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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娃

救援后

我替她拉起外套的拉鏈，戴上兜帽，然后我們一起走進芝加哥的凜風(fēng)里�！艾F(xiàn)在我們得快點兒了�！蔽艺f。她點點頭，但是并沒有問原因。我們朝著詹姆斯的 SUV走去，一路上狂風(fēng)幾乎要把我們吹倒了。他的車停在六英尺（約 1.83米）遠的地方，當(dāng)我去抓她手肘的時候，唯一確信的是，一旦我們中有一人跌跤，那么兩個人都會摔倒在地。那是圣誕過后的第四天，停車場被一大片冰層覆蓋。我努力替她遮擋凜冽的寒風(fēng)，把她拉向我，用胳膊環(huán)住她的腰以保暖，盡管我的身體甚至比她還嬌小，這種事讓我做必然會可悲地失敗。

“我們下周就回去�！碑�(dāng)米婭爬進后座時，我對她說。為了蓋過咔嗒的摔門聲和系安全帶聲，我的嗓音有點大。收音機朝我們大吼大叫，汽車引擎在這種嚴(yán)寒天氣里垂死掙扎。米婭畏縮了一下，我請求詹姆斯把收音機關(guān)了。米婭在后座里很安靜，她凝視著窗外，看著車輛。其中的三輛車像饑餓的鯊魚一樣包圍著我們，車上的司機八卦又貪心。有一個人把相機舉到眼前，閃光燈令人目眩。

“真見鬼，在需要的時候警察都跑哪兒去了？”詹姆斯自言自語道。然后他摁響了喇叭，直到米婭抬起雙手捂住耳朵，不愿聽到那可怕的聲音。照相機又開始閃起快門。那些車輛在停車場里閑晃，引擎發(fā)動著，排氣管外煙霧彌漫，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米婭抬頭見我正看著她�！澳懵牭轿艺f的話了嗎，米婭？”我語氣和藹地問她。她搖搖頭。我?guī)缀醵寄苈牭剿�腦海里充斥著的那個討厭聲音：克洛伊，我的名字叫克洛伊。她的藍眸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眼眶泛紅，強忍淚水。米婭回來之后我就常常這個樣子，盡管詹姆斯總在那兒提醒我保持冷靜。我努力試圖理清這一切，把微笑掛在臉上——有點強顏歡笑，但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我心中默念著一句話：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回家了。我小心地限制著米婭的行為，不確定她需要多少私人空間，但絕不愿給予她過度的自由。我能從她的每個手勢、表情和站姿里看出病態(tài)，她不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充滿自信的米婭。我明白，她經(jīng)歷過很可怕的事情。

不過我很想知道，她是否能理解我也在遭受著些什么呢？

米婭別開了眼�！跋轮芪覀円�回去見羅茲醫(yī)生�！蔽艺f。她點頭回應(yīng)�！笆侵芩摹！�

“幾點？”詹姆斯問。

“一點�！�

他單手查了一下智能手機，然后告訴我，我得一個人帶米婭去赴約，他有一個審訊必須出席。另外他還說，他相信我能獨自解決這事。我告訴他我當(dāng)然可以處理，但是我靠過去在他耳畔輕聲說了句：“她現(xiàn)在需要你。你是她的父親�！蔽姨嵝阉�，這是我們商定好的事情，他當(dāng)時做過保證。他說他會盡力而為，但我對此非常懷疑。他認(rèn)為他應(yīng)該嚴(yán)格遵守工作日程，無法為這種家庭危機抽出時間。我能看出這一點。

我們沿 94號州際公路一路飛馳著開離城市，米婭坐在汽車后座里凝視窗外掠過的景象�，F(xiàn)在大約是星期五下午三點半，新年的周末路況非常糟糕，我們不得不停下等候。在高速公路上，汽車以龜速緩慢向前挪動，每小時不超過三十英里（約 48.28千米）。詹姆斯對此毫無耐心。他緊盯著后視鏡，等著狗仔隊的再度出現(xiàn)。

“這么看來，米婭，”為了打發(fā)時間，詹姆斯開口道，“那個研究神經(jīng)病的說你得了失憶癥？”

“噢，詹姆斯，”我懇求道，“拜托了，現(xiàn)在不要說這些�！�

我的丈夫并不愿等，他想要弄清真相。米婭回家才剛一周，跟我和詹姆斯住在一起，因為她還不適合獨自生活。我想起了圣誕節(jié)那天，疲憊不堪的栗色汽車慢吞吞地載著米婭開進車道時的情形。我記得當(dāng)時那個一貫冷漠而持重的詹姆斯一反常態(tài)地沖出前門，第一個去迎接她回家。在落滿積雪的車道上，他伸出胳膊摟住那個憔悴的女子，仿佛在這些漫漫長日中哀痛不已的并非是我，而是他自己。

但自此以后，那一瞬間的如釋重負煙消云散，失憶的米婭漸漸變得令詹姆斯厭倦，仿佛她只是他越堆越高的案頭里的又一個案件，而不是我們的女兒。

“現(xiàn)在不說，那什么時候說？”

“晚點再說吧，求你了。而且那位女士很專業(yè)，詹姆斯。”我強調(diào)，“她是一名心理醫(yī)生，才不是什么研究神經(jīng)病的�！�

“好吧。米婭，心理醫(yī)生說你得了失憶癥�！彼�重復(fù)道，但米婭并沒有回答。他從后視鏡里看著她，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用目光將她囚禁起來。有那么一瞬間，她曾努力抬眼注視回去，但稍后視線就落向了自己的雙手，全神貫注地盯著上面的一小塊疤痕�！皩Υ四阌惺裁聪胝�?wù)劦膯�？”他問�?

“她也是這么告訴我的�！彼�說。我記得醫(yī)生的話，在那間令人不快的辦公室里，醫(yī)生坐在我和詹姆斯對面（米婭被帶去等候室里翻閱過期的時尚雜志），逐字逐句地向我們解釋教材中對“急性應(yīng)激障礙”的定義，這個詞唯一能令我想到的只有那些可憐的越南老兵。

他嘆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到詹姆斯認(rèn)為此事難以置信：她的記憶居然會消失不見？“那么，這是怎么辦到的呢？你記得我是你父親，也記得她是你母親，但你卻認(rèn)為自己的名字叫克洛伊。你知道自己的年齡和住址，還知道你有個姐妹，但你卻完全不知道科林·撒切爾是誰。你真的不知道你過去三個月去了哪里嗎？”

我插嘴維護米婭說：“這叫作選擇性失憶癥，詹姆斯�！�

“你是說她會有選擇地記住她想記住的事情？”

“不是米婭要這么做，而是她的潛意識或無意識——諸如此類，替她這樣做了，把痛苦的想法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這不是她所能決定的事情，而是她的身體要幫助她去應(yīng)付�！�

“應(yīng)付什么？”

“整件事，詹姆斯。發(fā)生的一切事�！�

他想知道我們要如何解決米婭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但我建議道：“給她些時間，我想。還有治療、藥物和催眠�！�

他對催眠和失憶癥這種事當(dāng)真嗤之以鼻。“什么藥物？”

“抗抑郁藥，詹姆斯�！蔽一卮�。我轉(zhuǎn)身拍拍米婭的手，說道：“也許她的記憶永遠不會恢復(fù)，但那樣也不要緊。”我看了一會兒她的模樣，她就像是鏡子里的我自己，但是更高挑更年輕。她和我不同，光潔美麗的肌膚遠離皺紋侵蝕，濃密暗金的長發(fā)尚未染上銀霜。

“抗抑郁藥要怎么幫她想起來？”

“它們會讓她感覺好點兒。”

詹姆斯的缺點之一就是他永遠那么直言不諱。“真該死，夏娃，如果她不能記起來，那么還有什么可難過的？”他問。我們望向窗外，視線游離在往來車輛中。我想談話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