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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我煎熬般地等了一個星期,直到一個星期四母親說她有事要辦,要晚點(diǎn)來接我。一整天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像是即將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戰(zhàn)士。
  
  兩點(diǎn)三十五,下課鈴響了。不搭校車的孩子們匯集在磚砌大樓前,像是錦簇的花團(tuán)。我來這個學(xué)校已經(jīng)六個月了,我不屬于任何群體,所以我溜走時也沒有人注 意到我。那時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不需要簽名,也沒有家長志愿者在下班時間義務(wù)巡邏,沒有安珀警戒;那個時候,似乎只有我的父親執(zhí)著于那些可能發(fā)生在小女孩身上 的事。
  
  商店里,我仔細(xì)地挑出那個杯子,一路雙手捧著走到收銀臺。我數(shù)出三美元九十九美分,全都是兩角五分的硬幣。我的手指因為緊張都變得笨拙了起來。
  
  店員是個老奶奶,問我是不是叫安娜貝拉。
  
  有一剎那我都說不出話來,我?guī)缀跸肱艹鲞@個商店。我不能是安娜貝拉,我不是安娜貝拉。事關(guān)緊要,我的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過。
  
  “送給一個朋友的。”我終于小聲擠出幾個字。
  
  老奶奶很和善地朝我笑了笑,用層層疊疊的保護(hù)紙將我的寶貝包了起來。
  
  出了商店,我把杯子塞進(jìn)背包,放在課本旁邊,然后回到了學(xué)校。過了一會,母親開著新買的二手旅行車來了,車后放著食品、雜貨,手指在方向盤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
  
  一陣鉆心的罪惡感向我涌來,我肯定她的目光穿過我背包的藍(lán)色皮革,直視著我的杯子,她十分清楚我都干了什么。
  
  但是,母親只問我這一天過得怎么樣。我說,“很好”,然后爬上她旁邊的座位。她沒有看我的包,沒有問起杯子的事,她只是開車回家了。
  
  我把這個粉紅色的杯子藏到我壁櫥里最高一層架子上一堆穿不上了的衣服后面,晚上當(dāng)父母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的時候再偷偷地拿下來。我會把它帶到床上,藏在被 子下面,在手電筒的光線下欣賞它粉紅的、珍珠般的光澤,我會用手指尖輕撫上面那些凸起的小花、蝴蝶和小貓,但多數(shù)時候,我會撫摸著那個名字,一遍又一遍 地。
  
  安娜貝拉,我的名字是安娜貝拉。
  
  大約六個星期后,母親發(fā)現(xiàn)了它。那是個星期六,父親還在工作,我想我是在客廳看著動畫片,母親想收拾下房子,于是拿下那堆舊衣服準(zhǔn)備去二手商店賣——我們大多數(shù)東西也都是在那里買的。


  
  她沒有尖叫,沒有大喊。事實上我想最后引起我警覺的反而是安靜,那種完全的、絕對的安靜,沒有了平日里母親在小公寓里走來走去、疊放洗好的衣服、開關(guān)碗櫥的門和收拾鍋碗瓢盆的那種不絕于耳的窸窣、嘩啦。
  
  我從金色的粗呢地毯上爬起來,母親拿著我的寶貝出現(xiàn)在房門口,她看起來很吃驚,但是很鎮(zhèn)定。
  
  “這是別人給你的嗎?”她靜靜地問我。
  
  我沒有說話,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我搖了搖頭。
  
  “那它怎么來的?”
  
  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跟她說我的故事,我用腳趾蹭著地毯,說:“我看見它,覺得……覺得很好看。”
  
  “你偷的嗎?”
  
  我立刻搖了搖頭:“我把牛奶錢省下來了。”
  
  “哦,安娜貝拉……”她很快用手捂住了嘴:是要顯示她的震驚,甚至害怕?還是要掩蓋剛剛說出我名字的不可饒恕的罪惡?
  
  我不確定。但她隨即張開了雙臂,我跑向她,緊緊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來,聽見母親叫我真實的名字感覺真的太好了。我很懷念從她嘴里聽到自己名字的感覺。
  
  父親回家了。看到我們像同謀者一樣在客廳摟在一起,杯子還在母親手里,父親立即勃然大怒。
  
  他從母親手里一把奪過那個粉紅的瓷杯,在空中搖著,咆哮著說:
  
  “這到底是什么?”
  
  “我并不想——”
  
  “陌生人給你的嗎?”
  
  “不,不是——”
  
  “她給你的嗎?”他指著母親,似乎她比陌生人還要糟。
  
  “不是——”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以為這是場游戲嗎?你以為我放棄了麻省理工的職位,住在這個臭烘烘的垃圾場一樣的小公寓里是為了某場游戲嗎?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什么話也說不出,我只是盯著他,雙頰通紅,睜大了眼,真想找個地方逃走。
  
  他又轉(zhuǎn)向母親。“你知道這個?”
  
  “我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的。”她平靜地說。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似乎是想要安慰他:“拉塞——”
  
  “哈爾,我的名字是哈爾!”他甩開了她的手,“老天,你差不多和她一樣不懂事。好吧,我知道如何讓這些結(jié)束。”
  
  他沖進(jìn)廚房,呼啦打開電話下的抽屜,拿出一把錘子。
  
  “索菲婭,”他聲色俱厲,盯著我說,“過來。”
  
  他讓我在餐桌邊坐下,將杯子放到我面前,遞給我那把錘子。
  
  “砸了它。”
  
  我搖搖頭。
  
  “砸了它!”
  
  我又搖了搖頭。
  
  “拉塞……”母親哀怨地乞求著。
  
  “該死!索菲婭,你要砸碎那個杯子,否則你就坐在那兒不準(zhǔn)起來。耗上整個晚上我也不在乎,你要拿起錘子砸了它!”
  
  沒有耗上整個晚上,只到了凌晨三點(diǎn)。當(dāng)我最終砸了它,我沒有哭。我用雙手拿起錘子,仔細(xì)端詳著我的目標(biāo),然后使出全身力氣砸向它,桌子也被我敲掉了一大塊。
  
  父親和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我倆差異太大,而是我們太過相似了。即使那時,也是如此。
  
  當(dāng)你還是孩子時,你需要父母無所不能,這個萬能的破浪神會永遠(yuǎn)保護(hù)你的安全。然后,等你到了青春期,你需要父母有些盲點(diǎn),因為這似乎是你掙脫他們、塑造自我的唯一途徑。我現(xiàn)在三十二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需要我的父親失去理智。
  
  這個想法是從父親的過早離世開始的。事實證明,在他小心翼翼地警惕著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戀童癖、強(qiáng)奸犯、連環(huán)殺手之后,最后置他于死地的不是任何惡魔,而 是一個過度勞累、英語說不流利的出租車司機(jī)。這名司機(jī)在威脅著要控告市政沒有為“大挖掘”施工工程做出合適的繞道標(biāo)記而導(dǎo)致了這起令人驚愕的事故,并導(dǎo)致 了該司機(jī)脊椎損傷以至于喪失了勞動能力之后,就再沒出庭受審過。
  
  我開始想,如果我的父親終其一生都在害怕錯誤的事情,那么這只是個小小的問題——去想想到底有沒有什么讓他害怕的。
  
  如果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惡魔,沒有那個在街上等著抓住小安娜貝拉•格蘭杰的變態(tài)殺人狂怎么辦?
  
  學(xué)者們常因為他們聰穎而脆弱的頭腦聞名,尤其是數(shù)學(xué)家。如果這一切都是父親腦中的臆想又怎么辦?
  
  事實是,回首我們逃亡的那些日子,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任何異常,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盯著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哪輛車慢下來,里面的司機(jī)仔細(xì)打 量我,我從來、從來沒有感覺到過威脅。并且,我想過,相信我,每次我回家看到收拾好的五個行李箱堆在大門口時,我都想過這個問題。這次又是哪里不對了?我 又犯了什么罪?但我從來沒有得出過答案。
  
  我的父親在進(jìn)行一場戰(zhàn)斗,瘋狂地,強(qiáng)迫癥一般地,全身心投入著。
  
  我和母親只是一路隨行。
  
  當(dāng)我穿過另一個人群擁擠的地鐵站,走過充滿無數(shù)潛在危險的街道重又安全到達(dá)目的地時;當(dāng)我踏上樓梯,步入迅速襲來的黑夜時;當(dāng)我又一次離開和回到我在北城區(qū)的小公寓時,我又想到這個問題。
  
  我的腳步輕快又堅定,下巴高昂,肩膀舒展。我不僅僅是向潛在的路賊示威,我也是真的為回家而高興。我期待看到我的狗:貝拉。我知道獨(dú)自在家被關(guān)了一整天后,她肯定也很想見到我。
  
  我們很可能會沿著水濱跑上一會兒,即使天色已晚而這又是個犯罪猖獗的城市。我們會跑得很快,我會帶上一把泰瑟槍,但我們還是會去的,因為貝拉和我都喜歡跑步,你能怎么辦呢?
  
  我活著,我還年輕,很難讓我不暢想未來。我想有一天我的生意能擴(kuò)大,或許會雇上兩三個店員,租一間像樣的辦公場地。不光是縫紉,我對色彩和空間有天賦,我想著參加室內(nèi)設(shè)計的課程,打造我自己的瑪莎•斯圖爾特小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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