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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柏林的會面

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第二次見到葉賽寧已經(jīng)是在柏林了,這時變得成熟了的詩人與自己的夫人一起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葉賽寧身穿晚禮服上衣,后腦勺上扣著高筒帽,衣襟上別著一朵菊花。這看似完美無缺的三樣東西集中在他身上,有一種化裝舞會的感覺。高大而華麗的伊莎多拉·鄧肯臉上還帶著演出時的妝,走在他身邊,錦緞的衣裙下擺在路上搖曳。

風吹起她紫紅色的頭發(fā)。人們紛紛向兩邊閃開。

請注意,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說,葉賽寧的外表看上去像參加化裝舞會,至于鄧肯,她這樣描繪她:“高大而華麗……臉上還帶著演出時的妝”。別見怪,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不是在平常散步時遇見鄧肯—葉賽寧夫婦的。極負盛名的妻子盡最大努力讓公眾了解自己的丈夫。葉賽寧的詩歌暫時沒有德語或其他任何一種語言的譯本,因此,他的知名度僅限于移民圈。所以,她的直接任務就是盡可能地讓人們記住他、談論他,不讓葉賽寧覺得自己僅僅是名人妻子的附屬物,男人不能容忍這種落差,這就是她不在郊外某處散步、不坐在人工湖岸上舒適的咖啡館里休閑或者徜徉于各個博物館,而不得不像現(xiàn)在人們所說的,出賣自己面孔的原因。也正因此,她才穿著不便于也不適合在城中散步的曳地錦緞長衣。您能想象得出,如果鄧肯的長衣下擺真的像克蘭季耶夫斯卡婭描述的那樣拖在身后,那么,散步歸來它將是什么樣子嗎?

如果鄧肯是一個人,如果她不需要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保羅·波烈[1]的精美衣裙完全可以滿足她的要求—既貴重,又好看。

但是,讓我們繼續(xù)看……

“葉賽寧!”我喊了一聲。

他沒有馬上認出我來。知道是我之后,他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喊道:

“哎呀天啊……是您啊!西朵拉[2],快看這是誰……”

“是誰啊?”伊莎多拉問到。她淡紫色的眼睛幾乎沒有看我,卻停在了我手里領著的尼基塔[3]身上。

她久久地、好像帶著恐懼似的死死盯著我五歲的兒子,由于使用阿托品藥水而逐漸擴張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里面含滿淚水。

“西朵拉!”葉賽寧拉了她一下,“西朵拉,你怎么了?”

“噢!”她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尼基塔,終于呻吟起來,“噢,噢……”然后,她在他面前跪下來,就在人行道上。

此時此刻,鄧肯不是在表演:死去的孩子們的幽靈日夜纏繞著她,使她不得安寧,即使有他—丈夫和情人葉賽寧,即使天才葉賽寧特別像她親愛的帕特里克[4],即使有時他可以變成她的帕特里克。

尼基塔嚇壞了,像個小狼崽一樣看著她?晌沂裁炊济靼琢恕N遗Ψ鏊饋,葉賽寧幫我一起扶她,周圍聚集了一些好奇的人。伊莎多拉站起來,把我從葉賽寧身邊推開,用圍巾蒙住腦袋,頭也不回、旁若無人地在街上走起來,活脫脫像索?死账筟5]悲劇中的人物。葉賽寧跟在她身后跑著,頭上戴著那頂討厭的高筒帽,驚慌失措。

“西朵拉!彼暗,“等一等!西朵拉,怎么啦?”

尼基塔把頭埋在我的膝頭,痛苦地哭著。

我知道伊莎多拉·鄧肯的悲慘遭遇,她的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多年以前在巴黎的一場車禍中喪生。

一個雨天,他們和女家庭教師一起坐車經(jīng)過塞納河,司機在橋上剎車,可橋上的木板路太滑,車仍然前行,翻過橋欄桿落進河里,沒有一人獲救。

男孩是伊莎多拉的寵兒。英國Pears’a牌香皂那則著名的廣告上,他的頭像舉世聞名。皮膚白皙、全身赤裸的小嬰兒微笑著,全身都是香皂的泡沫。據(jù)說,他長得很像尼基塔,但是究竟像到什么程度,只有鄧肯一個人知道。而她,可憐的人,聽說了這個。

……六七年后,我在柏林的阿·尼·托爾斯泰家又見到了葉賽寧。

高爾基繼續(xù)講到。

當年那個一頭鬈發(fā)、玩具娃娃一樣的小男孩身上只剩下了那雙特別明亮的眼睛,而且這雙眼睛好像也被過于耀眼的陽光曬得褪了色。不安的眼神滑過每個人的臉,眼里的表情經(jīng)常變化,時而挑釁和不屑,時而又變得不自信、羞澀和懷疑。我覺得,總體上他對人們懷有不友好的情緒。而且,看得出來,他是個愛喝酒的人。眼皮浮腫,眼白發(fā)炎,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膚是灰暗的,蒼白得像很少在戶外活動而且睡眠不好的人。他的兩手總是在動,手腕到指尖疲軟無力,像鼓手的手一樣。他整個人都惴惴不安、心不在焉,就好像一個忘記了某一重要事情、卻又記不清自己到底忘記了什么的人。

陪在他身邊的是伊莎多拉·鄧肯和庫西科夫。

“也是詩人!比~賽寧這樣介紹他,聲音很小,很沙啞。

庫西科夫是個十分隨意的年輕人,他在葉賽寧身邊顯得很多余。他背著理發(fā)師們喜歡的樂器吉他,但是,看上去似乎不會彈。這次見面之前的幾年,我見過舞臺上的鄧肯,那時她被書寫成奇跡,而有一個記者說:“她天才的身體會用榮譽的火焰把我們燒成灰燼!

可我不喜歡、也不理解脫離理智的舞蹈,我不喜歡這個女人在舞臺上跑來跑去的樣子。我記得,當我覺得半裸的她是因為冷得要命,為了取暖、為了擺脫寒冷而跑來跑去時,我甚至有點難過。

她在托爾斯泰家也跳了舞,事先吃了點東西、喝了點伏特加。舞蹈表現(xiàn)的似乎是鄧肯年齡的負擔與其被榮譽和愛戀慣壞的身體的暴力之間的斗爭。這些話里面并沒有隱含著任何侮辱女性的意思,它們只是說明年老的可惡。

這怎么能說沒有任何侮辱的意思?真的不能同意作者作為男人的觀點,高爾基寫這篇文章時是1926年,那時葉賽寧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而鄧肯卻完全有可能,確切地說是肯定會得到回憶錄的譯文。包括這個搞笑的辯解,說什么沒有任何侮辱的意思。她必須要承受這一打擊,來自她尊為戲劇家和作家的那個人的打擊。新聞媒體時常把這個人的名字和她聯(lián)系在一起:

比如,下面是莫斯科報紙《俄羅斯專頁》(Русский листок)上1905年2月7日的一則報道:

昨天,音樂學院的大廳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觀眾聚集起來看從馬克西姆⋯⋯馬克西姆·高爾基那里來的女士—“光腳女人”伊莎多拉·鄧肯的表演,她用腳尖演繹序曲、夜曲、瑪祖卡舞和肖邦的波羅涅茲舞!

以“裸露大腿”為理想的潮流趨勢的新型“赤足”,“裸露大腿”宣揚的是一種新的舞蹈,表現(xiàn)的是嚴肅音樂—肖邦、貝多芬(Бетховен)、巴赫(Бах)。

歌頌赤足者的人在描繪被迫的“赤足”時,根本想不到會出現(xiàn)美國女人鄧肯式的“自愿的赤足”,而在鄧肯那里,認識和闡釋古典音樂的手段,除了靈魂……還有赤裸的雙足。

一個赤足在地毯上跳貝多芬的奏鳴曲或交響樂、巴赫的賦格曲和肖邦的夜曲的女人—確實是咄咄怪事,驚世駭俗的咄咄怪事。

她蒼老、臃腫,長著一張難看的紅臉,身上裹著磚紅色的裙子,在狹小的房間里旋轉(zhuǎn)、扭曲,把一束凌亂、枯萎的花朵緊緊抱在胸前,沒有任何意義的微笑凝固在那張胖臉上。

高爾基繼續(xù)寫到。

這是一個著名的、被千萬名歐洲唯美主義者、精明的造型美鑒賞者頌揚的女人,站在小小少年一般的、了不起的梁贊詩人旁邊,正是他所不需要的一切事物的完美化身。我這樣說沒有任何成見、沒有任何的憑空想象,沒有。我說的是那個沉重的日子里的感受,那天,我一邊看著這個女人,一邊想:她怎么能夠體會到詩人下面這些感嘆的意義呢?

如果能夠?qū)χ荻盐⑿Γ?

用月亮的嘴巴咀嚼干草該多好!

他這些痛苦的微笑對她來講意味著什么:

我戴高筒帽不是為了那些女人—

心臟因為愚蠢的激情而無力生活—

用金色的燕麥去喂母馬,

它才會好受些,才會減輕煩惱。

葉賽寧與鄧肯說話用手勢、用膝蓋或手肘碰。當她跳舞的時候,他坐在桌邊喝紅酒,不時用眼角瞟她一眼,眉頭緊皺。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的憐憫之情才凝結(jié)成了詩句:

人們喜愛你,玷污你……

可以想象得到,他看著自己的女友就像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雖已習慣、已不足為奇,但仍然讓人感到壓力。他甩了幾次頭,就好像一個禿頂?shù)娜四X殼上的皮膚被一只蒼蠅爬來爬去時一樣。

后來,疲憊不堪的鄧肯跪倒在地,臉上帶著無精打采、模糊不清的微笑,看著詩人。葉賽寧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頭,但是,很快轉(zhuǎn)過身去。這時,我又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或許正是在這一時刻,他心中才迸出了殘酷、悲戚的絕望詩句:

你的眼睛為何如此閃爍藍色的火花?

難道你想打我一個耳光?

……親愛的,我在哭泣,

對不起……對不起……

人們請求葉賽寧朗誦詩歌,他高興地同意了,站起身來朗讀赫洛普莎的獨白。剛開始,流放犯悲慘的呼喊似乎是戲劇性的。

失去理智的、狂暴血腥的混蛋!

你算什么?死亡?

但是,很快我就覺得,葉賽寧讀得非常感人,聽他讀詩難過得想落淚。我不能說他的朗誦是純熟的、精巧的等,所有這些修飾詞絲毫都不能表達出他朗誦的實質(zhì)。詩人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刺耳、令人心碎,而這無比強烈地突出了赫洛普莎冷酷的話語。極度真誠、極其強烈地不止一次而且以不同的語氣重復出現(xiàn)流放犯的一再要求:

“我想見到這個人!”

恐懼之情也傳達得十分到位:

“他在哪里?在哪里?難道沒有他這個人?”

令人難以置信,這樣一個小人兒擁有如此強烈的情感和如此完美的表現(xiàn)力。朗誦的時候,他臉色發(fā)白,連耳朵都變成灰白色的了。他與詩歌節(jié)奏不一致地揮舞著雙手,但就應該是這樣的,詩歌的節(jié)奏難以捕捉,冷酷言語的語氣輕重也有著極其細微的差別。好像他在拋擲這些話語,一句扔到腳下,一句拋得遠遠的,另一句甩到他所憎恨的人的臉上。而且所有的一切:包括沙啞刺耳的嗓音、不正確的手勢、晃動的身軀、閃爍著愁苦的眼睛—都是詩人此刻所處環(huán)境中應該有的那樣。

普加喬夫問了三次的那個問題,他朗誦得令人驚嘆:

“您瘋了嗎?”

—響亮而憤怒;然后聲音略低,但更加激動:

“您瘋了嗎?”

最后,聲音完全低了下去,因為絕望而幾乎喘不上氣來:

“您瘋了嗎?”

“誰告訴您,我們被消滅了?”

他問得非常好,好到無法形容:

“難道靈魂也會像重擔一樣將你壓倒?”

然后稍作停頓,嘆一口氣,訣別一般地:

“我親愛的人們……

我的好—人們……”

他使我激動得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記得我當時說不出任何夸獎他的話語,不過,我覺得,他也不需要那樣的話。

我請他朗誦一遍關于那只七個幼崽被搶走扔到河里的狗的詩。

“如果您不覺得累的話……”

“讀詩我不會累的!彼f,然后又猶豫地問:

“關于狗的詩您喜歡嗎?”

我告訴他,在我看來,他是俄羅斯文學中如此高超而又如此真摯、充滿愛意地描寫動物的第一人。

“是的,我喜歡所有的動物!比~賽寧若有所思地低聲說,但我問他是否知道克洛德爾(Клодель)的“動物樂園”時,他卻沒有回答,用雙手摸了摸頭,開始朗誦《狗之歌》(Песнь о собаке)。一直讀到最后幾行:

眼中潸潸淚流,

仿若一顆顆金星

灑落在雪地上。

聽完這些詩,我不禁想到,與其說謝爾蓋·葉賽寧是一個人,不如說他是大自然只為了詩歌、只為了表達“田野無盡的哀傷”、對世間一切生物的熱愛和人類應有的仁慈之心—比其他一切都更重要的仁慈之心而創(chuàng)造的一個工具。因此,抱著吉他的庫西科夫、跳舞的鄧肯顯得更加無用,極度無聊的柏林勃蘭登堡城顯得更加無用,獨具天才、徹頭徹尾的俄羅斯詩人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更加無用。

可他好像不安而無聊。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鄧肯,大概就像從前撫摸梁贊的少女們一樣,拍了拍她的后背,建議離開:

“去個熱鬧的地方吧!彼f。

我們決定晚上去游樂場。

在玄關里穿外衣的時候,鄧肯開始溫柔地親吻男人們。

“俄羅斯人非常好。”她非常激動地說,“這樣的人—啊哦!沒有……”

葉賽寧笨拙地表演了吃醋的場景,他用手掌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喊道:

“不許你親吻別人!”

我想,他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表明,旁邊的人是外人。

這一年,高爾基住在柏林。

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繼續(xù)講述高爾基和葉賽寧的那次見面。

“葉賽寧來的時候,請叫我一聲!庇幸淮嗡f,“我對這個人感興趣!

決定在菲舍爾膳宿公寓舉行早餐聚會,我們那時在公寓里租了兩個帶家具的大房間。在角上的那個陽臺對著庫達姆大街的房間,按對角線斜著擺了一張長桌子。邀請了伊莎多拉·鄧肯、葉賽寧和高爾基。

非常好的是,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也講述了高爾基前面給我們講過的那一天的情況。比較一下兩人的說法,非常有意思:

……伊莎多拉來了,身上裹著很多淺灰色調(diào)的圍巾、肩上斜披著一塊紅旗一樣火紅的雪紡綢。這一次她很安靜,看上去很疲憊。臉上的妝沒那么濃,充滿了女性美的憔悴面龐,讓人想起了以前的鄧肯。

從女性角度對鄧肯外表的這個評述很重要。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指出了妝容的變化,不過,不排除第一次見面發(fā)生在鄧肯兩次演出之間,眾所周知,她的演出安排緊密,經(jīng)常會有一天三場獨舞表演的情況!因此,完成白天的演出之后,晚上演出之前她出來和葉賽寧一起散散步,是不會洗去臉上的妝的。

……作為早餐的女主人,我對三樣東西感到不安。

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繼續(xù)講到。

第一,是不能讓尼基塔從隔壁房間跑出來,他被藏在那里,一整天不能出來;第二,是并排而坐的葉賽寧和高爾基的談話總是不太和諧。我看得出來:葉賽寧很膽怯,像個小男孩,高爾基在仔細觀察他;第三,不安是早餐的男主人造成的,因為他毫無遠見地一個勁兒地往伊莎多拉的杯子里倒伏特加(喝幾杯這種飲料她根本不當回事)。主人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后果是很明顯的。

“為了俄羅斯革命!”伊莎多拉向著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舉起自己的杯子,咋咋呼呼地說,“聽著,高爾基!我要為俄羅斯革命跳《如果僅僅……》(Seulmentt…)。俄羅斯革命,很好!”[6]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皺著眉頭跟她碰杯。我看出他不大自在。他撫摸著自己的小胡子,彎下腰低聲對我說:

“這位中年女士稱贊革命就像演員稱贊一場成功的初演,她這樣做沒用。”沉默片刻,他又說道,“這女士的眼睛真好看,有才氣的眼睛!

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還指出了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不管怎樣,高爾基還是看到了鄧肯的優(yōu)點。不過,我們當時并沒有在現(xiàn)場,不排除這句話是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為了緩和氣氛臆想出來的。

早餐進行得十分熱鬧和忙亂。喝過咖啡之后,高爾基從桌邊站起身,請求葉賽寧朗誦最近寫的新詩。

葉賽寧朗誦得很好,但是,好像有點過于努力,用力過猛,從而失去了內(nèi)心的寧靜。(我難過地想起莫斯科莫爾恰諾夫卡的那個晚上。)高爾基喜歡這些詩,這我看得出來。他們談得興致勃勃。我看著站在窗邊的他們。他們真是太不同了!一個久經(jīng)考驗、目標確定,正在大步向前,另一個像盲人一樣摸索著前進,跌跌撞撞、驚慌失措、舉步維艱。

這又是一個十分正確的評述,高爾基著作等身,其話劇正在歐洲最優(yōu)秀的劇院成功上演,而葉賽寧的知名度僅限于俄羅斯,他根本不知道西方人會怎樣對待他。再加上不可能用俄語交流,實際上,在柏林那里,恰恰俄羅斯人相對較多,俄羅斯俱樂部、圖書館、報紙等也比較多。但所有這些人對葉賽寧來講都是陌生的。與如今在飯館當伙計的白衛(wèi)軍的見面,差點以災難結(jié)束。有備而來的報紙上刊登著偉大的鄧肯的俄羅斯丈夫的訪談錄,不過他們關心的不是文學,而只是這樁幾乎賠本的婚姻的細枝末節(jié)。在公眾看來,葉賽寧什么也不是,只是正在老去的女舞蹈家的面首。這一切都刺激著葉賽寧的神經(jīng),而敏銳的女作家(納塔利婭·克蘭季耶夫斯卡婭)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正是這種焦躁和不安。

不要看她手腕之外

和她肩上流動的綢緞。

我在這個女人身上尋找幸福,

卻無意中找到了死神。

《唱吧,唱吧?蓯旱募麖椬嘀

(Пой же, пой. На проклятой гитаре…)

莫斯科人早已認為葉賽寧是第一詩人,因此原諒他打碎櫥窗、打架斗毆,這不奇怪。加利亞在回憶錄中如此描寫在綜合技術博物館舉行的詩人大賽:

我們對待葉賽寧的態(tài)度極其幼稚。我們該投誰的票呢?我們羞怯地決定—投葉賽寧的票。我們羞愧,是因為我們不明白我們把葉賽寧當作俄羅斯第一詩人是我們太大膽還是真的正確。但我們還是要投他的票。

可是,忽然—令人大失所望!參加的是各種小人物,葉賽寧都沒有到場。無聊、無趣。我猛然間向左邊的入口一轉(zhuǎn)頭,在下面門口的地方看見了一顆金色的腦袋!我一下子跳起來,喊得整個大廳的人都聽見了:

“葉賽寧來啦!”

馬上開始一陣慌亂與騷亂,響起狂喊聲:“葉賽寧!葉賽寧!葉賽寧!”一部分觀眾對此很氣惱。有個人帶著嘲諷對我說:“怎么,您想聽聽月亮之歌嗎?”我只是粗魯?shù)鼗鼐戳怂痪洌屠^續(xù)和別人一起呼喊葉賽寧。

人們把葉賽寧連拉帶舉地弄到桌子上—不朗誦是不可能的了,無論如何不會放他走。他朗誦的不多,并沒有參加比賽,只是客串一下,但是,很顯然他也不需要參加比賽,很顯然,他,只有他才是第一位的。跟平時一樣,接下來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后來,詩人庫西科夫來了,穿著切爾克斯卡袍,背著吉他,像酒館里的人。”高爾基接著講到。“誰也不認識他,但是他像影子一樣,跟在葉賽寧身后,在柏林到處逛!

鄧肯不得不帶上庫西科夫一塊兒旅行,而且負擔他的全部費用,因為葉賽寧堅持要這樣。

伊莎多拉說想要跳舞,她從身上摘下大半的圍巾,只留兩條在胸前、一條在腹部,還有一條紅色的纏在赤裸的手臂上,像一面旗子,然后,她高高地抬起雙膝,昂起頭,在房間里轉(zhuǎn)著圈奔跑起來。庫西科夫摸索著在吉他上彈出了《國際歌》。她雙手做著敲鈴鼓的動作,在房間里旋轉(zhuǎn)起來,像酒神節(jié)上臃腫、酒醉的女子。觀眾都被擠到墻邊。葉賽寧低下頭,好像犯了什么錯似的。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起了15年前她在彼得堡那充滿激情的舞蹈。天仙一樣的鄧肯!為何時間如此殘酷地對待這個天才而荒謬的女人?

天才而荒謬—有時,葉賽寧也為自己心愛的女人感到難堪。他崇拜鄧肯,崇拜她的舉世聞名,他很高興挽著她的手臂走上一圈,在朋友面前夸耀一番,但是,他聽到的不是贊嘆,而是背后越來越多的鄙夷的議論,不時還有人喝醉了勸他丟下他的老太婆,不要毀了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說她老,她是漂亮、優(yōu)美的女人。只是她滿頭白發(fā)(染料的作用),銀絲勝雪。你知道嗎,她是真正的俄羅斯女人,甚至比俄羅斯所有的女人都更像俄羅斯人。她的心是我們俄羅斯的。

切爾尼亞夫斯基[7]在《相見的三個時代》(Три эпохи встречи)中如是轉(zhuǎn)述葉賽寧對鄧肯的評價。

[1] 保羅·波烈(Поль Пауре,1879—1944),巴黎的高級時裝設計師,世界上最有影響的時裝設計師之一。

[2] 西朵拉(Сидора),葉賽寧對伊莎多拉的愛稱!g者注

[3] 尼基塔·阿列克謝耶維奇·托爾斯泰(Никита Алексеевич Толстой,1917—1994),蘇聯(lián)物理學家、社會政治活動家,俄國著名作家А.Н.托爾斯泰的長子,物理數(shù)學博士、教授。

[4] 帕特里克·鄧肯(Патрик Дункан,1910—1913),伊莎多拉·鄧肯與富商帕里斯·辛格爾的兒子。

[5] 索福克勒斯(Софокл,約前496—前406),雅典三大悲劇作家之一!g者注

[6] 此處原文為法語,用宋黑字體表示,下同,不再標注!幷咦

[7] 弗拉基米爾·斯捷潘諾維奇·切爾尼亞夫斯基(Чернявский Владимир Степанович,1889—1948),俄國詩人、演員,謝爾蓋·葉賽寧在彼得堡的好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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