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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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每個士子個性不同，落第后并非全是悲鳴一片，還有能在落第后強顏歡笑的主，曠達詼諧，但仔細品味，仍是苦中作樂�！度圃娫�•卷五》載“鐘陵妓云 英，隱舊見之。一日，譏隱猶未第，隱嘲之曰：‘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沒有考中的士子羅隱被妓譏諷，羅隱 作詩雖是自我調(diào)侃，但其中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心酸和凄涼、焦慮和恥辱仍能在詩中品出。雖曠達但自傷仍重。
落第的打擊，會使人心灰若死，但人還是要生活，在痛過之后，人生目標的轉(zhuǎn)換也是一個迫切要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這時候，出于自我保護，士子們會拿出老莊思想來療傷，以歸田隱居來逃避這種傷害。
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將螢火讀詩書。（殷堯藩《下第東歸作》）
還因北山徑，歸守東陂田。（陳子昂《落第西還別魏四懔》）
殷堯藩在落第后想的是棄文從戎，走行武之路。而陳子昂落第之后想到的是歸田以另一種方式博得功名。實際上，在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中，確有不少人想通過從軍而改變自己命運的。
還有一些士子自視很高，比如盛唐時期李杜，李白不用說，他曾豪邁地宣言要“濟蒼生”、“安社稷”；杜甫也說自己“竊比稷與契”，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 俗淳”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但由于取士數(shù)量所限，或者由于官僚把持，才高者不第的現(xiàn)象在所難免。下第的士子面對黜落的現(xiàn)實，自然難免心存怨望。
在《全唐詩話•卷三》載賈島事：
晉公度初立第于街西興化里，鑿池種竹，起臺榭。島方下第，或以為執(zhí)政惡之，故不在選，怨憤題詩曰：“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fēng)起，荊棘滿庭君始知。”
最后兩句已經(jīng)像耍孩子脾氣，在對天詛咒了。
南宋流傳下來的有《得意詩》：“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相對于得意就又有了《失意詩》：“寡婦攜兒泣，將軍被敵擒。失恩宮 女面，下第舉子心。”可見，得志與失意，榮耀與羞慚，是以及第與否為分界的，科舉之途的坎坷就可想而知了。連唐代的著名詩人孟浩然、杜甫、杜荀鶴、孟郊這 樣的才士，也屢試不第，只好發(fā)出“空有篇章傳海內(nèi)，更無親族在朝中”的感嘆。干謁權(quán)豪的羞慚，增加了舉子的心理失落，一旦不第，就會給士人造成強烈的刺 激。
黃巢也經(jīng)歷著科舉，他被寄予了家族的希望。但黃巢并不幸運，和很多士子一樣，他也落榜了。
落榜的黃巢，自然不甘心，更不服氣。看著中舉者們“曲江賜宴”張揚興奮，落榜者更加落寞，他在曲江附近找了個小酒館，幾碟小菜，一壺冷酒，以解憂愁。
青年黃巢早已不是那個五歲時懵懂的孩童，二十多年，習(xí)文練武，黃巢已是滿腹經(jīng)綸、武藝超群，在家鄉(xiāng)有一幫能使槍棒的好兄弟，他們在一起販賣私鹽，一起闖 江湖活得也是痛快。而今又一次的長安落第，自己又如何面對父親的殷切期待，他知道父親非常想讓他考中，能光宗耀祖。自己也很努力，也很自負，感覺這次考試 憑自己的才氣舍我其誰？可結(jié)果還是失敗。
本來是借酒消愁，豈料愁緒滿心頭。黃巢隨意看小酒館的墻壁，墻壁上不乏中舉的士子們的 得 意題詩。唐人有在墻壁題詩的愛好，高興也罷，失意也罷，都喜歡揮毫一番，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緒。小酒館上掛著幾幅畫，畫的是牡丹。唐代人特愛牡丹，早在武則 天時已有作詩牡丹的傳說，至牡丹花開之時京城貴族更是傾城而出。詩人劉禹錫在《賞牡丹》一詩中寫道：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 開時節(jié)動京城。道出了當時盛況。而此時的牡丹花所散發(fā)出的雍容華貴似乎全化作對他的嘲弄，黃巢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秋菊。濃香的牡丹在百花盛開時獨領(lǐng)一枝，百花敗 去，牡丹也隨之凋零。這多像此時的大唐啊。盛唐時期華麗早已轉(zhuǎn)身，變?yōu)橥接衅浔恚咽穷j唐。自己寒窗苦讀，為的就是躋身于帝王家，可帝王之家已是膏肓腐 敗，行將就木！此時大唐就如寒風(fēng)中的牡丹，華貴已逝，嬌艷不再，只有寒風(fēng)中片片落紅泣血，霜露中枯立而萎。
黃巢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菊花。想到了少時在重陽節(jié)的吟詩，想到少時“他年我若為青帝”的豪言，是啊，自負一身學(xué)問，既然帝王不用，何不用于蒼生？
牡丹已死，金菊當立。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從小習(xí)武的黃巢，被激起了熱血，頹廢之情一掃而光，他拿起店里的筆，稍一蘸墨，在一處白壁上揮筆寫道：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是一首詠菊花的詩。
這也是一首遙慶菊花節(jié)的詩。
這更是一首滿懷抱負不一樣的落第詩。
重陽節(jié)正是菊花盛開之時，登高賞花成了這一天的主題，所以重陽節(jié)也似乎成了菊花節(jié)。詩的頭句“待到秋來九月八”就是點明了菊花的時間，他不用九月九而用 了九月八，是因為要與后面的殺與甲押韻。八、殺、甲帶來一種氣勢，凌厲，快捷，如秋風(fēng)掃葉，快刀斬麻。九月八是怎樣的一天？對于落榜的黃巢來說，這一天是 一種改變，改變什么？改變現(xiàn)在的不滿，改變現(xiàn)在落第后的不服氣，改變這種現(xiàn)狀，為天下和自己一樣懷著夢想的人爭個公平。
秋來九 月 八這一天秋菊盛開，滿城清香，這清香獨來自菊花。春夏那些繁花似錦、爭相開放的花兒們呢？早已凋零，早已枯萎。本來春夏的百花枯萎和秋日怒放的菊花并無因 果關(guān)系，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自然之相。但黃巢把他們組合在一起，形成了因果。嬌弱的花兒用了一個殺字，在映襯著菊花的霸氣之外，也多少宣泄了黃巢心中更多的 不滿。我花一開，百花皆殺，一人之力抵得上百千。黃巢很自負，更自信。陳勝不是早在公元前209年的大澤鄉(xiāng)發(fā)出：“且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 相寧有種乎？”其后的項羽看到秦始皇東巡大氣派也指著皇帝說：“彼可取而代之也！”
花香香得淡雅，那種香彌漫如霧。而黃巢把菊 花 的香形容為沖天，此香已非柔弱之花，而是花之戰(zhàn)士了。這些花之戰(zhàn)士列陣進入長安，一個透字說明了香遍及各個角落。這些曾在文人筆下溫馨裊裊，如煙縷縷的艷 香，在黃巢筆下居然穿著鎧甲浩浩蕩蕩殺進了長安。長安是唐王朝的首都，是天子發(fā)布各項命令之地，也是皇權(quán)的中心。天之前用一沖字，長安前用一透字，一沖一 透把天與長安代表權(quán)利的兩個符號消弭殆盡。這其中不正是賦予了菊花一種神性，這神性的背后站著一個更為神氣的黃巢，一個敢于藐視天地，天不怕地不怕，一個 具有雄渾氣魄的黃巢。
菊花開滿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ㄩ_長安，香在長安，長安成了菊的世界。無處不在的菊花披上了黃金 甲， 花非花，菊非菊。西風(fēng)烈烈中的菊花成了士兵，他們占領(lǐng)了長安，像火一樣燃遍整個城市。這時的黃巢胸有百萬兵，他可能沒有想到，多年后他的這首詩居然真的讓 他夢想成真。
士子落第后寫就的詩，往往有著說不盡的“傷”，道不完的“悲”，滿紙的失落、失意、絕望、痛苦情緒。接二連三的名 落 孫山，更是痛上加痛。此時的黃巢也獨自品嘗這種痛苦，這種痛苦的沉積，加以發(fā)酵，再沉積，再發(fā)酵，被放大，就很有可能化成對現(xiàn)行制度和當下社會的怨與仇， 再爆發(fā)成不可抑制的仇恨、反叛、憤怒，化成要改變現(xiàn)實、重組天下、凌駕萬物的壯志雄心。種種這一切，又都化成了那首淋漓酣暢的《不第后賦菊》。比起其他落 第詩，這首詩是最獨特的。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也喜歡黃巢的賦菊詩，還仿制一首：
“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要與西風(fēng)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寫得挺俏皮，和黃巢這首一比，則更像一首打油詩。
我們在明人小說《水滸傳》中看到另一位造反者宋江談起了黃巢：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
他時若隨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被逼上梁山，一個縣城的公務(wù)員變?yōu)橐粋�落草的盜賊。又歪打正著，做了盜賊的首領(lǐng)。拉了桿子聚眾造反，享譽江湖。文以人名，他的詩也成了佳句。他時若 隨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從此句中看出宋江對黃巢還是頗不贊賞，內(nèi)心多有點瞧不上的意思，雖如此，他還是不由得不承認黃巢是個大丈夫，而且以此自許。不 過宋江在做上頭目之后接受了招安，也使他梁山那幫兄弟們各自散去，他并沒有把黃金甲開進長安。
黃巢對菊花格外偏愛�；蛟S這就是命運，喜歡菊花的他不屬于推崇牡丹的唐帝國，他最終幾乎建立起一個推崇菊花的帝國，盡管這個帝國和曇花一樣短暫。
他喜愛菊花，他迷戀菊花，這開滿牡丹的長安不是他久呆的地方。寫下這首詩后，黃巢離開了長安�；氐搅松綎|老家曹州，那里是他最熟悉，最熱愛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他最喜愛的菊花。很多年以后，他又回到了長安，但那時不是為了科舉，而是為了他心中的那個“開滿菊花的王國”。
晚唐的歷史，就因為這一場科舉考試而改寫了。
一花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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