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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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鐵列克提那寧靜的夜晚,杜修賢的思緒又回到了西花廳,回到了他的童年時代……冥冥之中他相信總理不會忘記他
杜修賢的人生悲劇像波折號畫到新疆伊犁和蘇聯(lián)接壤的邊疆小鎮(zhèn)——鐵列克提。
當杜修賢看到旖旎的邊疆景色時,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造反派們?nèi)绱?ldquo;大方”,將一個“特務(wù)”、“間諜”放在一抬腳就出國的國界線上,真算得上是能和歷史諸多名將大家流放相媲美的寬大政策。來到這里的幾位記者幾乎一脈相承走過那段“打倒在地”的痛苦歷程,殊途同歸!
輕松、調(diào)侃、歡笑又重新回到他們中間。
他們騎馬、打獵、野炊、釣魚……這是紅墻里所不能想象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似平靜的流水。國界線也似乎平靜地在腳邊延伸。有的時候他們還真的忘記身旁是一條用歷史血脈和淚跡編織的國界線。
草原之夜如此寧靜。杜修賢又開始了日漸沉重的思念,久久不能合上眼睛,遙遠沉重的過去向他慢慢走來……
他出生在陜北米脂縣城。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盤膝坐在炕頭,手里是兒女身上永遠縫補不完的破衣爛衫,母親也常出門,她有一手好針線,常到有錢人家做針線活,得來一點工錢,籌劃全家人的油鹽醬醋和針線布頭。
父親在小小米脂城里,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了,打了一手好算盤。祖上曾是個大戶人家,不知在哪一脈蔫了香火,漸漸地敗落下來。到父親這輩除窮得還剩下認識幾個字外,幾乎一無所有。
兄弟們無法捆在一起。父親排行老小,分房屋家產(chǎn)輪不到他的名下就光了。只好和母親租破爛不堪卻很便宜的土壘房住,生下了哥哥、姐姐和他。
父親的算盤已系不住他們兄弟姐妹不斷增長的嘴,哥哥姐姐五六歲就上街拾菜葉和瓜皮,充填家里飯鍋的容量。鹽水煮菜葉,鹽水煮瓜皮,他幾乎記不起來白面饅頭的模樣,更不要說回味它的滋味了。
當杜修賢大一點的時候,他也像哥哥姐姐那樣,提著籃子,走上街頭。
米脂的街,是用青石板鋪成的,顯得有厚重的歷史感和文化的韻味。
米脂的城,一半在山上一半在山下,山上是窯洞,山下是磚房,貧富界限幾乎是一目了然。
街西邊的房子門面朝街洞開,放著各種只有富人才買得起的商品?烧驹谶@里,只要一仰臉望望山梁上密密麻麻的窯眼,就知道這世上有多少窮人。
陜北的夏日,驕陽似火烤灼著大地。
西瓜堆旁,他汗流滿面立在灼人的陽光之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每一張瓜汁四溢的大嘴,極有耐心地等待瓜客們啃空最后一口。就在他們放棄瓜皮的剎那間,他的籃子便準確無誤地接住那片甩落的瓜皮。幾十年后,他細細回想當時的情節(jié)——攝影時專注等待瞬間的耐性和對瞬間反應(yīng)那么準確,是不是從那個時候就已開始磨礪出來了?
他雖然口訥,但動作敏捷、機靈,手腳麻利,籃子里的瓜皮往往比其他窮孩子要滿得多。
1937年,他11歲。窮山惡水的土坳里幾乎與世隔絕,好像戰(zhàn)爭與這個世界相隔很遠。但自從他的哥哥被征兵去了南方的抗日前線,他們家就開始感受到日本侵略者的威脅;蛟S那時他還根本不懂戰(zhàn)爭的含義,并不知道父母是如何在窮日子里牽掛自己的長子。終于有一天,一封來自長沙的“光榮信”,徹底擊碎了父母的牽掛。哥哥在長沙會戰(zhàn)中戰(zhàn)死。母親幾乎塌了精神支柱,把眼睛都哭壞了。她整夜整夜地哭啼……每當看見母親一個人在山坡上燒紙哭訴時,他內(nèi)心就涌上一種仇恨,一種失去親人才有的切骨之恨。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李自成故鄉(xiāng)的水土,好像特別能壯漢子們的身坯。他長得瘦高,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男兒的血性迅速催化他的雄心——我要自謀生路去掙大錢。
這個愿望一天比一天強烈。
由于貧窮的生活所迫,有一天,他終于離家出走。
14歲的他,走上這條不知漂泊何處的路。那心情那痛楚那苦澀那孤獨根本無法用白紙黑字表達清楚。
那一夜,他竟然赤腳走了四十多里地。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大悲大苦的路上竟走出了一個嶄新的人生。
天放亮了,晨靄里,他看見遠方有城墻的影子。
走近一打聽,是綏德縣,和米脂鄰近的一個縣。
他又饑又渴,雙腳火辣辣地痛。
他忽然驚奇地看見幾個穿灰色制服的人走了過來。咦,什么兵?
是不是紅軍?他曾在米脂城里見過,聽說是窮人的軍隊,他走上去向他們打聽:“你們是什么兵?”
“八路軍,共產(chǎn)黨的軍隊。”
“八路軍和紅軍一樣嗎?”
“一樣,以前是紅軍,現(xiàn)在打日本鬼子,改成八路軍。”
一線曙光在心里猛然騰升:“我能當紅軍嗎?”
“那你到毛澤東青年干部學校試試,那里正在報名呢。”
只要有飯吃,去哪兒都行。當時他不懂得革命道理,只要有飯吃不餓肚子便會得到最大的滿足。
他終于弄清了要去的地方,傷心地垂下了頭:“我沒有錢上學。”
他們先是一愣接著仰頭大笑:“傻兄弟,這是窮苦人的學校,是不收錢的學校。”
有這事兒?他驚奇地看著不遠處人聲鼎沸的報名處。
他隨著教員的指頭在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著自己歪斜的筆畫,心里就有一種好夢難圓的惴惴不安。
教員的指頭又指著下一欄,叫填寫父母的姓名。他僵然了,赧顏不語。
“不識字?……小兄弟!你不夠?qū)W校招生的標準,過幾年再來,好嗎?”
他紅著眼圈,依依不肯離去。
“小同志,你愿意在這里掃地打水當勤務(wù)員嗎?”一個戴眼鏡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注視著他。
“我都會做。先生,我給人家扛過活,能做許多許多的活計,先生,留下我吧!”
“叫同志,革命隊伍里不叫先生。”
“同……同志,讓我留在這……革命隊伍里,我會干好勤勤……務(wù)員。同志,留下我吧。”他急切地使用剛學來的新詞句,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懇求這位教員,這是最后的希望。
他終于留在學校里當勤務(wù)員了。
如果那次他被拒之門外,真不知會漂泊到何時何地?他的人生道路會是怎樣?
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會有讀書識字的一天,能懂得革命道理,懂得知識,懂得許多上輩人聽說都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被“窮”的苦悶抽打的靈魂,現(xiàn)在豁然開朗了,仿佛打開一扇天窗。
1940年的夏天,正巧,學校里的一位教員生了重病,要到延安治療。病人去延安需要有人護送,學校領(lǐng)導問他:
“二百多里的路,靠雙腳走,行嗎?”
“行!”
堅強自信和成熟,贏得了學校的放心,終將這副重擔擱在了他的肩上。
馬一前一后擔著用席子扎成的“架窩子”,病人躺在上面。
他們上路了。
延安——革命的圣地,它在向他招手,他感覺到了。
他看見了延河邊的寶塔山。激動、興奮沖擊著每一根疲勞的神經(jīng),渾身的血呼呼直奔。就連奄奄一息的教員也雙目生輝,像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一樣,病自然也就好了三分,竟奇跡般地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
將病人送進延安總醫(yī)院后,他按照學校的吩咐,到中央出版發(fā)行部報到,據(jù)說他們那里缺人手。
他被分配在中央出版發(fā)行部青年隊工作,還是勤務(wù)員的工作。
不多久,他又調(diào)到新華書店當勤務(wù)員。日復一日地推移,頭頂上的“員”也隨之不停地變動,通訊員、書店店員、書店管理員……
新華書店的對面是十八集團軍總政治部宣傳部的電影團,在那兒還開了個小小的攝影室。
他常去玩,漸漸地他迷上了攝影。神奇的照相機好像有著無窮魅力,老是牽著他的腿去和它“相會”。時間一長他萌動著一種愿望,有朝一日也能擁有一部照相機,“咔嚓”、“咔嚓”照下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
愿望在1944年初實現(xiàn)了。
他參軍進了八路軍電影團,成為一名學攝影的新兵。
吳印咸當時是電影團團長,也是他們的老師,他有了一部德國“蔡斯”相機,后來又有了一部蘇聯(lián)老大哥的相機。
他癡迷了,從沒有什么東西像這樣讓他著迷過,仿佛每一個畫面都有著永不褪色的魅力。
攝影之路在腳下延伸……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吳印咸和學員分別了,他去了東北戰(zhàn)場,而杜修賢則隨十八集團軍上了西北戰(zhàn)場。
戰(zhàn)爭鍛煉人,也鍛煉了他的拍攝技術(shù)。
全國解放時,他已是一個熟練的攝影記者了,后來在蘭州軍區(qū)畫報社當了攝影組的副組長。他的官當?shù)貌⒉缓,但照片還是很有出息的,報刊上常有它醒目的一席之地。
自從那時到現(xiàn)在,歲月在手指間流逝走了,他也經(jīng)過了很多的大風大浪。但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像“文化大革命”這樣風浪,他常常感到委屈、困惑、迷茫。他的心老是在遙遠的中南海里徜徉來徜徉去……冥冥之中他看見了無數(shù)熟悉的臉龐。“總理不會忘記我,他一定會幫助我擺脫困境。”他從心靈深處發(fā)出吶喊。他沒猜錯!自從發(fā)落新疆,在周恩來身邊消失后,周恩來就一直沒有專職攝影記者跟著,他多次向新華社的記者打聽杜修賢的處境,聽說他很頑固,拒不交代問題,解放不出來。周恩來深深地嘆了口氣,嚴肅的眼神里擠出無可奈何的焦灼。其實他心里為杜修賢的死心眼憂愁,他希望杜修賢能早一點解放出來,好早日回到他身邊工作。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問記者:老杜的問題搞清了嗎?你們搜出竊聽器了嗎?沒有?沒有還扣著人家干什么,解放出來好叫人家早點工作嘛。他有拍攝經(jīng)驗,壓著不用是浪費人才啊!當他聽說因為杜修賢態(tài)度不好而得不到原諒時,就說:“他就是這個脾氣,耿直,說話沖,有點驕傲。但不能老是揪著不放,要給人家機會改正嘛!你們回社里轉(zhuǎn)告我的意見。”
這時的杜修賢正在國界線上“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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