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艷芒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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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個(gè)日子里,她總喜歡沉浸在黃昏的美夢中,順著風(fēng)的方向,攜一絲斜陽的靦腆、握一縷晚霞的清愁。漫無目的地四處閑走,看初夏水光瀲滟、芬芳遍野,見證日升日落,聆聽花鳥絮語?吭谒募珙^托腮凝望云卷云舒,嘴邊泛起微微的笑意,心中自是愜意萬千。
看,遠(yuǎn)處長亭邊,稚童滿懷期望地捧著風(fēng)箏,在初夏溫潤的掌心里放飛夢想,一切的一切,在她眼里,都變得萬般美妙,萬般溫馨,令人心曠神怡。畹華唱紅了整個(gè)北京城,他的名氣如日中天,不僅超越了當(dāng)年“菊選”狀元朱幼芬和榜眼王蕙芳,更將“伶界大王”譚鑫培和“國劇宗師”楊小樓比了下去。戲迷們、票友們都被他曼妙的身段和清麗的唱腔所折服,無論他走在哪里,掌聲和鮮花總是伴隨左右,便是她,也覺得他漸漸變得模糊神秘起來。帶著些許醉意,她斜睨了一眼挽著她胳膊走在護(hù)城河畔的他,卻從他溫柔細(xì)膩的眼神中讀懂了他的淡泊寧靜,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原來,他一直都是低調(diào)的,與世無爭。
她喜歡這樣的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唱紅了,身上也不見一絲驕矜之氣,這在梨園界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當(dāng)年,有著“六場通透”之稱的大伯梅雨田才華橫溢,無論文場的胡琴、月琴、三弦,還是武場的單皮鼓、大鑼、小鑼,都得心應(yīng)手。卻因生性孤僻高傲,常與合作的演員鬧不愉快,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她打心底為畹華沒因?yàn)槿〉靡稽c(diǎn)成就就變得眼高手低而感到萬分欣慰。畹華的路還長著呢,有一個(gè)好脾氣對他將來的發(fā)展是至關(guān)重要的。只要他這樣持之以恒,就一定能夠超越祖父梅巧玲,成為京劇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她真的希望畹華成為祖父第二嗎?
她愛他,癡癡地愛著。如今,這份愛里卻又多了一分欽佩與仰慕。每每看著他在戲臺上精彩的表演,聽著他為臺下眾多癡男怨女唱出了那“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山盟海誓,唱出了那?菔癄、無怨亦無悔地癡情等待,她總能和觀眾一樣深深感受到他身上那種無與倫比的魅力。已經(jīng)是1913年了,大伯去世快有一個(gè)年頭了,她亦為他生下了女兒五十,可祖母陳氏在大伯靈前囑托她的那些話依然響徹在耳畔。祖母說,要她看著他,不要讓他像公爹梅竹芬一樣賣命地唱戲,然,她真的能阻止得了他嗎?還有,她真的想過要阻止他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唱戲就是畹華的命,要他馬虎了事地應(yīng)付,對事事追求完美的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就算丟了性命,他也不會馬馬虎虎地唱戲。三年多的夫妻生活,讓她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是一個(gè)做事極其認(rèn)真的人,這一點(diǎn)和公爹梅竹芬非常相像。每當(dāng)看著他在舞臺上盡情揮舞水袖,她便由衷地覺得他是為了唱戲、為了舞臺才來到這人世間,所以她不忍心勸阻。她能做的,只是在他身后默默支持他,孝敬好祖母和伯母,養(yǎng)育好大永和五十,不讓他操心家里的任何日,嵤,讓他能夠以全部的精力專注于他的表演事業(yè)。
“等賺夠了錢,我就給你和奶奶買一幢大宅子,比以前李鐵拐斜街的那幢宅子還要大還要寬敞。”畹華唱完戲回到家,總是在逗弄過兩個(gè)孩子后,緩緩走到在燈下做針線活的她身邊,輕輕撫著她凌亂的長發(fā)許著一個(gè)鄭重的承諾。
“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你好好的。”每每這個(gè)時(shí)候,她便會抬起頭輕輕睨他一眼,然后起身給他端來一杯熱茶,看著他喝光為止,才心滿意足地微笑著給他打來洗臉洗腳水,勸他趕緊睡下。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他沖她做個(gè)鬼臉,呵呵笑著說,“我還年輕,不趁現(xiàn)在多攢幾個(gè)錢,以后再碰上庚子年那樣的事,豈不又要坐吃山空?那些年,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
她知道,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北京城時(shí),梅家不得已賣掉了位于李鐵拐斜街的祖宅,大伯更是不得不放下心愛的月琴,去給人修理鐘表。畹華時(shí)年二十四的母親楊長玉為了躲避兵匪,每天都用煤炭把臉涂黑,躲著不敢見人。后來,因?yàn)榭紤]到在百順胡同租住的房屋淺窄,洋兵很容易闖入而不夠安全,楊長玉便帶著畹華躲回在京劇界有著“活武松”、“活石秀”之稱的父親楊隆壽家。其時(shí)楊隆壽家也不安全,楊長玉在娘家也不能隨處走動,只好整日躲在楊家擺砌末(即道具)的房里?杉词惯@樣,匪兵還是找上了楊家,楊隆壽為保護(hù)女兒免受凌辱,與鬼子兵發(fā)生了沖突,最后驚悸而死。楊長玉便又帶著畹華回到梅家,那一年,他只有七歲。
“可你的身子……”她替他倒了洗腳水,又忙不迭地蹲下身子,拿著擦腳布輕輕擦洗著他的雙腳,“畹華,不是我多嘴,我知道你嗜戲如命,可奶奶的話……”
“哪有那么好死的?”他盯著她若無其事地笑著,“你瞧,譚老板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不是整天活躍在舞臺上?”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墒……”她張開十指,輕輕替他捏著腳,“總也得有個(gè)節(jié)制不是?你這樣天天不要命地唱,要真唱出個(gè)好歹,我和奶奶、伯母,還有大永、五十,可要依靠誰去?”
“瞧你,越說越嚇人了。”他蹲下身子,從她手里接過擰干的擦腳布,輕輕擦拭著雙腳,“等攢夠了錢,我就不這么拼命唱了。”
她知道他有理想有抱負(fù),每每說到這個(gè)份上,她只能什么也不說,只恨自己不能代替他到臺上唱戲去。凝眸,望向護(hù)城河邊那一棵棵青綠的垂柳,有花的影子在他頎長的身前隨風(fēng)起落。那些如煙的往事便如夏日的滿塘清荷,亦在不經(jīng)意間繽紛開落,瞬間便絢爛了他的浪漫與溫情。
轉(zhuǎn)身,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她微涼的手指,抿嘴輕輕笑著,任由她掀開往事的簾,讓那一幕幕纏綿悱惻的情景在眼前一一上演。她亦循著初夏淺淺的舞步,托著微紅的腮幫,任楊花滿肩,盡情呼吸著遠(yuǎn)處梔子的香氣。那一剎那,她醉在了他的明媚里,只想在這充滿詩情畫意的人生圖卷里,刻下他深深的情意和她盛放的美麗心情,和他一起朝向快樂出發(fā),一起虔誠接受晨露的洗禮。再回首,眸中黃昏無限美,不禁用手輕撫了他身后那淡綠的柳葉,任思緒跟著回憶歌唱,任些許的甜蜜、些許的溫暖,都在心間綻放、蔓延。更輕輕感嘆,若是每一個(gè)日子都有他相伴左右,該有多好!
“明天晚上湖廣會館有一場堂會。唱完堂會我就跟表哥趕到廣德樓唱義務(wù)夜戲,大伯母最近身子不好,去不了,我給你留了票,你要想去,就讓堂姐陪你去。”
“怎么總是推不了這些義務(wù)夜戲?”她輕輕蹙著眉,“你就是不愛惜自個(gè)兒的身子,總這樣下去……”
“不礙事的。廣德樓的戲是俞振庭老板安排的,譚老板、楊老板,還有劉鴻聲老板都在應(yīng)邀之列。我和表哥是新人,總不能讓前輩們說閑話。”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也得學(xué)會使些巧勁。總那么賣命地唱,你不知道我這顆心一直都為你懸著嗎?”
“我哪能不知道呢?”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放心,我有數(shù)的,身子要是不舒服了,我不會勉強(qiáng)自個(gè)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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