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動人的石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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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動人的還是石頭的故事,竊以為《石頭記》的名稱比《紅樓夢》好,《紅樓夢》這個題名起得多少費了點勁,不像《石頭記》那樣自然樸素,“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至于《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云云,就透出俗氣來了。
太虛幻境的故事,一僧一道的故事,秦可卿死前向王熙鳳托夢的故事等等,俱無甚奇處。太虛幻境的價值在于它是由情所生之境,不像玉皇大帝、陰曹地府是人間政治統(tǒng)治之延伸,又不像西天、極樂世界是宗教幻想的“無差別境界”。但即使如此,與石頭的故事相比,也是太差太差矣!
本是補天之石,其使命感、其先天的選擇的可能性亦大矣,卻落了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的下場!嗚呼,懷才不遇,失意文人,用現(xiàn)代話叫充滿了“失落感”,真是中國千古文人的悲!雖說是“自怨自愧”,實際并不服輸,因為來歷不凡(是女媧氏煉出來的),抱負不凡(意在補天從政),“身手不凡”(叫作“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這里的“鍛煉”二字,令人撫今思昔,一唱三嘆。┯质溆肿载摚质“靈物”又“沒有實在的好處”,這真是中國千古文人的悲劇心態(tài)!
石頭是物,是自然,叫作“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渾渾噩噩,不由自主,落寞孤獨而又平靜安寧,悠長永遠。偏偏這樣一個無生命的石頭通了靈性,被攜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里“去走一遭”。這樣,石頭就成了人,就有了感覺、有了情義、有了靈魂,享受了人間的諸種美妙,也吃盡了人間的種種痛苦。人來自物,倒有點唯物論的味道。人成了人以后便脫離了物,在大自然面前感到了疏離和孤獨。這是一種靈性的孤獨,情感的孤獨,靈魂的孤獨,與原始的荒漠的孤獨不一樣,不是因荒漠而孤獨,而是因脫離了荒漠,要求著不荒漠——如繁榮、文明、友誼——而孤獨。不但孤獨,而且脆弱,最終還要變成石頭,還要回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這是一個圓環(huán),無始無終。這不但是賈寶玉的“歷史”,而且很近乎宇宙與人類的歷史。經(jīng)過一個循環(huán),或叫一個輪回、一番夢幻、翻過一回筋頭,以后,畢竟又與未曾經(jīng)歷過不一樣,留下了記載,留下了辛酸荒唐,留下了消愁破悶、噴飯供酒的材料,嗚呼,這不就是人生么?這不就是文學么?這不就是小說么?
石頭是普通的,因石而成玉就是石頭的升格乃至“異化”了。所以,“木石前盟”比“金玉良緣”動人得多。因為木石比金玉更具有原生性,更本真也更樸素!都t樓夢》中關于石頭的故事非常精彩,顯示了曹雪芹的高度的藝術想象力,也顯示了他的悲哀、不平、迷惘和自我解脫。但《紅樓夢》中關于玉——即那塊寶玉——的描寫可就大不如石了。銜之而生也罷,兩行小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也罷,丟了又找回來也罷,特別是又出來個銜玉而生的甄寶玉也罷,除見林黛玉時摔玉一節(jié)以外,其余有關這塊玉的具體描寫都脫不開俗氣、太實、啰嗦、外加游離,甚至有畫蛇添足之感。當然,整個說來還是有深意的,這一點后面當另作議論。
《紅樓夢》里的另一個精彩的幻化故事便是“神瑛侍者”給“絳珠草”灌溉,絳珠草投生為女人,愿把一生的淚水還給愛自己的神瑛侍者的故事。著實是別致得很,古今中外,只此一家,任憑結構主義的大博士們怎么研究,難得找出一個什么原型什么模式來!而這個故事是這樣優(yōu)美,這樣纏綿,這樣至情,這樣哀婉,與小說內(nèi)容相比又是這樣貼切,真是千古絕唱了!而這樣的故事,不是來自初民的民間傳說,不是出自神話時代的巫神宗教,而是來自后神話時代的文人創(chuàng)造,就更加令人贊嘆了。
作為裝點也罷,有這樣的裝點和沒有這樣的裝點是不同的,有這樣的幻化與沒有這樣的幻化是不同的!都t樓夢》中的寫實描寫像鐵一樣沉重,金一樣珍貴,而《紅樓夢》里裝點穿插的這些幻化故事,用獨特形色的煙霞襯托打扮起我們的鐵與金來;沒有藝術想象力的文學當然是跛足的文學,沒有藝術想象力的作家,當然最多是門檻外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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