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隴頭流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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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人離開家門后,外公摸摸索索地回到屋子里,拿出一本舊書,又坐到樹下面念給我聽。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要在樹下背書了。
大舅張羅著在屋前屋后種上桉樹。土地被一片片翻起又落下,那些從土地深處長出的水分被卷入貪婪的桉樹根須里,土地還來不及從這些根須中更新,又被拉進桉樹的另一場消耗。而桉樹過分的消耗使它的領(lǐng)地里其他植物無法生長,連小草也住不進桉樹的家里。這是大舅和其他村民也搞不明白的地方。
人想要變肥就把土地變瘦,可是土地瘦了人最終也要瘦的,除非人離開了土地,可是莊稼人離開土地能干什么呢?
莊稼人都是老實人,他們來不及多想,也不會多想,就在外來人和村委的鼓動下大片大片地種起桉樹來。他們一如既往地勤勞,樹坑挖得又寬又深,樹苗栽得又正又直。每家每戶的勞動力都出動了,連十幾歲的孩子放了學,也要挑起水桶,下到黔江邊擔水上來澆樹苗。大舅的堂弟老四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四舅媽,還因大表哥擔水時不小心踩了她家的樹苗,和大舅媽大吵了一架,害得大舅媽回來直數(shù)落大表哥,大表哥只好躲到我外公外婆家也就是他爺爺奶奶家吃晚飯了。
那些天,大表哥每天都得照看樹苗,我則每天仍在外婆家門前的果樹下背書,外公說下次爸爸來看我的時候是要檢查的,而且我背好了將來還可以教弟弟。外公外婆一點都不忙,他們老了,并不想再種些什么經(jīng)濟林掙錢發(fā)家,只想守著老房子守著果園就行了。
桉樹長得真快啊,種下去的時候還是筷子一樣粗的小樹苗,兩個月后像太爺爺?shù)墓照劝愦至,五個月像啤酒瓶般粗了,一年像粗瓷碗口那么粗了,兩年三年已經(jīng)長得直徑十幾厘米粗了,這個時候就可以賣給外來人了;ɑňG綠的鈔票抓在莊稼人手里,莊稼人臉上樂開了花,把瓦屋掀了,蓋起一層兩層的磚房。于是更多的莊稼人種起桉樹來了。隴頭人在日夜不息的黔江邊開始一天天對著樹苗地計劃起來。
長長的土路已往的喧鬧沒了,在白日下變得更加漫長,村子的每個青壯年都在桉樹地忙活,我總站在桉樹地盡頭等表哥和表姐一起玩,可是他們太忙了。
春天就要過去了,那個外來人沒有再來。獨臂貨郎在天熱后進村了,串門走戶,搖著撥浪鼓,唱著歌。他原本以為小孩們會像以前一樣迫不及待地從院子里跳出來,搶著買他的小玩意兒。可是一天過去了,孩子們都沒怎么搭理貨郎,他們在地里跟著大人學種地去了。天黑前,貨郎收起貨物,數(shù)著一小撮零散的紙幣,紙幣和他凌亂的頭發(fā)在風中畢畢剝剝地翻動。我過去向他買了一個蔗糖做的唐僧,糖衣上面寫著長生不老,那是我們這些迷戀《西游記》的小孩以前總搶著買的,F(xiàn)在我一個人可以隨便挑,卻總也不像之前那么興高采烈了。我付錢時貨郎對著我笑,露出漏風的門牙,越發(fā)傻了。我問他第二天還來嗎,他說天要下雨了,沒人買他的東西,他不來了。最后他說他去別的村子看看吧。我聽了老大不高興,他就多送了我兩塊“唐僧”,叫我留著吃。然后,他自己推著他的裝貨單車,慢悠悠地騎過長長的土路。
轉(zhuǎn)眼夏天來了,南方雨嘩啦啦下個不停,長江、珠江水暴漲。那是中國人熟悉的1998年洪災。莊稼人坐在電視機前看到武漢、梧州等城市告急。莊稼人說那河水都高過路和人了怎么行呢?堤壩怎么攔得住水呢?只有草木才吃得了水呀。
可沒等大家在電視機前回過神來,黔江水也漲到家門前了。
隴頭村人家都在碼頭的高地上,外婆家就在高地的果園里。家門對著黔江和碼頭,家門十米開外是下河灘的路,河灘到高地有差不多一百米高差,每年洪水猛的時候也只能淹到離家門四十米外,1998年破天荒地淹到家門二十米外了。這其中的原因,隴頭人后來翻舊賬的時候,才知道是桉樹惹的。
為了多種桉樹,村里人砍掉了不少河邊的竹子?墒氰駱涫且环N被稱為“地下抽水機”的植物,耗水量非常大,吸收土層養(yǎng)分又多又快,水土在桉樹擴張的地方不斷流失。由于土壤貧瘠,且桉樹落下的葉子和果實含有污染水和土壤的油,種桉樹的地方經(jīng)常寸草不生,一下大雨,雨水就嘩嘩啦啦順著坡度流到黔江里去了。
黔江水不知不覺地漫過河灘,漫過桉樹地,漫過媽媽住過的石洞,漫過弟弟出生的地方,沖到家門前了。有些在稍微低洼一點的人家,睡夢中感到床在浮動,放在門角的瓢漂到手邊,驚醒了。天亮站到高地一看,黔江洶涌的河水變成了野獸。桉樹隨著江水的沖刷劇烈搖晃,許多桉樹被沖斷了,還有很多被江水連根沖走。
起初大舅帶著大表哥劃著漁船在湍急的江水中搶救養(yǎng)在林子里的雞鴨,后來就什么補救也做不了了,他們沮喪地丟開船槳,愣愣地看著打著旋渦的江面,衣服褲腿都濕淋淋地淌著水。
在洪水的洗刷中,只有少數(shù)已經(jīng)長得很結(jié)實的桉樹保留下來,那些桉樹長成后賣給外來人掙得的錢還補不上洪水帶來的虧空。洪水漫過甘蔗地,村里幾千畝的甘蔗長期浸泡在水中,這些甘蔗到了秋冬時節(jié)長得蕭條,和往年比起來大大地減產(chǎn)。
在洪水包圍村莊的日子里,只有我仍然是最快活的。隴頭村點綴在黔江的一個沙洲邊上,地形像敞開的一個魚簍,除了水路外,只有穿過甘蔗地的路是村里到外界的通道。洪水期,潛伏在地下河的河水通過地形的漏斗涌上來,漫過甘蔗地,整個村莊被水隔絕開來,幾千畝的甘蔗林處在水海里。爸爸媽媽那時候也不能從南河過來看我了,我沒有了背書的壓力,和表姐在甘蔗地邊折紙船放在水里玩兒,水流帶著紙船扎進我和爸爸種下的甘蔗地里,不一會兒就漂不見了。那水漲的速度讓我們每半小時就往高處騰挪幾米。
洪水退后,外婆家果園里的橘子熟了,像一盞盞小燈籠吊在樹上。招來許多小孩聚集在外公外婆家玩。外婆把橘子摘了許多,放在果盤里分給孩子們吃。一村子的瘋玩嬉戲,慢慢又從外婆家的果園里開始了。
大舅看著桉樹林被洪水沖刷后的狼藉狀,又看看果園里橘樹上綴滿枝頭的橘子和滿園子鉆的孩子,臉上一沉一暗的。我看到他點著一根煙坐在石頭上悶不作聲,就摘了幾個橘子拿給他,他接過去放在石頭邊上,仍然繼續(xù)抽悶煙。當晚他就去找了村支書,一夜都沒回來。大舅媽可擔心了,天一亮就叫大表哥去村支書家找大舅。不久,大舅掛著黑眼圈回來了。他一回來第一句話就是:“老子再也不種桉樹了,誰要是再種桉樹老子毀了他家的地!
在后來的日子里,大舅把桉樹林地重新翻耕了一遍,大舅媽還帶著表哥表姐挑著簸箕到甘蔗路上撿牛糞,他們把牛糞倒在千瘡百孔的桉樹地里,慢慢把地育肥,八月份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能在地里種上西紅柿和辣椒了。
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的3月,桃花再一次盛開,我和表哥表姐以及小伙伴們又開始更瘋地玩兒。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表哥戀愛了。表哥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的,我和他那么要好,我的指甲長了要他剪,我的木屐短了要他做新的,他是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的呢。
我第一次在園子里碰到表哥和方婷她大姐的時候,一只蜜蜂正停在我面前的一朵桃花里,我的臉幾乎貼到了桃花的臉上,蜜蜂停在那里已經(jīng)許多秒鐘了,我在花和蜜的過渡里進行著我的幻想,但從來沒有想到在剛剛開始的時候遇見他們。
當時春天的早晨像是亮澄澄的河水,陽光肆意流淌著。花枝如會唱歌的笛子,將一點點若有若無的朝霞,分割成帶著些許溫暖的手指,拂過人們時帶來只有在被窩里面才會回蕩起來的溫暖。他們親嘴的時候連花都更香了。這些芳香幾乎是從土地,從空氣的各種氣息,聚攏到我的腳下,然后從我的喉嚨中沖出來的。
這花香不僅會影響我,也會影響大人們,甚至整個村的隴頭人的。
磊落而溫情的黔江,靜靜擁抱著一座溫存的村莊,為了他的兒女,他可以奉獻更多的魚、寬容和善良。
三月的尾巴就要被南風從隴頭灣拖走了,蔬菜也一茬一茬地肥綠起來。
表哥和大舅媽說,他有喜歡的姑娘了。
大家為表哥的婚事開的家庭大會一直開到深夜,整個村莊都下著雨,風隔門吹到人臉上有些涼。太爺爺、外公、大舅和爸爸在桌前一邊吃湯鍋一邊商量辦法。外婆和大舅媽給他們溫了一大罐黃酒。太爺爺呷了一口酒,掐著手指,有些感觸地說:“我這是為兒孫的事到隴頭村的,我是第六次為兒孫的婚事忙活了!庇捎诤攘司疲v話時他的嗓音有些嘶啞,“方家為著他們四妹子的事一直和我們別扭,是很有道理的,只是這心結(jié)解了兒女才好!彼脽煻份p輕敲著桌子。大舅也就同意地點頭,而外公因著太爺爺長了一輩,對太爺爺?shù)脑捵匀灰彩峭獾摹?
喝了幾口酒,外公的臉也微微發(fā)紅,他放下煙鍋子,然后斜著頭對大舅說:“這事我們好好辦吧……”
第二天,雨已經(jīng)停了,星光從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來,風更涼了,積水潺潺地從斜面流下河灘。外公和大舅在池塘邊燒了一大堆紙錢,紙灰紛紛揚揚地在春風里飄蕩好遠。他們方家的四姑娘像黑蝴蝶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他們方家是看得仔仔細細的。紙錢燒完,外公、大舅叫人把池塘填了。大舅請了村支書做證人,和外公到方家賠禮道歉,并最終提了親。我和父親種下的甘蔗收成后賣的錢,爸爸給表哥做了賀禮。大舅種西紅柿等各種果蔬賣的錢,給方家做了彩禮。
夏天,園子里的橘子紅了,葡萄紫了。橘子紅了小孩子又蹦蹦跳跳的了,葡萄紫了晾干釀成甜甜的葡萄酒。家前屋后遠遠近近的甘蔗林平鋪著,龍眼樹上長滿了小小的未成熟的果子。風在江面吹開了,一條條小船帶著木屑清新的香味,岸邊的草已經(jīng)長得沒膝,小船上掛著紅簾子和彩條,船在水上流動,每個人的眼睛也跟著流動了。所有人都看著表哥牽著方婷她姐的手,從船簾子里出來。婚禮是按著隴頭灣的舊習俗辦的。
迎親的時候,雖然兩家在隔壁,可是得先把新娘迎接到江邊的花船上,沿江巡游,給江上往來的漁船拋撒糖果,接受隴頭村人的禮物和祝福,年輕的男子還駕著自家的船佯裝過來搶親,而搶親的人也總是會被新郎擋回去的。臨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但必須是十二點前,新郎才能把新娘抱回家里。表哥在一群壯實的年輕人面前驕傲而幸福地笑著,天邊的朝霞慢慢淡去,太陽漸漸升高,隴頭灣的江水流啊流,慢慢地流到了20世紀的末尾。
弟弟已經(jīng)慢慢長大,媽媽需要人手幫忙料理家務(wù),并且太爺爺也想念我們了,我在隴頭灣的日子,在弟弟第一次會叫“姐姐”的時候結(jié)束了。
那時小學三年級還沒開學,我和其他伙伴在樹下玩“過家家”,扮演媽媽的人要學著拿破瓦片燒飯,我不小心把稻草堆點著了。大人們都不在家,我和伙伴們瘋了似的拿著水桶舀缸里的水滅火,缸里的水舀完了,就跑下河邊去。河灘上的青草像手指一樣從沙地冒上來,腳踩在上面,又癢又酥的,一不留神還把人絆倒,桶里的水全澆到人身上,和汗水一起把人濕透了。后來火還是把稻草堆燒完了;饹]救成,人因為汗?jié)窀忻鞍l(fā)燒了,外婆看著心疼得不得了。
我暈乎乎地在床上病了五天,總夢到火燒稻草,甚至燒掉了果園。
隴頭村開始有人說我是在江邊丟掉魂了,要把魂找回來我的病才能好。于是外婆每天黃昏領(lǐng)著我到江邊招魂。他們認為我是在那里摔倒發(fā)燒的,魂就該去那里找回來。
夕陽把它最后的光暈灑在江面,灑在外婆的銀絲上,江面和銀絲都鍍了一層金。六十歲的老人和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站在高高的石頭上,一個沙啞的聲音沖著寬闊的江面不停地喊:“妹仔,歸來啊——”“妹仔,歸來啊——”
喊了三天,我還是傻愣愣的。隴頭村的老人就說了,我是南河那邊的女兒,興許我的魂已經(jīng)跑回南河家里了,得帶著這個閨女回到南河才能把魂找回來。
桃花落盡了,外婆帶著我穿過甘蔗路,走到馬路上,再走到公路上,轉(zhuǎn)了兩趟中巴車回到了我的家。
外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給媽媽說了,媽媽接著跟爸爸說了。爸爸把我?guī)У教珷敔敻,說這閨女要找魂兒。太爺爺拄著拐杖,把我領(lǐng)到祖廟,對著祖廟的祠堂磕三個頭,磕完頭叫我用手把大鐘摸一圈,然后敲三下。敲完大鐘,太爺爺開始給我講祖宗的德業(yè),太爺爺說祖宗的德業(yè)能保佑我健健康康的。
媽媽每天晚上還用艾葉給我灼薰肚臍眼,那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生我弟弟、割臍帶時的神情相同。太爺爺也每天敦促爸爸給我熬筒骨粥喝,他說筒骨強身健骨,這是祖上傳下的藥膳,當年祖宗喝了筒骨粥仗才打得漂亮的。
也不知是我的魂在祖廟找回來了,還是艾葉和筒骨起了作用,漸漸地我好起來了。開學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把我的學籍轉(zhuǎn)回南河小學了。于是外婆一個人自己回隴頭灣,手里不再牽著我了。
想來是因為計劃生育,我這個南河人才躲到隴頭灣的,有了弟弟,我在隴頭灣的日子就結(jié)束了。
可直到如今,黔江的水流得深了,還常常流到夢里來。
《青年文學》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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