng)竭盡全力阻止他們了,這很重要。
“我再說一遍,太太,你的房間合不合適我說了算。請帶路吧!彼疽馑碾S從留在酒吧里。在他們離開之前,酒吧里會一直鴉雀無聲。
我挺了挺肩膀,一邊拿過鑰匙,一邊慢慢地朝外面的走廊走去。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到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都盯著我,我的裙子在腿上沙沙作響,身后是那個德國人沉重的腳步聲。我打開主走廊的門(我一直都把所有的東西鎖起來:那些德國人沒搜刮走的東西法國小偷可惦記著呢)。
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來過這里了,房子彌漫著霉味和潮味。我們一言不發(fā)地走上樓梯。我很慶幸他一直在我后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走到頭的時候我停了一下,等他走到走廊上,然后打開了第一個房間的鎖。
有一段時間,單是看到我們的旅館變成這樣,我就會潸然淚下。紅色房間曾經(jīng)是紅公雞的驕傲,我和姐姐的新婚之夜都是在這里度過,連鎮(zhèn)長招待達(dá)官貴人也是在這里。那時房間里有一張四根帷柱的大床,窗簾是血紅色的掛毯,從房間的大窗戶可以俯瞰我們整潔的花園。地毯是意大利的,家具來自加斯科尼的一座法式城堡,被單是用中國的深紅色絲綢制作而成。房間里還曾有一盞鍍金吊燈,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壁爐,每天早上都會有仆人來點火,并且看著火一直燒到晚上。
我打開房門往后退了一步,好讓那個德國人進(jìn)去,F(xiàn)在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三條腿的椅子蹲在角落里。地毯被扒走了,地板上黑乎乎的,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床早就不在了,還有窗簾,都在德國人剛進(jìn)鎮(zhèn)子的時候被偷走了。大理石壁爐也被扒了下來。為什么?我不知道。這東西別的地方好像也用不了。我想貝克只是想打擊我們才把所有美的東西搬走。
他往房間里走了一步。
“當(dāng)心腳下!蔽艺f。他低頭看了看,去年春天德國兵試圖把地板撬了當(dāng)柴燒,不過這個房子建得非常好,板子都釘?shù)煤芾喂,他們花了幾個小時也只扒下來三塊長木板,于是只好放棄,只留下一個“o”形的大洞,似乎是在抗議,底下的房梁也露了出來。
指揮官盯著地板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環(huán)視四周。我從來沒有跟一個德國人單獨(dú)待在房間里過,我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也能看到他軍裝上的雨漬。我盯著他的后脖頸,靈活地把鑰匙握在指間,如果他突然襲擊我的話,我隨時都可以用我武裝好的拳頭揍他。我不是第一個要為自己的尊嚴(yán)而戰(zhàn)的女人。
但他卻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問:“所有的房間都這么差嗎?”
“不是!蔽一卮鹫f,“其他的更差!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看得我都快要臉紅了,但我不會讓那個男人嚇到我的。我同樣盯著他,看著他參差不齊、幾欲發(fā)白的頭發(fā),他半透明的藍(lán)眼睛在鴨舌帽下打量著我。我一直揚(yáng)著下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最后,他轉(zhuǎn)過身路過我下樓。他突然停下腳步,抬頭瞄了一眼我的畫像,眨了兩次眼,似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幅畫挪過地方了。
“我會派人通知你第一批食物什么時候送過來!闭f完,他迅速穿過門口回到酒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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