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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842年3月，塔季揚娜醒悟了。她不是阿夫多季婭·葉爾莫拉耶夫娜，不結(jié)婚而同居是不可能的，而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此時還是兄弟倆的撫養(yǎng)人，她是不會接受她這樣的兒媳的。

“屠格涅夫，昨天我什么都沒能跟您說，什么都沒說。但是，您怎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不，我情愿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日子，要是不能給我留下模糊的希望，讓我覺得能夠再一次，天啊，哪怕再有一次還能見到您該多好⋯⋯”—1842年3月，塔季揚娜寫道。

哦，去吧，您想告訴誰就告訴誰吧，說我愛您，說我這樣自輕自賤，主動向您獻上我那無人問津的、不被需要的愛情。讓人們指責(zé)我吧。請相信，我愿意毫不猶豫地獻出所有⋯⋯倘若我能用生活中一切美好、神圣、偉大的事物將您包圍，倘若我能夠請求上帝給您全部的喜悅—全部的幸福，那么，我覺得，我會忘記為自己要求什么。但是，我相信，您總會幸福的，像我希望的那樣，那時候，屠格涅夫，請記住，我會為您感到高興。哦，我將會多么高興啊，就像母親為兒子高興。因為我感覺到我心里有一種深刻的，無邊無際、極度盲目的母愛的柔情，和母愛的自我犧牲精神。屠格涅夫，如果您知道我有多么愛您，您就不會有一絲使我感到恥辱的懷疑之情，您就會相信，我不會關(guān)心我自己。盡管我也經(jīng)常沉浸在自己無限的哀愁之中，盡管我想、盡管我下定決心去死。但是，如果我不想，那么我的意志能改變什么？我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我只能高興地服從，怨言就算是抗?fàn)帯５�是，抗�(fàn)幹荒苁惯@種結(jié)局更加不可改變。我已經(jīng)抗?fàn)幚哿�，只能默默等待上帝對我的安排，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您還不能夠付出，您就像個孩子，內(nèi)心里有許多善的和惡的萌芽，但二者都還沒有長大，因此我只能期望或是害怕！可我不要害怕，我只要相信。不！您不會毀掉上天賜予您的任何才能。您身上的一切精神財富，屬于美好生命的精神財富都將發(fā)達起來，您將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什么時候呢？這很難確定⋯⋯

有時，我整個人是抵觸您的。于是我想要中斷這在我看來使我受到侮辱的關(guān)系。我要仇恨自己被迫屈服的權(quán)力。但是，內(nèi)心里對您的深深向往使我平靜下來，我不能不相信您⋯⋯從我愛上您的那一刻起至今，沒有自尊、沒有自愛、沒有恐懼。我聽從命運的安排。

如果您問我為什么不敢回答您，那是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沒有您的任何消息，我感到痛苦不安。也許您生病了，也許您正在承受著痛苦，我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幫不上您的忙。上帝啊，您為何要離開！難道我是這意外疏遠的原因？可那又是為什么？是什么導(dǎo)致了這個結(jié)果？如果說我的內(nèi)心不再有激情，那么仍然有依戀、有柔情，如果您什么時候需要它們，屠格涅夫，請記得，這世上有一顆心只等待您的召喚，它愿意為您獻出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愛、所有的忠誠⋯⋯我可以坦然地給您最純潔的姐妹的愛戀。它將不會像我莽撞地在我們之間引起的那種關(guān)系那樣讓您焦慮，它不會剝奪您的自由，也永遠不會讓您苦惱。

屠格涅夫在奧斯托任卡給塔季揚娜寫了回信，當(dāng)時他與母親住在一起。

塔季揚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未向您訴說我的心里話之前我不可能離開莫斯科。我們就那樣分開了，就像陌生人一樣，我（下面劃掉了）不知道，您是否理解使我拿起筆的緣由⋯⋯您也許會以為，我是出于禮節(jié)才給您寫信⋯⋯一切，所有的這一切以及更糟糕的，都是我應(yīng)該承受的⋯⋯

但我不想那樣與您分開，哪怕只是暫時的。請把您的手給我，而且如果可能的話，請忘記一切痛苦、忘記半途而廢的往昔。我心頭充滿了深深的憂傷，我討厭，也害怕回顧過去。我想要忘記一切，包括您的目光，它現(xiàn)在如此生動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覺得，在您的目光中我能找到寬恕與和解⋯⋯我的上帝！我是如此地難過，而且奇怪的是我那么想哭，那么想用雙唇親吻您的手，并告訴您一切。此時我內(nèi)心里不安地涌動著的一切⋯⋯

我有時也想要跟您徹底分開。但我只要一想象您不在了，您去世了⋯⋯我就不知道有多難過。而難過不僅僅是因為您的死，還因為您沒有了解我、沒有聽見我的一句真心話就死去了，這樣的話語會使我走上正道，會讓我有機會去理解與我的全身心緊密相連的那種，奇怪而深刻的關(guān)系—我和您之間的關(guān)系。請不要既懷疑、又悲哀地微笑⋯⋯我覺得我說的是真話，我沒有理由撒謊。

我還覺得，我不會與您永遠分開⋯⋯我還會再見到您⋯⋯我善良、美麗的姐妹。我們從前活得就像老人，或者也許像孩子。生活從我們手中溜走，我們看著它的背影，就像孩子看生活一樣，不覺得有什么可惜的，后面的日子還長著呢。或像老人一樣，已經(jīng)不留戀生命了⋯⋯就像《魔鬼羅伯特》（Роберт—Дьявол）第二幕中的幽靈們，雖然在微笑著跳舞，可心里知道，只要他們一點頭，年輕的身體就會像破舊的裙子一樣，從他們的骨骼上滑落⋯⋯您姑母家又窄又冷，還那么昏暗⋯⋯而您，真可憐，總是和他們在一起⋯⋯

我就站在您面前，緊緊地、緊緊地握您的手⋯⋯我想給您希望、力量、快樂⋯⋯請聽好，我向上帝發(fā)誓，我說的是真話，我說的是我心里想的和我知道的。我從未像愛您這樣強烈地愛過一個女子，盡管我對您也不是全心全意、深摯地愛著的⋯⋯我之所以和您在一起不像和別人在一起那樣快樂，健談，是因為我愛您勝過其他人。我總是這樣相信，只有您，只有您一個人能理解我，為了您一個人，我愿意成為詩人，只為您（我的心以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方式與您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guī)缀醪恍杩吹侥�，感覺不到需要和您交談。因此，我說不出自己心里的渴望。盡管如此，在創(chuàng)作和獨自一人感受深深的幸�？鞓窌r，您從未離開我。我認為，我筆下流露的一切都是獻給您的，獻給您—我美麗的姐姐⋯⋯哦，我哪怕能有一次機會與您一起在春日的清晨漫步在長長的椴樹林蔭路上也好啊。牽著您的手，感受著我們心靈的交融，所有與我們無關(guān)的一切、所有的痛苦都消失，所有的陰險都遠離—永永遠遠。是的，您擁有我內(nèi)心全部的愛，倘若我能在您面前說出心里話，我們現(xiàn)在就不會這么困難⋯⋯而我也會知道，我有多愛您。

您看，在我所有最美好瞬間總是有您。這是《唐·璜》（Дон—Жуан）中謝拉菲娜（Серафина）唱的歌（我會找機會給您講⋯⋯您自己就會明白）。我知道，您不會覺得謝拉菲娜就是您，而她對之訴說的人就是我。這太愚蠢和可笑了，但是我對您的態(tài)度⋯⋯

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話語屠格涅夫沒敢用俄語，而是用德語表達的：

您的形象、您的氣質(zhì)在我心中一直是充滿生氣的，它們在不斷地變化著，而且會不斷地生出新的模樣，就像希臘神話中那個變化多端的海神帕洛托斯一樣：您就是我的女神；我會想象著您變成了—比如說—六翼天使的樣子，也可能是伊內(nèi)茲（Inez），或者是多娜·安娜（Donna Anna）的樣子—我想說的也許是，所有我可以想到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都與您有著美妙的關(guān)聯(lián)。

幸福地生活吧，我的姐妹；請為我的旅途祈福，并且請相信我，盡管到目前為止我表現(xiàn)得就像一塊沉默無語的巖石，但是在硬石般的內(nèi)心深處所包裹的卻是涌動著真正的愛戀和激情。

幸福地生活吧；我被您深深的打動和震撼；健康幸福地生活吧，我最好的、唯一的戀人。再見了！—屠格涅夫。[1]

也許，這些文字使您想起了《葉甫蓋尼·奧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中的矛盾沖突。塔季揚娜無疑是配得上這個名字的。但是，屠格涅夫根本不是奧涅金（Онегин），不是精神生活由無聊與刻薄諷刺構(gòu)成的多余人。塔季揚娜有一點是對的：屠格涅夫還沒徹底長大，他沒有成長為作家，還沒成為真正獨立的人，他還懼怕愛和創(chuàng)造，無法袒露自己的內(nèi)心。這條路對他來講還在前頭。

[1] 此處為德語，用黑體表示，后不再加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