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5月21日 星期六
因我住在市區(qū),往返不便,學校專門騰出一間屋子做臨時宿舍。縣教育局很重視這次調(diào)動,準備將我作為熱愛教育的典型在全縣教育系統(tǒng)推廣。我得知后,委婉地向秦校長表示了反對,一方面,我歷來排斥這種虛頭八腦的宣傳;另一方面,我的初衷壓根和熱愛教育無關(guān),不想成為那種傻了吧唧的先進人物。
縣教育局知道我搬家,一早派來了車,司機是個半老徐娘,下巴有荷葉般多余的肉。廂式小貨車駕駛室后艙跳下兩名搬運工,我搬的東西不多,兩只標本工具箱、一支魚竿、一些書刊和換洗衣物,一輛小卡足矣(因為周末還回市區(qū),所以保留了住所的基本生活設(shè)施)。平時習慣睡硬床,去二手商店買了一張九成新的木板床,床架是鐵制的,漆了綠漆。另買衣櫥、書桌、樟木箱各一,都是七八成新,舊貨比新家具便宜很多,擦干凈一樣用。
預(yù)付了訂金,說好今天去取,從住處離開,到二手商店提貨。搬運工將床櫥桌箱搬上車,很快到了午飯時間,找了家面館,一人吃一碗走油肉澆頭面。稍事休息,朝陰陽浦駛來。
臨時宿舍本是木匠間,專事對破損課桌椅修修補補,后因噪聲影響到學生上課,搬到操場另一側(cè)去了。由于我要入住,特地將墻面粉刷了一下,有尚未揮發(fā)干凈的石灰水味道。
東西不多,很快安放停當。兩個搬運工爬上車,女司機開車回縣城去了。
墻上有個G形鉤,可能是木匠用來掛鋸子的,剛好可以掛魚竿。打量著簡樸的新巢,發(fā)現(xiàn)少了蚊帳。鄉(xiāng)下的蚊子比市區(qū)毒,蚊香作用不大。老街有家百貨店,去買了蚊帳和配套的竹桿、細繩,回到宿舍將它撐成長方形,大功告成,一身臭汗——雖是周末,折騰了半天有點累,不想回市區(qū)了——去學校簡陋的浴室沖涼,周末沒人燒鍋爐,水壓也不足,冷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流。
匆忙洗畢,回宿舍翻雜志消遣,注意力集中不起來,她的身影在攤開的紙上時隱時沒。
出校門走了一程,出現(xiàn)了分岔,左邊通向西歐陽村,右邊是東歐陽村。
猶豫了一下,朝左拐去。
自從祖母患了老年癡呆,就不太愿意去老宅,每次去特別傷感。我是祖母從小帶大的,可她已完全不認識我,對她來說,祖孫間的往事仿佛不存在了。蹲在那只破竹椅跟前,她還是印象中慈祥的祖母,可除了外形依舊,靈魂差不多已是空殼,就像一具會呼吸的標本。
老宅里住著二叔,父親是長子,有兩個弟弟,二叔在家務(wù)農(nóng),小叔在鎮(zhèn)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當招商經(jīng)理。我進門時,二嬸正在門口用小老虎鉗剪螺螄,二嬸耳有點背,叫了兩聲沒聽見,屋里的二叔倒出來了,莊稼漢走路大步流星,從二嬸身邊經(jīng)過,差點碰翻了螺螄盆,二嬸忙站起來,沖我這不速之客笑出滿口牙齦,說:“曉峰來了呀!
二叔的粗嗓門像條麻繩:“你怎么半年多沒來看奶奶,她白疼你了。”
我不能說不來看祖母的真實原因,只能說單位忙。穿過前房直奔后院,祖母果然還是坐在那把破竹椅上,腳邊是小花壇,種著月季和薔薇,空余的泥地栽著蔥,農(nóng)家不浪費土地,哪怕花壇這樣的閑情之處,也要見縫插針。
祖母看著我,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搬張小板凳,坐在她身邊,她不認識我,也是親愛的祖母。握住她左手,手背的皮膚像蛇蛻一樣干硬,她有時看我一眼,說句沒頭沒尾的話,使我產(chǎn)生認出我的錯覺。可她眼神里沒有內(nèi)容,完全失憶了。
天色將暗,堂弟歐陽曉雷夫婦領(lǐng)著剛上小學的兒子小東子回來了——曉雷和我同年,月份比我小,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就把同村一個姑娘肚子搞大,奉子成婚了——侄子看到我,奔過來說:“大伯,昨天在學校看到你和秦校長在一起,沒敢叫你,回來和我爸說,他還不相信呢。”
我回頭問曉雷:“不相信什么?”
“我聽小東子說哥來了,就等你來吃晚飯,一直沒來,心想肯定是認錯了,到家門口了,怎么會不來呢!
“自己大伯怎么會認錯呢,我說肯定是大伯,你就打我。”小東子委屈得快哭了。
“就算小東子看走眼你也不能打他呀,你這爸當?shù)糜悬c霸道!蔽艺f。
“我沒打他,他沖我瞎嚷嚷,非說你去了他們學校,我嫌煩就在他頭上掀了一下!
“那就是動手打了,你得向小東子認錯。”
我在堂弟面前有點威信,他見我這么說,就朝小東子嘿嘿一笑:“你沒看錯,是你大伯,不過我那可不算打你,你別看大伯來了就來勁。”
弟媳在一邊數(shù)落曉雷:“你這人脾氣壞,手還快,昨天給小東子那巴掌可沒道理。”
二嬸招呼吃晚飯了,我將祖母攙扶起來,因為長年不動,她下肢沒有力量,走得非常慢。
祖母忽然把頭轉(zhuǎn)向我:“是曉峰啊,你爸來了么?”
一旁的曉雷看著我:“她認出你了!
我趕緊回答:“奶奶,爸有事沒來!
祖母哦了一聲,我手里一沉,聽到了胳膊脫臼的聲音,曉雷上來扶,來不及了,祖母像一只垮掉的座鐘塌了。
手里拿著彈弓的小東子叫起來:“老奶奶不好了,老奶奶不好了!
二叔、二嬸從灶披間奔過來,祖母已經(jīng)走了。
5月24日 星期二
從周六通宵守孝開始,整整三天沒好好休息。
住在鎮(zhèn)上的小叔當晚就來了,父親第二天中午趕到,一個人來的。
前房布置成了靈堂,祖母穿著生前親自選定的壽衣躺在門板上,藏青色對襟褂子,像一個民國老嫗。白布是三個兒子一起給她覆上的。按風俗,一般就不再揭開了。
父親和兩個叔叔在商量祖母后事,我和小輩們折錫箔元寶。前來祭奠的人越來越多,有親屬也有鄉(xiāng)親,祖母臨終前的那句“你爸來了么”傳開了,一個老年癡呆患者彌留之際的靈光一現(xiàn),令大家十分感慨。我相信祖母那一刻是清醒的,她認出了我,她或許就在等長子長孫去看她,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氣。
親友們也同意這個說法,老太太走得舒心,挺圓滿。
父親情緒有點低落,顯然老母親的遺言讓他深感愧疚。不過這完全是個意外事件,誰知道祖母臨走之前會來這么一句呢?兩個兄弟勸慰他:“大哥,別難過了,八十歲也算喜喪了!
看著門板上的祖母,白布下的她好像縮小了一號。一早,二嬸去民政局注銷戶口辦死亡證明。下午,殯儀車就將遺體拉走了。
周日,繼續(xù)通知親友,接待吊唁,分頭做喪禮的前期準備,堂弟和我去鎮(zhèn)上的飯店定了豆腐飯。
在小路的岔口我和堂弟告別,向東歐陽村走去。
歐陽世閣家門前,那只叫扁豆的大黃貓無精打采地蜷縮在門口,肥得有點不像話,若不是寵物而是一只豬,早就被宰殺了。
焦小蕻見戴著黑袖的我,有點訝異,我告訴她明天祖母大殮不能去學校上課,因為不認識秦校長家,麻煩她代為請兩天假。
她輕聲說:“我會帶到的,節(jié)哀!
說著,把門輕輕掩上。
周一上午,祖母的追悼會在縣殯儀館舉行,親朋好友來了好多,外省能趕來的也來了,衛(wèi)淑紅當然也來了,以長媳身份站在父親邊上。這種場合,大家都很有分寸,我很有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她也沖我笑了一下。
哀樂響起,女眷先開始哭,小孩跟著哭。男人們少有號啕的,父親嘴唇哆嗦,默默流淚。我也是,眼淚懸在眼眶,強忍著不哭出聲來。男人太喜歡死扛了,一種壓抑情緒的奇怪生物。
身的原因。她是誰?她知道師傅一輩子的癡情么?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一只裝試劑的小玻璃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是灰綠色的膏劑,側(cè)在光線下,換一個角度,則呈現(xiàn)出淡金色。旋開瓶蓋,一股很難描述的異香把鼻翼撐開。一個閃念讓我一激靈,難道防腐劑仿制成功了?我在抽屜里翻動,沒發(fā)現(xiàn)其他線索。再去翻那本書,師傅在扉頁寫了一段留言:
用裸白鼠做試驗,喂食后很快死亡,空氣中存放半年皮膚沒有變化。留一瓶給你做紀念,配方我?guī)ё吡,留在世上的話,標本制作這門手藝就失傳了,我仿制它,沒任何功利目的,只想證實一下古人的智慧。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