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節(jié) 艷芒下篇
-
她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在廣德樓舉行的義務戲居然又成就了他。上一回為育化小學籌款的義務戲讓楊小樓失了面子,而這一回,竟然讓年逾花甲的譚鑫培在觀眾 面前丟了臉,這一下,他越來越紅了。那天晚上,俞振庭安排畹華的戲碼是和王蕙芳合作的《五花洞》,《五花洞》之前是吳彩霞的《孝感天》,之后是劉鴻聲、張 寶昆的《黃鶴樓》。誰知《孝感天》唱完后,出來的卻是《黃鶴樓》,觀眾們一時愣了,起初以為《黃鶴樓》與《五花洞》調(diào)了順序,可等到《黃鶴樓》唱完后才發(fā) 現(xiàn)接下來出場的居然是《盜卷宗》里的太后,直到這會兒大家才意識到梅蘭芳今晚是不會唱了,自然大為不滿,紛紛叫嚷著要看梅蘭芳的戲。和上一回義務演出一 樣,整個廣德樓頓時炸開了鍋,場內(nèi)秩序大亂,就連由譚鑫培扮演的張蒼出場也鎮(zhèn)不住了。
戲樓的人不得已,只好派車去湖廣會館把剛剛唱完二本《虹霓關(guān)》,還沒來得及卸妝的梅蘭芳和王蕙芳堵在了后臺,不由分說就把他們拉出會館,推進早就停在 門口的車里,飛速趕往廣德樓。當他們趕到后臺時,前臺譚鑫培的《盜卷宗》已接近尾聲,為了穩(wěn)住觀眾的情緒,戲樓也不要求他們唱《五花洞》了,而是直接讓他 們帶著妝將二本《虹霓關(guān)》又唱了一遍。當梅蘭芳扮演的丫鬟上場時,臺下掌聲雷動,他們要看的就是梅蘭芳的表演,至于他是唱《五花洞》,還是《虹霓關(guān)》已無 關(guān)緊要了。
這一場折騰,讓被畹華叫做爺爺?shù)淖T鑫培徹底失了顏面,不過由此一來也成就了畹華。她知道,譚鑫培不是心胸狹小的人,但無論如何,這一次畹華都讓他遭遇 了莫大的恥辱與尷尬。作為“伶界大王”,作為“新老生三鼎甲”的扛鼎人物,作為“同光十三絕”之一,作為慈禧太后最為青睞的伶人,他身上有著太多太多的榮 耀與光環(huán),卻沒想到老了倒在一個后生晚輩面前栽了這樣的跟頭,怎能不讓他傷心難過?然而,她沒想到的是,與梅家有著世誼的譚鑫培非但沒有對畹華心生怨恨, 反而開始留意起他,并尋找機會想與他合作一次,親試其身手。不久,在一次演出前,譚鑫培的老搭檔陳德霖因故不能前來,他便特意點名讓畹華頂替陳德霖,與他 共同演繹了一出《桑園寄子》。因為有了和譚鑫培同臺合作的經(jīng)驗,畹華聲名鵲起,大放異彩,想不紅都不行了。
在畹華眼里,譚鑫培的唱不是單純地唱,演也不是單純地演,而是名副其實的演唱。他的表演總是從人物出發(fā),注重揭示人物內(nèi)心,在技法上,亦不死守門規(guī), 勇于創(chuàng)新,更善于博采眾長。從他身上,畹華的創(chuàng)新意識得到提高,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日后的表演上摸索出一條新路,自然而然地取得成功。能和譚鑫培這樣的 大師合作,要在以前,畹華是求都求不來的,而現(xiàn)在機會竟然如此輕易便降臨到他身上。欣喜之余,在舞臺上表演時,他亦是竭盡全力、小心翼翼,總是擔心自己哪 兒出了錯會給譚鑫培臉上抹黑。
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為他深知譚鑫培喜歡在臺上讓對手難堪。對此,王明華在為他能有機會與譚鑫培合作感到欣慰之際亦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會遭遇難堪,被觀眾喝倒彩。
“爺爺不會為難我的。”
“小心駛得萬年船。”她蹙著眉頭說,“譚老板在臺上捉弄配戲的演員是常有的事,時常有人反應不過來而難堪,你剛剛唱紅,千萬馬虎不得。”
“我知道的。”
她明白,為了和譚鑫培合作,他已在臺下做足了準備?刹恢醯模膮s總是懸著,“譚老板倒不會故意為難你,只不過他喜歡捉弄別人,萬一出個好歹,你好不容易攢下的名聲豈不毀了?”
“放心,我會小心應對的。”
他果然沒有糊弄她,每次和譚鑫培合作,總是小心翼翼,不但沒讓譚鑫培挑出毛病,反而令他由衷稱贊他“是一塊好料”。不過,她的擔心還是發(fā)生了,在畹華 和譚鑫培合作演出《汾河灣》時,他還是無法避免地被譚鑫培捉弄了一回。然,即便是那一次,他也依仗著扎實的基本功和充足的準備,巧妙地化解了對方的捉弄。 原來在戲中有一場戲的人物對話應該是這樣的。第一段:薛仁貴:口內(nèi)饑渴,可有香茶?拿來我用。
柳迎春:寒窯之內(nèi),哪里來的香茶,只有白滾水。
薛仁貴:拿來我用。
第二段:薛仁貴:為丈夫的腹中饑餓,可有好菜好飯?拿來我用。
柳迎春:寒窯之內(nèi),哪里來的好菜好飯,只有魚羹。
薛仁貴:什么叫做魚羹?
柳迎春:就是鮮魚做成的羹。
薛仁貴:快快拿來我用。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隨興所至,當畹華飾演的柳迎春念完“……只有白滾水”時,譚鑫培竟然來了句:“什么叫做白滾水?”那一 日,畹華心中自是一驚,但他很快恢復鎮(zhèn)定,不動聲色地念道:“白滾水就是白開水。”譚鑫培沒想到畹華反應居然這么快,也無話可說,自然回到“拿來我用”這 句戲詞?蛇@顯然不能滿足譚老板的戲癮,在接下來的第二段,當柳迎春剛念出“寒窯之內(nèi),哪里來的好菜好飯”,尚未來得及念出“只有魚羹”時,譚鑫培竟然搶 白道:“你與我做一碗抄手來。”這次,夾雜在觀眾中坐在臺下看戲并且熟讀這出戲詞的王明華不禁呆住了,千準備萬準備,可還是沒提防到譚老板會來這么一出。 然,就在她驚得目瞪口呆之際,臺上的畹華居然不慌不忙地脫口問道:“什么叫做抄手呀?”
還好,畹華算是應付過來了?蛇沒等她緩過神來,譚鑫培緊接著就轉(zhuǎn)臉朝向臺下的觀眾們指著畹華不無嘲弄地說:“真是鄉(xiāng)下人,連抄手都不懂。抄手就是餛 飩呀。”他本以為畹華必定大窘,卻不曾料到畹華仍然處變不驚,不卑不亢地接著他的話說了一句:“無有,只有魚羹。”只加了“無有”二字,便利落而巧妙地將 豁邊的譚鑫培又拉回原來到戲詞上。
對于譚鑫培給畹華的難堪,她好些天都不能理解。這個比畹華年長四十八歲的老前輩,被畹華一口一聲叫著爺爺?shù)淖T老板,怎么能在戲臺上那樣為難畹華呢?幸 虧畹華機靈,要是反應慢上半拍,這戲還怎么演下去?戲演砸了倒沒什么,可畹華的前途不就此毀于一旦了嗎?她越想越生氣,心里難免有些不滿,對畹華說話也就 沒了好聲氣。
“你還叫他一聲爺爺,他不說好好提攜你,倒這樣刁難,難怪大伯生前跟他合作總是鬧不愉快呢。”
“你怎么能這么說爺爺?”
“爺爺?他是誰的爺爺?”她白了他一眼,“你爺爺是梅巧玲!”
“明華!”他陪著小心,走到她身后,借著微弱的燈火,伸手撫著她解散的發(fā)髻,嘆口氣說,“你知道的,爺爺向來是這樣的性情,又不是單單針對我。”
“可就沖你叫他一聲爺爺,他就不該這樣為難你。”她回過頭,眼圈紅紅的,哽咽著說,“你走到今天容易嗎?那是幾代人拿命換來的,要是你反應跟不上,那 些戲迷會怎么看你?咱們唱戲的就是要靠大家捧場,他倒好,不說好好幫帶著你,倒總是這樣刁難你,不是成心要跟你過不去嗎?”
“爺爺哪會有那樣的心思?”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明華,你想多了。”
“那我要怎樣想?”
“其實爺爺只是憋足了勁想要逗逗我。你說他沒有提攜我,那又何必非要找我跟他合作對戲?你要知道,梨園界很多人想跟爺爺對戲都對不上呢。”
“與其這樣被他難堪,還不如不要跟他對戲的好!”她憤懣地跺了跺腳,大不情愿地說。
“好了好了,今天我又收到那個叫做齊如山的戲迷的信了。”他抬起手,從兜里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封信,輕輕丟在她面前,呵呵笑著說,“知道他又在信里說了些什么嗎?”
“齊如山?就是那個總給你寫信提意見的那個人?”她把信往梳妝臺桌角一推,“不三不四的信,你讓我看了做什么?”
“瞧你,人家給咱提意見也是一片好心嘛!像咱這樣的戲子,外面有幾個人愿意稱一聲先生的,無外乎稱一聲小友,可齊先生每回來信都是稱我梅先生的,由此便可看出他是個十足的正人君子。”
“他又說什么了?”她嘟起嘴,瞪大眼睛問他。
“你自個兒看。”
“我懶得看那些臭男人的東西!”她歪著脖子脧著他,“無非是些不疼不癢的建議,看了也白看。”
“這回齊先生是提議我打破陳規(guī),為柳迎春這個角色在‘窯門’那段戲里增加新的表情身段。”
“增加表情身段?”她心里一凜,從前《汾河灣》這出戲,“窯門”那一段,戲點在譚鑫培扮演的薛仁貴身上,而畹華扮演的柳迎春則是背對著觀眾,既沒唱詞 又沒身段表演,充其量也就是個活花瓶而已。要是在這段戲中增加身段表演,自然會為畹華的表演加分不少。“可行里的規(guī)矩,戲是輕易改不得的,你就不怕你那個 好爺爺責怪?”
“我也這么想的,可齊先生的建議著實是好。”他囁嚅著嘴唇,望一眼被她推至桌角的信箋,欲言又止。
“只要戲好,觀眾愛看,有什么改不得的?”她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譚老板能在臺上即興改戲詞,你為什么不能即興加身段?”
“可是……”
“我看這回齊先生的提議倒是真得好,你不妨依他說的試試。”她知道,齊如山的建議這回是說到了畹華的心坎里,可他又因為譚鑫培的緣故不敢擅自做主,所 以猶豫不決。想到此,她不禁激將他說,“就知道你那個爺爺,戲好不好你倒不聞不問了!齊先生說的話就是臺下觀眾想說的話,難不成你演戲倒是演給你那個爺爺 看的?”
“這……”
“依我看,你就別婆婆媽媽的了,既然是為了戲好,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試試,怎么知道觀眾的反應?再說,興許譚老板還會因此對你另眼相看呢。”
她沒想到,這一回畹華是真依了她的心思。第二天公演時就在“窯門”那場戲中為柳迎春設(shè)計了各種身段表演,引來臺下一片叫好聲。就連面向觀眾表演的譚鑫 培都納悶為何以往這段演來很悶的戲份會變得如此叫好,等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因為畹華做的那些身段后,也不得不對他心悅誠服了。
《汾河灣》的戲這么一改,不僅沒讓觀眾喝倒彩,倒讓畹華給人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一時間,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人不在談論梅蘭芳的戲如何地 好,扮相如何地俏美。他就像一顆璀璨的明星在漆黑的夜里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于風起處,隨著翩躚的云,舞動出各種姿勢,演繹每個故事里的人物的獨特魅力。 而她,亦隨著他縹緲的身影,在初夏的雨中,宛如一位素凈如蓮的仙子,在他不盡的風流里,盡顯輕柔雅致的風韻。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