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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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一個破舊的塑料手鐲戴在手上,照照鏡子。鏡中的形象往往會令我錯愕不已。我從未真正相信過自己會年老色衰,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憔悴不堪。皺紋意想不到地爬滿了我的眼圈和鼻梁,把我變成如蜥蜴般丑陋的怪物。除了一些過去的零星片段若隱若現(xiàn),我全然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我仿佛看見一個站在鏡子前第一次擺弄卷發(fā)器的小女孩,又好像看見一個在“歡樂花園”中靜靜凝視碧綠河水的年輕女子,似乎還看到一個從漆黑的列車窗子前半轉過身子,用力拉開自己正在打鬧的孩子的母親。那個長著圓嘟嘟小臉的女孩,那個面色蒼白的女子,那位頭發(fā)凌亂滿臉倦容的母親,此刻突然間都歷歷在目;貞洉r我總習慣眉頭緊鎖,難怪我的眉毛會因此變了形。我的母親直到死時皮膚依然紅潤白皙,盡管她比大多數(shù)人都更應該生出皺紋。這大概與她從不化妝有點關系,修女也是同樣的道理,對吧?
這些天我也沒有化妝,至于唇膏我則是從來都不涂的,打心眼兒里不喜歡。在交易所工作時,女孩子們都愛拿這件事兒取笑我。年輕時,我偶爾會嘗試涂一些,借朋友的用用,或者用自己圣誕節(jié)時收到的禮物唇膏。但是涂上沒幾分鐘,我就受不了了。海倫或是凱蒂曾給過我一支唇膏,我把它從抽屜翻了出來,轉了轉底座,擰出膏體,小心翼翼地涂著嘴唇。我害怕把唇膏涂到牙齒上,因此整個人幾乎都貼到了鏡子上。你一定見到過這一類老婆婆,她們滿口假牙污跡斑斑,眼影黑得讓人骨寒毛聳,描的假眉毛又不倫不類,一臉的胭脂水粉更是讓人倍加厭煩。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一刀殺死我算了。我抿了抿嘴唇,這次看起來涂得均勻又鮮亮,只是嘴唇有點起皮了。我頓覺口渴難耐,該沏杯茶水好好喝喝了。
我把唇膏扔回抽屜里,又拿起一長串兒珍珠項鏈從頭頂戴到脖子上,然后起身站了起來。這當然不是真的珍珠。我一打開門,立刻又聽到一陣刺耳的轟隆。我判斷不出這是什么聲音。我越往樓下走,聲音就越嘈雜。下到最后一級臺階時,我停住腳步,但還是什么也看不見。我又朝客廳的方向望去,這時候噪音更大了。我懷疑這聲音是從我自己腦袋里傳來的,沒準兒是什么東西松掉了。這聲音翻騰著,震顫著,最后戛然停止。
“好了,吸塵工作終于大功告成!焙惪吭趶N房的門上,將吸塵器的電線一圈圈纏好。她的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問道:“你要出去嗎?”
“不,”我說,“我沒打算出去!
“那你戴項鏈干嗎?花枝招展的!
“真的假的?”我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鎖骨。脖子上的項鏈,手腕上的鐲子,甚至還有嘴唇上的唇膏,都千真萬確。尤其這唇膏,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蠟味兒,緊緊地粘在我的唇上,這一切都快讓我窒息而死了。于是我開始用手背擦嘴,反而幫了倒忙,唇膏弄得臉上到處都是。我干脆往毛衫的袖子上啐了些口水,拿它當毛巾用力擦著臉,好像自己既是母親又是一個邋遢小孩兒。過了許久,我感覺擦得差不多了,才發(fā)現(xiàn)海倫一直在看著我。
“把你的毛衫給我,”她說,“我最好洗了它!苯又謫栁沂欠裣牒赛c兒什么。
“好,”我一邊說著一邊縮身脫下毛衫,扔到了椅子上,“我渴得要命!
“你不渴才怪,”海倫說著便轉身離開了客廳,“門廳擱板上的茶水早都放涼了!
我回答說我不記得茶水怎么會放在了那里,但海倫似乎沒聽見我說話,她已跑到廚房,而我也自顧自地低頭翻尋著我的手提包。我在包里應該放了幾塊麥芽餅干。是昨天的事兒嗎?還是我已經吃完了?我從包里拿出了梳子、錢包、揉成了團兒的紙巾,唯獨不見餅干的蹤影。但是,我在包里的口袋中卻發(fā)現(xiàn)了一張便條:不許再買桃罐頭。我瞞著海倫把這張便條放在了標有今天日期的便條下邊。我的看護每天都會留一張這樣的字條,所以我才能判斷今天是周四。周四通常是我拜訪伊麗莎白的日子,可是這周我倆好像沒有達成默契。她沒打過電話,因為如果她打過,我肯定會記在紙上。我會一筆一畫記下她的話,哪怕只是其中的只言片語。我還會寫下約會的時間,將一切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
屋子里到處都是紙片,有些雜亂地疊在一起,有些無序地貼在角落。無非是些潦草的購物清單或者食譜,要不就是電話號碼和約會提醒,當然還有對已發(fā)生事情的記錄。這些是我的記憶清單,提醒我記住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我女兒說我連便條也常搞丟,于是我把這點也記了下來。所以,如果伊麗莎白給我打過電話,我就肯定會記下來。我不是每張便條都會弄丟,何況我還會反復地寫,它們總不至于全飄到桌子底下、廚房地上或是鏡子下面了吧?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袖子里藏了一張字條:伊麗莎白杳無音訊。下邊還附著一個以前的日期。我開始感到事情不妙,擔心她會有什么三長兩短。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就在昨天,新聞里還報道了一個老婦人,她身上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F(xiàn)在,伊麗莎白不見了。要是她也遭遇了搶劫,生命正岌岌可危怎么辦?或是不慎摔倒,夠不到電話?我想象她躺在自家客廳的地板上,動彈不得,還執(zhí)著地希望某個寶貝能從地毯上跳起來。
“也許你跟她通過話,只是你想不起來了,媽媽。這很有可能,不是嗎?”海倫遞給我一杯茶。我都忘了她在這兒。
她彎腰吻著我的額頭,透過我那幾根借以遮羞的頭發(fā),我感覺到了她的嘴唇。她身上散發(fā)著陣陣草本的清香,像是迷迭香。我猜她現(xiàn)在大概正在種吧,或許是為了緬懷些什么。
“想想看,我們上周六出門兒的事兒你不也忘得一干二凈了,對吧?”
我把杯子放在椅子扶手上,還拿一只手穩(wěn)著它。海倫又走了回來,可我沒有抬頭?赡芩菍Φ,我不記得上周六的事兒,甚至也不記得我已經忘了它。想到這兒,我心涼了半截兒。這些空白的記憶讓我坐立難安,不知所措。我怎么會把上周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那種似曾相識的尷尬和不安卷土重來。別說上周六了,昨天的事情我還記著嗎?
“所以,你可能和伊麗莎白通過話了!
我點了點頭,呷了一口茶,自知多說無益!盎蛟S你是對的!蔽也恢雷约涸谫澩裁,但我喜歡這種讓大腦放空的感覺,不用再去絞盡腦汁回想了。海倫笑了笑,她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次占了上風?
“好了,我該走了!
海倫總是來去匆匆。我透過前窗看到她坐進車里,動身駛離。我再也記不起她曾來過;蛟S我應該記下來。但是這些放在我椅邊桌上的紙上記憶系統(tǒng)遠非萬無一失。許多字條記載的都是陳年舊事,與現(xiàn)在毫不相關,所以我也不惜把它們搞亂。即便是新字條也不見得有多大參考價值。手頭上的這一張筆跡仍然鮮亮:沒有伊麗莎白的消息。我用手指劃過這些文字,弄花了字跡。上面寫的屬實嗎?這字條毫無疑問是我不久前剛寫下的。我當然記不起來最近她是否和我聯(lián)系過。我拿起電話,按下伊麗莎白的專屬鍵——快撥鍵4。電話的嘟嘟聲一直響著,卻始終不見有人接聽。于是我把這件事記在了便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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